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托付
  空曠的山野裏細細的這條小路從寺院那裏一直過來,向下彎彎曲曲曲延伸,掩映在茂密的樹葉和突兀崢嶸的坡石間,一直向下穿梭到外麵世界的那些紛紛擾擾與喧囂不甘寂寞裏。

  靜靜的,這兩個兄弟,這兩個曆經塵世風霜浸蝕的中年的男人,靜靜地站立在寂寥的山路邊上,在暮色渾風一陣陣的侵擾裏,都是那麽的,滄桑滿眼。

  他們沉默著,看著各自看著的地方,目光深邃而又幽遠。都不知道他們各自在看向哪裏,繁複的心緒又都在各自想著些什麽。

  精力過於旺盛的風們兒,無休無止,糾纏煩人,自然是沒有休停一下的打算,依然一股股地撲吹著,撲吹著空寂,撲動著滄桑。搖動著茂茂葉草,吹撲著隱藏在草叢障物中的那些點點生命,任由著它們圓濁的小眼睛,翻著對這些討厭的風們老是對自己侵擾不休的白眼和不耐煩。

  不拘束譴的風們兒才不管這些對它們極厭煩的態度呢,反倒越發的興奮呢,更加頑固地抨擊著堅硬的坡石木林,喘息著一次次被堅硬沉默的拒絕後的疲乏,還有失望的煩躁,與不甘心。

  繼續著它們執著的鍥而不舍,“忽忽”地過去了又來,頑固地宣誓它們俗凡心裏自認為的強勢。

  搖動著,搖動著萬物蠢動。

  撥撩著漸澀漸暗的空際裏那些還怕煩事兒不夠多的,兀自在邊上窺看熱鬧糾紛的市井雲絮,汪自了它們自身形象的飄逸,撩亂了它們絲軟的軀,在綿厚沉默的天空中,這一坨,那一坨。

  也撩亂了,有情多麽多麽,複雜沉沉的思緒呐!

  這些風兒們呀,精力過於旺盛,繼續不懈地搖動著,搖動著,所謂的愛,與恨。

  搖動著,迷茫……

  施玥收回悠悠茫遠的心緒,轉目看向身邊的大哥,這個滿眼白發的男人,看見他看向遙遠地方的目光,深沉,而又點點憂鬱。

  看見他,眼眸裏的那些些許許的困惑,愴痛……

  還有,追尋……

  弟弟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大哥,你以後打算怎麽做呀?”

  施毓收回遠方的目光,垂下眼,歎口氣:“我因為心魔太重,一時想不通,把軒兒擄出來折磨他,結果被雲家女子給弄傷了腿。後被一個山民救了。我的傷好後,就到這裏來找根圓大師。”

  “我想,我以後就跟了他。他過兩天要去雲遊,我就跟了他四處去雲遊吧!”

  施玥:“那施府那裏怎麽辦?還有施家軍怎麽辦?”

  施毓:“我已是朝廷的通緝犯,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了。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我著實厭倦了這個紅塵的紛擾,厭倦了一切的情仇愛恨,真的厭倦了!”

  “唉,我不想再涉入其中了!”

  “我隻想讓我的心安寧下來,我要用我下半輩子去尋求,尋求讓我心靈安靜下來的藥方。我不想再煩惱了,我想讓自己不再煩惱,不再痛苦,不再為一些虛幻的東西得失而耿耿於懷。”

  “我跟隨根圓大師去雲遊,一來路上可以衛護著他,二來我也可以跟他潛心學佛,希望讓自己找到最終的心靈歸屬。再有,我要好好反省自己,在佛前虔心懺悔。我會持齋念經為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為媛兒,還有絲瑩母子他們念經超度。”

  “還有,”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下去:“給我的母親,還有你的娘,給她們念經,超度她們,希望她們能往生到善境,到佛國。”

  他轉過頭看向這個弟弟。

  “施玥,媛兒死了,我內心很痛苦,我自己心生魔障,把軒兒給擄了過來,殘酷地責打他,把所有痛苦,憤懣都發泄在這個無辜的孩子身上。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你有空了還是回施府去看看他吧!”

  施玥:“……”

  施毓:“你不用怕,你去吧!施府那裏的人都是你的親人啊!其實除了我之外,他們都很愛你的。”

  “爹一直愛著你,這麽多年來,心裏時時掛念你。他也責怪我,責怪我傷害你。你去看看他老人家吧,怎麽說你也是他的兒子!”

  “施競他們也是你的兄弟,你是施家的人,你還是回去,回到施家去吧!”

  “施家,是你的根呐!”

  “我會寫信讓施競代我向皇上陳情,我要讓他向皇上替你申冤,請求皇上重新派人查處你的案情,希望他能還你施玥清白!”

  施玥:“……”

  “施玥,”哥哥凝視著這個弟弟,目光是那樣深沉而凝重。

  “我唯有施家軍還放心不下。”

  “爹爹已經老了,施競的武功雖然高強,但是他軍事指揮能力是弱了一些。而你,施玥,我那次看見你跟提軍作戰,你的武功已經恢複了吧?這樣甚好!而且你的軍事指揮能力卓越,這,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的。”

  “其實如果沒有父母輩的這些恩怨摻雜其中,我施毓是非常欣賞你的。有時候我都常常詢問自己,如果不帶上私人的情仇愛恨,我施毓會怎樣對待你這個弟弟呢?”

  “我不能隱瞞自己的心,我告訴自己,我一定會提拔你,重用你,甚至向皇上推薦你!”

