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友相聚
  德豐寺座於衛離的玉留山上。

  此處山高路遠,極為偏僻。但是景色清幽,樹茂葉繁,山路崎嶇幽深。

  因為此處太過於僻靜,加上又沒有什麽顯靈的事情,所以除了附近的山民偶爾來上上香外,一般都是門庭冷落。

  更不用說遠處城裏的那些貴族富豪,更是稀於踏跡。

  但這裏卻是避世者隱潛行蹤,躲避塵事,排除雜念,忘卻煩緒,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這是寺裏的簡樸而整潔的客堂。

  方丈根圓大師父坐在椅子上,雙目微微閉著,手持念珠。

  他已是一個六七十歲長者,但是身體硬朗,臉色紅光潤澤,精神爍爍,給人一種和藹沉穩的感覺。

  他靜靜地聽著坐在他對麵男人向他訴說別後幾十年的感慨。

  這個男人體高偉岸,麵目剛峻深邃。他的膚色比較蒼白,比常人要顯得沒有血色些。

  濃密的胡須下一張大嘴上下翻動,不時地裂開大笑幾聲,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這個爽朗的男人,笑了過後又接著說:“嘿,這幾十年就這麽混過來了!我念著少死幾個生靈,便背著降賊這個賤名,讓複雲會招安了。”

  “現在看來,也許我做對了,但也許做錯,至今也沒搞明白過來。”

  “複雲會的兄弟們安定下來,不再打鬥了。可是,各種紛爭卻不斷。他們分散開,反而又受到其它的各種幹擾,日子也沒見得就過得好!”

  “天下剛剛太平一些,邊境又亂起來。敵國又不停騷擾邊關人民,百姓沒有一天的安寧,唉……”

  根圓抬抬眼皮掃了高雲鵬一眼:“你沒有變,還是那麽憂國憂民,不愧是高雲鵬!”

  高雲鵬:“你呢,根圓還是根圓,一心隻讀佛經,兩耳不聞窗外事,什麽事在你眼裏都是看得開看得淡的。”

  根圓:“世事本無常,何苦自尋煩惱!”

  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

  根圓:“進來吧!”

  門被推開,一個男人低頭走了進來。

  高雲鵬見這個人身材削瘦,穿一身破舊的布衣。

  衣服上是黑白相間的豎條,看樣子穿的年時有些久了,衣服很破舊,已被補了好幾個補丁,有些地方被磨成毛須,有些地方已爛成破洞。

  他頭發花白,卻沒有挽起,而是披散下來。他低垂著頭,頭發散搭下來,這樣就幾乎把他的臉大半給遮住了。

  他手上的盤子裏放著兩杯茶。

  他低著頭向他們走過來。

  他的左腳好像有些不能搭力,走路一瘸一瘸的。

  這人一直低垂著頭,他用粗糙而傷痕的手把茶杯放在兩人的幾上,正欲退出,根圓溫和地問他:“怎麽是你送茶來,靜明呢?”

  那男人依然低著頭:“他去山下化緣了。其他師父都在經堂裏念經,我便直接把茶端來了。”

  根圓關心地問:“這幾天下雨,身子骨很疼嗎?”

  那男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在這一瞬間,高雲鵬看見他臉上布滿了傷痕,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那男人仍然垂著頭,“還是有些酸疼,不過已沒有原來那般撕心了。我出去了!”

  他說完便轉身走出門,走到門邊,高雲鵬感到那個男人的目光飛快地向他閃了一下。

  待那人出了門,高雲鵬問根圓:“這人怎麽俗人打扮?”

  根圓:“他是我十年前收留的。據他說他叫陸三,我看這不是他真名。”

  高雲鵬:“哦?”

  根圓:“十年前,我去山上采藥,看見他昏倒在山坡上,便把他背了回來。”

  高雲鵬感興趣:“哦,昏倒在山坡上?”

  根圓:“是啊,也不知他從什麽地方來。看他的樣子像是要躲避世人,專往這偏僻的高山上走。”

  “我才遇見他的時候,他已很有些日子沒有進食了,人都已經餓得昏過去了。”

  高雲鵬:“他好像是個殘疾?”

  根圓:“他何止是一個殘疾,可以說幾乎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他才來的時候,全身密密麻麻的疊滿了各種的傷,沒有一處是好的!”

  “他的左腿好像是被人打傷了,都沒有得到及時的醫治,也就瘸了下來。”

  “他的臉也被毀了容,看著真是滲人!”

  “唉,也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的臉上身上不僅有鞭痕,還有很多其它的傷痕!”

  “我把他帶回寺中給他醫治,解開他衣裳擦拭他身子,剛看見他的身體的時候……唉,真的是觸目驚心!當時真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唉!”

