六十七章 滿目山河遠(2)
  凜冽的寒風刮過山穀中的枯樹,發出低沉而淒厲的嗚咽。零星幾片枯葉在風中瑟瑟顫抖,撲簌簌地落下枝頭。

  樹下的禦營士兵們,或躺著,或歪著,兵器橫七豎八地散放著,人人無精打采,麵帶菜色。

  僅剩的百十匹馬也瘦得可見肋骨,連栓都不用栓了,全都無力地蜷在山壁下。

  赫蘭盛巡查完穀口處的崗位,剛走入小皇帝歇息的岩洞,便見褚全忠偷偷摸摸地將什麽藏入衣襟。

  赫蘭盛幾個箭步衝上去,抓住褚全忠的手腕,從他手裏搶下一個幹饃,怒聲對小皇帝吼道:“陛下,幹糧所剩無幾,我叮囑過你,需留給禦前侍衛們,陛下的身家性命還要靠他們護衛!你怎麽又偷偷給這些無用的閹人?”

  小皇帝又羞又惱,卻不敢說什麽。這一路行軍,他不聽赫蘭盛勸告,一意孤行,落到今日地步,如今禦營是赫蘭盛在統帥,他哪裏還敢跟赫蘭盛頂撞。

  褚全忠跪倒在地,抱著赫蘭盛的大腿有氣無力地哭求:“寧大帥,閹人也是人啊!奴婢快要餓死了,求你行行好,看在往日奴婢幫過你那麽多,給奴婢一點吃的吧!”

  “你幫過我?你他媽的從我這裏貪了多少財貨!”赫蘭盛一腳將餓得有氣無力的褚全忠踹出去老遠,“滾開!”

  褚全忠滾到岩洞邊上,伏在那裏一動不動了。

  “小豬!”

  小皇帝正要爬過去看,被赫蘭盛橫身攔住,“別管他!這種沒用的廢物,死了更好!”

  小皇帝畏懼地縮了回去,怯怯地望著赫蘭盛。

  赫蘭盛狠狠地瞪著小皇帝,眼底凶光畢露:“陛下,幹糧不多了,再這樣下去就會人吃人了!咱們今晚得突圍!”

  小皇帝嚇得麵無人色,哆哆嗦嗦地問:“可……可是……穀……穀外……全都是敵軍……”

  “咱們黎明時衝殺出去,那時正是篝火即將燃盡,人的睡意最濃,敵軍防守最懈怠的時候。”赫蘭盛冷冷望著小皇帝。

  “還……還是……再……再等等援軍吧!卓凡他們不是去向蕭大帥求救兵了嗎?”小皇帝瑟瑟縮縮地提議。

  “他們已經去了七八天了!以他們的輕功,若搬到救兵,早該有人返回報訊了!”昏暗的岩洞中,赫蘭盛眼中閃動著冷冷的殺機。

  小皇帝畏懼地打了個寒噤,不敢再說什麽。他這一路瞎指揮,把十五萬北衙軍分成三十三路兵馬,如今已被敵軍分別衝散。

  現在困在山穀裏的禦營士兵所剩無多,都是赫蘭盛的直屬手下。若赫蘭盛此時叛變,小皇帝當真是絕路一條了。

  這時,岩洞外忽然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士兵的喊叫。

  接著,洞口奔入一個禦營士兵,氣喘籲籲道:“報——穀口外的敵軍突然騷亂,似乎有援兵來了!”

  赫蘭盛和皇帝都興奮地跳了起來,赫蘭盛二話不說疾奔而出。

  剛奔出岩洞,山穀外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馬蹄聲、喧囂聲就如巨大的浪頭般撲了進來。

  餓得有氣無力、橫七豎八躺著的禦營士兵,也都精神一振,紛紛起身穿甲胄,拿兵器,牽馬匹。

  赫蘭盛登上穀口邊的山岩,往外窺探,見穀外山坡上原本擺著陣勢,防守森嚴的敵軍,忽然像被海嘯卷起的漩渦般混亂起來,形成一股股洪流,紛紛朝著一個方向奔湧。

  赫蘭盛往更遠的地方眺望,見山那邊煙塵滾滾,濃厚的塵土像烏雲般遮蔽山後的天空,山穀間回響著打雷般的悶響。

  忽然,一道亮麗的焰火,帶著長長的尾弧升上天空,然後爆開一朵碩大的金色菊花。

  這是大晉援軍的訊號!

  “是援軍來了!”赫蘭盛跳下岩石,運起內力大喊,“禦營士兵集合!護衛陛下殺出去!”

  山穀裏,禦營士兵們炸開鍋一般歡呼起來,號角一聲聲吹起,士兵們四處奔跑,尋找自己所屬部隊的旗幟,大軍迅速集合。

  赫蘭盛鑽進岩洞,見小皇帝也已經穿好了金龍鎧甲,昏暗岩洞中,他渾身金燦燦地發著光,眼睛也是亮閃閃的。

  褚全忠不知什麽時候也爬了起來,身披鎧甲,筆挺地站在小皇帝身邊。

  赫蘭盛衝上去就是一腳,把褚全忠踹飛出去:“你自己想辦法逃命!別他媽添亂!”

  褚全忠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岩壁,一口鮮血噴出,軟軟地落到地上不動了。

  這一路行軍,小皇帝瞎指揮,褚全忠也跟著敲邊鼓。

  赫蘭盛以往沒少塞給褚全忠好處,這次因為行軍路上,沒帶夠財物,求了褚全忠多次,讓他勸皇帝不要再瞎指揮了,褚全忠卻隻是攤開手要金餅。

  赫蘭盛曾經低三下四地懇求他,“我沒帶這麽多金餅出來,回去給你行不?”

