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情斷
  周圍都是冰涼的青灰色石牆,空氣冷得如同寒潭之底,隻有鐵柵欄外的走廊透進一點火把的微光,昏暗的火光投下的暗影在地牢中幽幽晃動。

  葉姝抱膝靠坐在破舊的褥墊上,背靠一堆幹枯的稻草,蓬亂肮髒的頭發淩亂地披散下來,幾乎遮住她整張臉。

  她已經關在地牢許多天了,一開始她還根據微弱的天光數著日期,後來慢慢地她也搞不清日子了。

  牢房角落裏放著一個恭桶,雖然恭桶有蓋子,仍然有一股屎尿的臭氣彌漫在空氣中,令人作嘔。

  每天的吃食都是一碗粗麥煮的稀粥,和一個硬邦邦的窩頭,所謂的粥隻是一粒粒粗麥和水,而窩頭硬得像石頭。

  葉姝長這麽大從未吃過這種苦,每天夜裏都會被凍醒,然後坐起來緊緊裹著棉被,整夜地聽著狼狗的吠叫聲——那是看守地牢的獄卒養的狼狗。

  這晚,葉姝又被凍醒,狼狗的吠叫似乎格外高亢急促,一聲聲撕扯耳膜。隱約還夾雜著人的喊叫和呼喝,甚至還有打鬥聲。

  難道是她在做夢?

  隻聽那狼狗淒厲地哀嚎一聲,再無聲息,緊接著是幾聲驚呼慘叫,人體撲地之聲,金鐵交擊之聲。

  葉姝站起來抓著冰冷的鐵柵欄朝外看,走道盡頭傳來勁健雜遝的腳步聲,石壁上的火把劇烈晃動,十幾條人影從火把光影裏閃現,一個個身穿黑衣、黑巾蒙麵,如十幾隻飛鷹迅疾掠至。

  為首之人身形格外高挑矯健,手裏拿著一串鑰匙,迅速打開牢門,疾衝而入。

  葉姝嚇傻了,站在那裏呆呆看著那人。

  為首的黑衣人衝上來一把抱起她,扛在肩上就衝了出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葉姝根本就來不及反應,她趴在那人寬厚的肩上,急劇晃動的視線裏,隻見走道外的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被打昏的獄卒,還有那條被砍死的狼狗,肚腸橫流地躺在血泊裏。

  地牢外麵是伊罕山腳下,葉姝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空氣中帶著純淨的雪氣,雖寒冷卻無比清冽。

  一輪寒月掛在蒼穹,月光照射在茫茫雪野,泛起一層銀白的迷霧,遠處的王庭營寨有依稀的篝火搖曳,雪地裏靜靜地停著一乘馬車,車轅掛著的風燈散發出昏黃的光暈。

  黑衣人抱著葉姝躍上馬車,將她放在鋪著厚厚雪熊皮的軟榻上,她的身子一躺下去,就被尺餘厚的雪熊絨毛淹沒,軟榻前燃著一個鳳紋銀質的腳爐,軟榻裏還有一個黃銅小手爐,將錦被和褥墊都烘得暖烘烘的。

  那黑衣人在她腳邊跪下,捧起她的腳為她脫掉髒汙不堪的錦靴,除去白綾襪,讓她可以在腳爐上烤一烤冰冷的腳。

  忽然,黑衣人倒吸一口涼氣,捧起葉姝的腳抱在懷裏仔細看,見她腳上生了紫紅的凍瘡,腫得像一串串紫葡萄,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來,眼中浮起深深的疼惜與愧疚。

  他又起身拿起她的手,見她手上也生了凍瘡,已經破裂流膿,膿血粘在傷口,手上像開了染料鋪,黑的紅的紫的腫成一片。

  他從軟榻邊拿起一瓶藥膏,用手摳了些塗在她的手上和腳上,然後拉開黑色勁裝,從裏衣撕下一幅衣襟,給她的手和腳包紮好。

  葉姝默默地望著他做這一切,眼裏愛恨交織的情緒激烈翻湧。

  她伸手扯掉他蒙麵的黑巾,淒然一笑:“真可憐,無上隆吉可汗還要蒙麵來救自己心愛的女人!”