  都已過了這麽多年了,老和尚回想起當時的那個情景,心裏還是止不住地痛心和憐憫。

  “唉,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是可憐呐!”

  “太慘了!”

  “唉……”

  有這麽多年修為的高僧,說到這裏,還是止不住又重複地歎氣一聲。

  高雲鵬:“……”

  根圓搖搖頭,為那個悲慘而可憐的人搖搖頭。

  “也看不出他具體的年齡,隻是從他花白的頭發上,估計現在四五十歲吧!”

  “不過,我看他沒有那麽大的年齡。隻是他的外表太憔悴太蒼老了,實在是會讓人誤判啊!”

  高雲鵬:“哦,莫不是哪家的奴隸。”

  根圓搖頭:“嗯,應該不是那麽簡單啊。”

  “就算是哪家的奴隸,也不是普通的奴隸!”

  “如是一般的奴隸,也不會有他那麽慘的遭遇。一般的奴隸,身上也就隻有鞭傷。他的身上呢,還有刀痕,劍傷,甚至烙印!”

  “他一定有什麽仇家,這仇家對他是刻骨的仇恨!”

  “總之,這人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呐!”

  高雲鵬:“令人驚訝的是,竟然大師你都認為他非平常,可見此人來曆不一般呢!他究竟是誰,你沒問過?”

  根圓:“該知道的自然會知道,我不會強問。再說看他的樣子,那樣痛苦,他也是不想回首那些不堪的往事啊!”

  “我又何必為滿足一時好奇心而去揭別人的**,在人家的傷疤上再戳一刀呢!”

  高雲鵬嗬嗬笑起來:“不愧是根圓,意境終究要高一些啊!”

  “唉……”老和尚想著那個可憐的人,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個孩子也真是懂事。我見他可憐,把他收留在寺中。他身體那樣差,傷病纏身。但是稍好了一點,就不停地幫寺裏做事,什麽樣的苦活髒活,他都賣力地做!”

  “這孩子寡言少語的,從不與其他人交往,也就與我偶爾說幾句話。”

  “他身子那樣差,我有時也勸他,叫他少做點活路。可是,他還是不停地做。隻要能做的,他都去做。”

  “他也就那麽一句話,說不知道怎麽感激我對他的救命和收留之恩,他也隻有做些事來報答了。”

  “有時我就在想,這麽懂事的一個人,怎麽會這麽悲慘?怎麽會有人那樣的恨他呢?!”

  “這樣的善良,又怎麽可能會做出些什麽傷天害理的大事呢?我實在是想不通呀!”

  “可是,現實就擺在那裏,以前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些什麽樣噩夢般的事!真的不是一般人所能經曆的呀!”

  “這孩子也真是堅強,經曆過那麽多的苦,從來沒在我麵前抱怨過一句。”

  “這麽多年來,身上的傷病沒有好,依然疼痛,都隻是一個人在那裏硬挺著,也沒見他怨恨過誰。”

  高雲鵬:“……”

  “唉……”

  老僧人慈悲的心,又為那可憐而悲慘的有緣人,深深地歎了氣。

  高雲鵬:“大師,你是老修行了,怎麽還這樣感慨呀?”

  根圓:“生命的輪回真是苦。愛恨情仇不過是夢幻一場。可是世俗人執著沉溺於其中,不明真相而不能自拔。真是可悲可歎啊!”

  他看高雲鵬:“嗯,高兄,我看你臉上已布皺紋,人不年輕呢。可還是被世俗雜事煩擾,放不下。如果繼續輪回六道,可就堪憂了。”

  高雲鵬:“自從複雲會招完後,我已經不再涉江湖之事,至今也沒開過殺戒。至於煩惱,沉溺於世俗凡塵,唉,要我們像你這樣,一切放下超脫,還是難啊!”

  根圓:“看來,你心中的結還是沒解開啊!你表麵看著無事,骨子裏的殺氣還是有呀!”

  高雲鵬不說話,自顧端茶。

  根圓忽然問:“你和他還是仇視著嗎?”

  高雲鵬愣了一下,“誰?”

  根圓:“施光季。”

  高雲鵬看他一眼,喝一口茶,“你幹麽說他?”

  根圓:“何苦了,本是一對生死兄弟,又是武林兩大泰鬥,為了一個女人鬧了幾十年的仇恨,不值得的。”

  高雲鵬沉默良久,“不值得嗎?”

  他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笑,“就算沒有蘿兒,他這種人,我也絕不與他結交!真是個好妒多疑之人!而且心狠手辣,就連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殘害,還會有什麽好的地方?”

  根圓雙手合十,低念一句:“阿彌陀佛,真是罪過。那施家的孩子不過是個犧牲品,是你與他一手製造的!”