  然而,褚全忠不拿到錢財,是不會替人辦事的。何況小皇帝第一次領兵打仗,興致正高,褚全忠哪敢去潑冷水。

  赫蘭盛不敢斥責皇帝,遂將一腔怒火發泄在褚全忠身上,這一腳使上了全力,滿以為褚全忠死定了。

  “所有宦官,自己逃命,不許使用戰馬!”赫蘭盛怒吼道——斷糧以來,受傷瘦弱的戰馬已被禦營士兵殺了吃掉,馬匹不夠,哪還顧得上這幫太監。

  說著,赫蘭盛一把扯過皇帝:“陛下跟我同乘一匹戰馬!”

  小皇帝求之不得,任由赫蘭盛攥著自己出了岩洞,早有親兵牽上禦馬——獅子驄。

  赫蘭盛先將小皇帝扶上馬,然後翻上馬背,用繩子將小皇帝綁在自己身上,又讓親兵在小皇帝後背綁了一麵盾牌,以抵擋後麵射來的箭矢。

  一扯韁繩,長槍高舉過頂,赫蘭盛大吼道:“兄弟們,隨我殺出去,接應援兵!”

  “殺——”

  “殺——”

  山穀中餓了數日的禦營士兵,憋足了一口氣,如同猛虎出籠般,怒吼著,咆哮著,呐喊著衝了出去。

  穀口非常狹窄,隻容一人一馬通過,故此,隻要守住穀口,外麵的敵軍攻不進來,山穀裏麵的晉軍也出不去。

  然而,此刻援軍到來,穀口外的敵軍陣勢已經淩亂,原本守在穀口的敵軍都掉頭去對付晉國援軍,赫蘭盛所率的禦營士兵一騎又一騎,迅速從穀口衝了出去。

  穀口外是另一個更大的山穀,兩邊都是緩坡,中間穀道可並行二三十匹戰馬。

  此刻,原本守在穀道中的敵軍和南麵山坡上的敵軍,都已經到山那邊迎戰晉國援軍去了。

  北麵山坡還剩一支敵軍在監視山穀中的動靜,眼看禦營士兵們突然從穀口衝出來,連忙吹響號角,高聲地大喊:“晉國皇帝出來了!大王有令,俘虜晉帝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尖銳而高亢的號角聲響徹雲霄,數排騎兵如同疾奔的海浪,從山上一排排地衝下來攔截。

  赫蘭盛和皇帝騎乘的戰馬剛衝出穀口,率先衝出去的數騎立即減速,如流雲般變陣,圍成兩翼,將赫蘭盛和小皇帝護在中間,一麵朝山坡衝下的敵軍開弓放箭,一麵從寬廣的穀道迅速往外飛馳。

  更多的禦營士兵從穀口衝出,與山坡衝下的敵軍迎頭撞上,戰馬對衝,電光火石之間兵器揮舞砍殺,慘叫四起,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人馬的慘叫聲響徹山穀。

  就這樣,幾百騎禦營士兵殿後,截住敵軍廝殺,赫蘭盛和皇帝在百十騎精銳的護衛下,迅速馳出穀道,往南邊奔去。

  繞過山腳便是敵軍和晉國援軍廝殺的戰場,巨大的廝殺聲幾乎能把人耳朵震聾,整個大地都在震顫,大團塵霧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空盤旋。

  赫蘭盛對身邊的親兵大聲下令:“關銳,你跳上馬背看一眼戰場,咱們從敵軍薄弱處衝進去,與援軍匯合!”

  親兵跳上馬背觀望,高聲稟報:“啟稟大帥,敵軍右翼似乎已被援軍衝破,已出現鬆動。”

  赫蘭盛回頭看了一眼,北麵山坡衝下的敵軍被禦營士兵纏住了,還在穀道裏廝殺,目前不會從自己背後殺來。

  “好!咱們從右翼衝殺進去!黃繹,豎起大纛,讓援軍看見陛下所在!”

  赫蘭盛一聲令下,百十個禦前侍衛怒吼著,向前方血色盈野的戰場高速衝鋒。

  就在這時,東北方向的平原突然升起一股煙塵,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如春雷炸響在平原上,煙塵中大片旗幟招展,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當初小皇帝率領的禦營,便是從那個方向敗退進入這道山穀的。

  那個方向是燕國主力大軍駐紮之處。

  “不好,燕國也有援軍到了!”禦前侍衛們發出一片惶恐的驚呼。

  赫蘭盛拉著韁繩坐在馬背上眺望,見滾滾煙塵裏旌旗如雲,其中一幅大纛旗,繪著咆哮的巨大狼頭和奔騰出海的蛟龍。

  那是……

  燕國皇帝赫蘭墨的大纛旗!

  赫蘭盛隻覺自己的身體都快要在一瞬間炸開了!

  父皇?

  父皇來了?!

  赫蘭盛解開身上的繩索,將綁在自己背上的小皇帝猛地推下馬背,大吼:“黃繹,保護陛下,繼續往南,與援軍匯合!關銳,你率領六十騎,與我往東北方向殺去,阻止燕國援軍!”

  小皇帝身上綁著盾牌,被重重摔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心中對赫蘭盛的恨意升到了頂點。

  一個禦前侍衛跳下馬背將皇帝抱起來,推上自己的坐騎。

  赫蘭盛卻已經顧不上小皇帝,一拽韁繩調轉馬頭,迎麵朝東北方向來的燕軍縱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