  赫蘭墨剛包紮完她的腳趾,將她的玉足捧起來吻了吻:“對不起,妹妹,讓你受委屈了。我也是沒辦法……我知道是莫槐伏念陷害你,但他奉我之命去截斷葉靖糧道,我不能在那時查他、擾亂軍心,隻能先將你下獄。

  伏念的大軍出發之前,士兵們不知怎麽知道了他們的行軍路線被間諜泄露,一時間軍心大亂!後來我答允士兵們一定會嚴懲泄露軍機的間諜,這才重振士氣!”

  “然後呢?”葉姝冷笑望著窗外月光下的皚皚雪原,數名身穿黑衣、黑巾蒙麵的狼衛,如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站在雪地裏候命。他們背後是伊罕山朦朧的灰白色輪廓,滿山積雪被月光折射出慘淡的微光。

  “昨日收到前線戰報,莫槐伏念打了大勝仗,不僅斷了葉靖糧道,還在五行山以南的牛心穀設伏,大敗葉靖從範陽敗退回來的三萬大軍。”

  葉姝眸中漾開一片淒寒的冷光:“莫槐仁信守住了幽州,莫槐伏念追亡逐北,這對父子為你立下大功,即將凱旋回師,你將要大行封賞,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查辦莫槐伏念陷害我之罪。

  所以,為了維護莫槐氏父子,就算我是冤枉的,也隻能當成間諜處置。於是你趁他們還未班師,把我劫出大獄,送回晉國。屆時就說是一群晉國死士劫走了我,對嗎?”

  赫蘭墨沉默不語,低垂的濃睫在英俊的臉上投下深重暗影。

  葉姝慘然一笑,抬手撫上他英俊的臉,這張臉如此熟悉,是她從小就愛著的,是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就好想親個夠的臉:“阿墨哥哥,不用愧疚,我不怪你,其實我早就讓你放我回國,是你一直不肯。兩國關係破裂至此,我和你的婚姻本就很難再維係。你若總是護著我這個敵國公主,國民肯定會有不滿。

  如今莫槐伏念又在軍中散布流言,說我是晉國間諜,你如果執意為我洗脫罪名,就得跟莫槐氏決裂,一旦莫槐部叛離,你將失去整個遼東、遼西和幽州。

  你本來就是依靠與莫槐部的聯姻起家,莫槐仁信早在草原還未一統時就率兵叛離迭次部,為野利部滅迭次部、一統草原立下汗馬功勞。

  後來先可汗被弑,又是莫槐仁信率領整個莫槐部支持你繼承汗位,出兵助你消滅了所有反對你的勢力……

  莫槐仁信又把自己的兩個女兒都嫁給了你,兩個女兒都為你生了兒子……

  我能給你什麽呢?我的母國背棄盟約,挑起戰端;我的哥哥給你下毒,害你至今餘毒未盡;我還和人通奸,給你蒙羞……”

  葉姝忽然泣不成聲,眼淚大顆大顆地從蒼白清瘦的臉上滾落——多日的牢獄生活,讓她瘦得顴骨突出,毫無血色。

  赫蘭墨痛得五髒六腑都抽搐了,猛地捂住她的嘴,嘶啞地低吼:“別說了!我說過的,你做什麽我都會原諒你!”

  他深深地俯下身子,將她整個地禁錮在懷裏,不顧一切地吻她,吻她顫抖的睫毛,吻她抽泣的鼻子,吻她腮邊苦澀的淚,一直吻到她的唇上:“妹妹……忘了我吧……”

  “阿墨哥哥,讓我再親親你,我……從十二歲起,就想親遍你……全身……”她盡力地抬起身子吻他的眼睛,“最愛阿墨哥哥的眼睛,又深又長,對著陽光看,瞳孔裏還帶著藍色……”

  柔軟的嬌軀往下滑,埋在他的頸窩裏用力地深深嗅著 :“最喜歡阿墨哥哥的氣味了,小時候我悄悄地聞你的衣服,你的被子,所有帶著你氣味的東西,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都知道……”赫蘭墨再也忍不住,任滾燙的眼淚沁進她的發絲和肌膚,帶著火一般的溫度,燒灼得她一陣陣顫栗。

  “阿墨哥哥最愛我哪裏?”

  “唇……和胸……親多少次都不夠……”

  “可是以後再也親不著了,阿墨哥哥會想我嗎?”

