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損壞了的竹蜻蜓
  恍恍惚惚間,這是什麽地方?

  是小時候與母親一起生活的院子。

  看見了什麽?

  一個幾歲的小男孩與一個年輕的男人對坐著。小男孩小小胖滾滾的雙腿放在男人長而健碩的腿上。

  男人把他的手拉著來回搖著。

  “瓜娃娃兒瓜瓜,名叫軒瓜瓜……”

  男人輕輕念叨著,兩個人“哈哈”笑了起來。

  笑聲在庭院裏歡揚著,把那些花兒呀草兒的什麽也都跟著興奮了起來,在風裏輕輕地搖擺,輕輕地微笑。

  可是這個時候,一個人衝了過來,重重一巴掌打在這個男人的臉上,把他給打翻在地!

  兩人驚愕地看著來人,但見他氣勢洶洶惡狠狠地地瞪地上這挨打的男人。

  “賤人!”

  這個人嘴裏咒罵著,上去幾腳踢在被打的男人身上。他又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沒頭沒腦地衝他打下去。

  樹技抽打在他的臉上,把他的臉赫然打出道道血痕!

  挨打的人被打得在地上翻滾著,呻吟著,卻不敢反抗。

  小男孩兒看見這樣,嚇著了。他撲過去想抱住這個挨打的男人。

  “爹!”

  他大聲喊他,喊他“爹”!

  可是施虐的那個人依然沒有停,還在行施他的暴力。男孩兒轉身抱住施暴的那個人的腿,大聲地哭著,哀求著,“不,不要!”

  可是那個人並不理睬他,越發地虐打那男人。

  男人半點不敢反抗,被打痛得在地上亂滾。

  “哦,哦!”

  隻聽見他痛楚的呻吟。

  男孩驚恐著,大聲地哭求著,企圖阻止強者的暴力。他緊緊地抱住他的雙腿,求他住手!

  他大聲地哀求他,求他:“爹,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這時被虐的人慘叫了一聲。

  男孩轉身又撲向他,抱住他,緊張而又心疼地大喊一聲。

  “爹——”

  施霄軒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驚恐地瞪著。

  周圍哪裏有什麽挨打的場麵?

  更沒有那兩個男人!

  原來是自己做的一場噩夢!

  屋子裏靜悄悄的。

  這個男子全身冷汗,氣喘籲籲。

  隻聽得見自己心髒急速地跳動。

  慘淡的月光映在床頭,月光裏妖怪一樣的灰塵,張牙舞爪地跳動作,扭著一曲古老而荒漠的醜舞。

  他酸痛無力,木木地倒在床上。

  這是一場夢,夢裏的那個小孩就是自己。

  那個打人的男人,那被打的男人,都是自己的親人。

  自己最親最愛的親人。

  兩個人自己都稱呼他們為,“爹……”

  做了噩夢的人呼吸急喘著,漸漸緩慢,又無力地閉上了眼。

  那個被打的男人臉上赫然的血痕,破了肌膚,留下深深的疤痕,一輩子的疤痕……

  …………

  今天難得的沒有下雨,天空晴朗,太陽照著大地。

  經過連日雨的洗刷,樹林幹淨而又清爽。

  小鳥們也出來活動了,“嘰嘰喳喳”地在林裏爭先鳴唱。

  年輕的男子緩緩地沿著山階向上走,撩起長長的衣擺,小心地踩著階上的青苔,慢慢地,一步一步朝那個小坡,朝那間小木屋走去。

  漸漸離那裏近了,他聽見了砍柴的聲音。

  他看見那個頭發花白,被各式刑具破了肌膚毀了容的男人,蹲在那裏用柴刀砍著從深山裏背下來的木柴。

  他看著他,看著他瘦削傷殘的身子,聽著他單薄身子止不住發出的聲聲低咳。

  慢慢地爬上了這個小坡。

  施玥敏感到了背後的腳步聲,他回過身看見來者。

  看見了這個年青的貴族公子。

  這個年青的貴族公子沒有向自己打招呼,而是走到那邊石頭上坐了下來。

  他看著似乎很疲倦的樣子。

  整個人顯得無力,他的眼神裏甚至還透出一種沉沉的憂鬱。

  施玥有些驚訝了,他看著這個人。

  這個人也就二十來歲吧,如此年輕。

  但是他頭發上,卻與年齡不符的間雜著些許的白發。

  他的麵容五官分明,英俊耐看。更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剛毅卻又溫和。

  他的身材修長而又健碩,但是不知為什麽,卻給人一種沉沉的壓抑感,憂鬱,還有沒有什麽精神。

  看見這個長者看著自己,他對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的這一笑,卻讓這個長者心裏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憂傷,還有心疼。

  不知為什麽,施玥對麵前這個年輕卻又老成的青年,這個陌生的孩子,有一種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心疼。

  疼愛。

  這樣的年青,這樣的高貴,為什麽,為什麽他的眼神裏卻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符合的,老成和憂傷……

  恍恍然然裏,在這個備受苦難命運淩虐的孤寂長者心裏,隱約地升起一種感覺,一種奇特的感覺。

  好像有一種預感,感覺今天自己和這個年青人之間將會發生什麽不一樣的事情!