  他長長歎了口氣,“可是命運就是命運,是不可能說什麽假如的!就像曆史的長河,流過去了就已流過去了,是不能說什麽假如,事情該怎麽發生就怎麽發生!”

  “不過,施玥,還來得及,我走了過後,施家軍我就拜托給你了!”

  施玥一怔。

  施毓緊緊看他:“怎麽,施玥,你在猶豫嗎?你難道不想再回到軍隊嗎?這麽多年了,你難道沒有在心裏想過重新再回到軍營裏去?”

  施玥:“……”

  施毓:“施玥,你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你的軍事指揮能力非常強,也是有目共睹的!‘黑心蛇,笑麵狼,兩個樁。’複雲會懼恨我們而唱的這一首歌不是虛傳的。”

  “不過,施玥呀,你的心太慈善了,你不適合在軍營裏長久待下去,更不適合在朝廷做官。”

  “你心太暢開,不知道人心險惡,更不懂如何保護自己!”

  他歎氣:“其實這又怎麽能說得清呢?這是你的一種缺點,但也是你的優點呀!”

  “唉,不過,什麽是對,什麽又是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凡俗之心又如何能夠評判得清楚呢?!”

  施玥:“……”

  施毓:“我走了,以後施家軍就拜托給你了!”

  他深深地凝視這個弟弟,眼睛中包含著無盡的囑托,還有信任。

  他抬頭看向遠方,他的眼前仿佛又看見了往昔自己在軍營帶領士兵操練,陣前率千軍萬馬衝向敵軍,馳騁疆場浴血奮戰,斬殺敵人的樣子。

  那時的自己戰戈鐵馬,是那樣的英雄無敵,氣勢衝天!

  他恍惚又回到了那個戰鼓隆隆,硝煙彌漫的戰場。

  兵器的碰撞聲,將士的廝殺聲,還有馬兒的嘶鳴聲……

  烈火……硝煙……

  …………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這個剛烈勇猛的男人,他的嚴峻深沉的眼眸,蒙上了淺淺的一層濕霧……

  弟弟看著這個大哥,看他身軀偉岸槐梧,相貌堂堂。

  雙目淩厲深邃,寒光烈烈。

  站在那裏如巨鬆威立!

  想當初,他是何等英勇肝膽,豪氣幹雲,心雄膽大!軍事才能卓越,指揮戰爭謀略奇全縝密,逢危亂而氣定不亂。千軍萬馬間馳聘殺敵,萬夫莫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猶如戰神降世!

  單隻要聽到他的名字,堂堂大將軍“施毓”的名字,就足以震懾敵寇了!

  此時的他,身雖布衣,頭發雪白,但根本遮擋不住他身上濃濃散發出的那強大氣勢,反更添了多少風霜堅韌!

  真是可惜了,這樣一個卓越的軍事人材,從此沙場將再見不到他揮舞大刀寒光粼粼,手起刀落鮮血四濺的英勇殺敵的身影;硝煙濃濃裏,再聽不到他如鍾洪亮,把敵軍震駭得心驚膽破的怒吼了……

  這個四弟輕歎口氣。

  施毓轉過身看見這個弟弟看著自己,他對他笑了笑。

  弟弟愣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大哥這麽溫和地看自己,甚至意想不到地他竟對自己笑!

  這個大哥拍了拍四弟的肩膀,轉過身向寺院裏走去。

  施玥:“哦,大哥!”

  施毓轉頭看他。

  施玥向他走過去,把手腕上戴的念珠取下來遞給自己的這個哥哥。

  “這個,把它帶在身上吧!”

  施毓接了過來,他對這個弟弟又笑了笑,轉過身。

  這個曾經在硝煙滾滾,腥血厲人的戰場驍勇殺敵的無畏大將軍,這個情仇愛恨曾經深濃分明的男人,此時的他,白發布衣,滄桑平凡。

  他深沉的目凝望向前方。

  前方遠山如黛,雲霧輕繞……

  恍恍惚惚間,他看見了什麽?

  看見了,看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卻是她,卻是她……

  的身影……

  身著薄紗,臂搭披帛,輕盈柔綿……

  蓬鬆烏黑的發髻,斜斜插著一朵豔豔盛開的粉嬌牡丹,向前輕步小跑而去。

  背影如此婀娜窈窕,令人心蕩繾綣。

  她定是看見了什麽?

  看見了誰呀?

  向那邊跑去,輕盈地小跑著迎了去。

  那麽迫切,迫不及待地,跑去。

  搖搖曳曳,輕紗蔓妙……

  如夢如幻……

  向著她心裏所熱愛的跑了過去。

  如此的興奮之意,難能掩抑。

  她是想投入誰的懷抱嗎?

  啊,是向那個站在那邊等著她的那個人吧!

  她用盡一生,傾了心思深切慕戀的,愛人呐……

  跑了去……

  漸漸地,漸漸地,飄麗的身影……

  模糊了去……

  點點搖搖曳曳,繾繾……花影瘦……

  滿頭白發的男人他抬起腳向前方走去。

  他的背影寬闊而又厚實,

  深沉,且這般堅毅!

  一步一步,沉穩而又堅定。

  施玥站在那裏看著大哥,看著他向寺院走去。

  步履緩沉,沒有猶豫,更無了迷惘,卻是再不會退縮!

  山坡上的風依然吹著,拂動坡上的泥塵,裹撲在山路上的這兩個男人。

  兩個曆經霜雪的中年男人。

  四弟看見風塵中漸漸遠去的大哥的身影,孤獨而堅韌。

  風吹動著大哥偉岸身軀上那件布衣,雖不豪華,卻是樸實,而又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