  他再也說不出話,隻剩了被逼至絕路的野獸般低沉的嗚咽……

  佇立寒風中,望著她的馬車一路碾著雪浪,在數十騎狼衛簇擁下遠去,月色茫茫,馬蹄踏踏,奔馬卷起的雪塵在月光下如輕紗般飛揚。

  良久,半空中雪沙散盡,隻剩了清冷的月光映照著皚皚雪原上兩條長長的車轍和數行紛亂的蹄印……

  他忽然跪倒在雪地,手狠狠摳進了積雪裏,心中無比悲愴地呼喊:妹妹……姝兒妹妹……

  絕望的呼喊在胸中翻騰,攪得他胸口一陣痙攣,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

  鮮血從他指縫間淅淅瀝瀝滲出,在雪地上綻開一朵朵暗紅的梅花……

  “可汗!”

  “可汗!”

  ————

  胡笳聲聲,鼙鼓動地,慶功大宴上沸騰的鼓樂聲、笑語聲遙遙傳來。

  “左骨利侯到——”侍從官在帳外高聲宣唱。

  帳簾“啪”地掀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軀幾乎填滿大半個帳門,甩著滿頭發辮,晃著肩膀,昂首闊步地走進來,也不見禮,大大咧咧地就往一張錦榻上一坐,舒服地半躺著。

  “快給侯爺端醒酒湯上來。”莫槐柔的聲音猶如春風拂弦,清悅甜美,囑咐侍女道。

  侍女忙捧著金盞膝行上前奉給莫槐伏念。

  “醒什麽酒?”莫槐伏念擺了擺手,聲音粗魯,“老子又沒喝多!”

  “大哥大勝歸來,慶功宴上人人敬酒,還敢說自己沒喝多。”阿柔淡妝輕勻,秋波斜睨,嬌嗔地說道。

  莫槐伏念瞥她一眼:“小妹,我有事和你說,讓她們都下去。”

  莫槐柔臉色一變,媚眼中掠過一抹暗影,輕輕揮手屏退下人:“大哥有何事?”

  見宮帳中再無第三人,莫槐伏念一坐而起,麵帶慍色:“你在搞什麽,竟讓那妖婦跑了?!”

  莫槐柔滿臉委屈,輕咬紅唇:“我哪能想到竟會有一群晉國死士潛入地牢……”

  “真是晉國死士?”莫槐伏念狠狠盯著莫槐柔,“恐怕是可汗派人假扮晉國死士把她送走了吧!”

  莫槐柔低垂粉頸,默然不語,耳垂下的紅寶石赤金耳環泛著灩灩光華。

  “那妖婦走了多久了?”莫槐伏念臉頰肌肉顫動,神情猙獰。

  “五日左右。”

  “她走的哪條路?”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難道不會打聽?有人不愛自己的老婆,但沒有人不愛黃金!多拿出些金子給可汗的狼衛們,總能問出來。這次我打了大勝仗,可汗賞我一千兩黃金,你盡管去找你嫂子要!”

  “大哥,真要這樣趕盡殺絕?”

  “你說什麽?”莫槐伏念幾乎從坐榻上蹦起來,虎目中射出野獸般的凶光,“你忘了阿月怎麽死的?你不想為你姐姐報仇了?”

  莫槐柔美豔的容顏染了一層誰也看不懂的悲傷,燭光下宛如粉荷垂露,杏花籠煙,無比淒婉——自從上次赫蘭墨突然離開,後來再也沒有在她這裏留宿。

  可汗什麽都知道了,這樣對她是在警告她。

  她不想為一個已經與可汗離異、對自己再無威脅的女人,失去可汗的心。

  莫槐伏念見阿柔咬唇不語,緩了辭色,靠近阿柔低聲道:“阿柔,隻要你幫阿月報仇,可汗百年後,我助你的阿盛登上汗位!”

  “果真?”莫槐柔猛地抬起長睫,眸中綻出絢麗的異彩,“可是阿榮也是你的外甥,你……”

  赫蘭榮是大妃的兒子,如今養在阿柔名下,但卻不是阿柔親生的。

  阿柔親生的兒子比赫蘭榮小四歲,叫做赫蘭盛。

  “阿榮日後做左賢王輔佐阿盛也是一樣嘛!”莫槐伏念雙目灼灼放光,“阿柔,隻要你打聽出那妖婦走哪條路回晉國,我言出必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