  他呆呆地看著麵前這個孩子,都忘記了自己應該對他施禮。

  忘記了自己卑微的身份,應該垂下頭,讓花白的長發遮掩自己被強人一次又一次殘忍刑責,生生毀去了的曾經那般俊秀的容顏。

  他沒有這樣做,而是不由得被這個孩子的憂傷,這個孩子深幽內容的麵龐吸引過去。

  “我,有些渴了,您,可以給我點水喝嗎?”

  施玥聽了,愣了愣,轉身走到灶台前,往鍋裏舀了一些水,生火燒了起來。

  一會兒,鍋裏的水燒開,他用水涮幹淨了一個碗,把開水倒進去。

  他看了看他,見他依然坐在那裏。

  他把碗小心地捧著,走到他麵前遞給他。

  施霄軒接過碗,捧著,小心翼翼地捧著,就像捧著一個非常珍貴的東西。

  慢慢地,他把水喝完了。

  施玥又重新給碗裏舀了水。

  施霄軒沒有再喝,他捧著碗,呆坐了一會兒,把碗放在石桌上。

  “我這裏有個小玩具。”

  他說,聲音悠悠的。

  “是我小的時候過生日,一個尊敬的長者給我做的!”

  “可是它被弄壞了。”

  “您……”

  他終於抬頭凝視麵前這個長者,深深地凝視著他。

  “您可以幫我修好它嗎?”

  說著他從自己的衣袖裏掏出一個綢帕包著的東西。

  在長者目光注視下,這個男子把綢帕慢慢揭開,裏麵包著的是一隻分成兩段的竹蜻蜓。

  施玥呆呆地看著這個不起眼,也不值錢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玩意兒。

  這一刻,他什麽都明白過來了!

  他看著這隻小蜻蜓,是那樣的震驚!

  他抬起眼看麵前這個小夥子,看見他俊秀而憂鬱的臉。

  這張麵孔陌生,卻又隱隱的熟悉。

  他看著他,怔怔的。

  他看著這個孩子,在這個孩子的眼中看見了,看見了,他對自己的期盼,渴求,還有無比的尊敬,和愛!

  他呆呆地,就這樣看著,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或者做些什麽。

  施霄軒看他,看見了這個長者震震看自己的表情。

  他緩緩站起來。

  慢慢地,慢慢地,他靠近這個長者。

  他站在了他的麵前。

  兩人就這樣互相看著對方。

  孩子抬起手,顫抖著,伸向他,伸向自己的父親。

  父親怔了一下,他看著這隻伸向自己的手,沒有動。

  孩子顫抖著的手緩緩地伸向了這個長者,輕輕地撩開了披搭在他麵部上的頭發。

  遮擋著額頭的發。

  他看見了那兩個字。

  那兩個,赫然黥在他麵上多年的兩個字。

  恥辱的字!

  強者黥在他麵上,專門用來羞辱他,讓他一輩子生活在恥辱的陰影籠罩下的兩個字……

  就在看見那兩個字的一瞬間,這個年輕的孩子,熱淚終是奪眶而出。

  淚水再也止不住了,像是傾盆的雨,從他的臉上滑落,濕了他的整個麵部。

  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沒有半點羞辱和鄙棄,而是那樣的親切,甚至,溫暖!

  真的是您!真的是您!!

  我至親至愛的爹……

  不,四叔……

  這麽多年,在心裏麵不知道渴求了您多少次!

  您的形象在心裏不知道刻畫了多少多少遍!

  您知道嗎,我在呼喚您!呼喚了您多少多少次!

  如此的執著,刻骨的愛您,尋求您,直至近乎絕望!

  可是,可是……

  真是天意難以捉摸啊!

  本已徹底絕望,乃至已放下了,可誰想卻又風回路轉,在這僻遠山上竟然還會再遇見您!

  真沒想到今生竟然還能再看見您慈祥而滄桑的麵容!

  麵容上這兩個字,這兩個字……

  施霄軒心中真是傷痛,而又溫暖。

  淚水不停地流淌,全身都在顫抖。

  但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顫抖著身子,顫抖著,滑下去,跪在了地上,跪在了這個滄桑苦難的長者的腳下。

  他朝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

  看著麵前的這個孩子,這樣的動作,這個飽受蹂躪和踐踏男人,沒有人愛和尊敬的男人,淚水,也是盈瞞了他傷痛清涼的眼眶。

  終是,熱熱的淚水,順著他清臒而傷痕麵孔滑了下來。

  他伏下身伸手扶住這個孩子。

  他與他一樣俱是全身顫抖,無法自抑。

  跪在他的腳下他的孩子,看著這個站在自己麵前清瘦貧寒的男人,這個與自己深濃血脈相連的長輩,這張滿是傷痕的清臒的臉。

  看見他慈祥而愛憐濃濃的眼眸,這個孩子一把抱住他的腿哭了起來。

  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傷心,亦有開心,重又見親人的開心。

  更是委屈!

  這麽多年來沉沉壓抑心懷無法釋然的思念,歉疚,還有愛,全終合為委屈,在此刻此地終得以渲泄!

  盡情的渲泄!!

  放肆地哭泣,渲泄所有的所有的委屈,盡在緊緊擁抱著的這個人的懷裏,

  父親的懷裏,

  噴湧而出!

  父親亦是深情難抑,俯下身,把這個可憐的孩子給摟在自己的懷中。

  淚水止不住地,如開閥的洪水,

  止不住地,

  止不住地湧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