  高雲鵬雙目圓睜,瞪著他大聲地:“別亂潑汙水給我頭上!他害他兒子是他的事,管我什麽?”

  根圓閉上眼,低念一聲:“阿彌陀佛。冤孽,冤孽!”便不再說話。

  高雲鵬還想跟他爭個高低,見他這樣也不好再說什麽,一口飲盡手中的茶,好似一口飲盡一杯濃濃的烈酒。

  屋子裏陷入一片寂靜,過了好一會兒,高雲鵬才沉沉地開口說道:“這件事說來,我還是有很大的過失的。”

  “可是先是他不義在前!”

  “當初蘿兒是跟我在一起的!我們兩個情深義重,本已是定了親事的,即將在吉日成婚的時候,那個花賊,卻把蘿兒給拐走了!”

  “我高雲鵬是什麽人?能忍受自己所愛之人被他人所奪!就讓江湖上那麽多人看我笑話?!”

  “我去把蘿兒給搶回來,這是我該做的,她本就是我的女人!”

  “隻是可惜……”

  他臉色陰鬱下來,陷入沉默,沉沉的,似有無限心事。

  過了一會兒,他歎口氣,“可惜蘿兒已經被那賊迷惑,她的心已經背叛了我,不肯再與我在一起。”

  “我一氣之下把她關在雲莊,自己也下山雲遊。本想過段時間回去,她也許已經回心轉意。”

  “可誰料到命運真是捉弄人,當我回去的時候才發現她已懷有身孕幾月!”

  “說實話,我心裏是不舍得的,更不願意把她交與那賊。可是見她的肚子已那個樣子,我心裏真是難受之極。”

  “在她的妹妹倪兒勸說下,我也想通了。也罷,既然心已去了,我再強留也是沒有意義。”

  “我就讓倪兒陪著她,把她送回施家。可誰曾想到,一路顛簸,蘿兒她,她竟然早產了!”

  “行至路途中,她就產下那個孩子,自己也難產而去。”

  “唉……”

  這個豪邁的老英雄,經曆了多少風雨,但此時想著這些傷懷的往事,心裏真是百般滋味,還是隻有沉沉地歎氣。

  他提高了聲音:“倪兒把那孩子給那老賊送回去,可誰想那個老賊生性好妒多疑,他竟然懷疑蘿兒的清白!”

  “更甚至懷疑那個孩子是否是他的親生骨肉!”

  “這個老賊更可恨的是,把這些懷疑和妒忌化作仇恨,竟然全部施加在那個無辜的孩子身上!”

  說到這裏,這個一向穩重的老英雄竟然氣得捏緊拳頭在桌子上沉沉一擊。

  “我早就聽說那個孩子可真是可憐,在他施家飽受虐待和冷落。”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那個老賊竟然狠毒到那種地步!竟然把他的親生兒子貶為賤囚,殘忍地折磨虐待!”

  “甚至,甚至竟然狠心到把他給賣給他的仇人!”

  他大睜著雙目看著自己這個老友,眼睛裏露出氣憤之情,“俗語說,虎毒尚不食子!可是這老賊竟然狠毒到把他自己的兒子給送到他仇人手裏啊!”

  “你知複雲會的人有多恨那個孩子嗎?!”

  “‘笑麵狼,黑心蛇,殺盡了複雲好兄弟,吸盡了妻兒的血淚。’!且不在這裏論說誰對誰錯,隻能說各為其主罷了!”

  “當初,那個孩子為了朝廷與我複雲會作戰,可是最終卻落在仇人的手裏。那麽多那麽濃的仇恨包圍著他,不用想都知道他遭受些什麽樣的報複和苦難!”

  “他這樣還能活多久嗎?!沒有過多久,他就被活活地折磨死了!”

  “唉……”

  他歎氣著,後悔著,甚至還帶著一種懺悔。

  “我真沒有想到,那個孩子那麽早就會被虐死!唉,早知如此,當初我就應該出手拉他一把,把他給贖了,買回來放他一條生路啊!”

  “也不至於到現在一想起他,我心中就是疼痛啊!”

  根圓:“……”

  高雲鵬:“不說起來還也罷了,一提起那個孩子,心裏麵的欠疚,還有懺悔……唉!”

  “也對不起蘿兒啊……”

  老人陷入深深的自責與痛苦中。

  屋裏又是一陣寂靜。

  過了一會兒,根圓大師開口安慰道:“算了,高兄,這些事已經過去了,再怎麽後悔也彌補不了。活著的人還要好好的活下去。”

  高雲鵬歎口氣不說話。

  說到故人的傷心事,此時這個老人心中沉沉,已是沒有心思再繼續坐下去了,他向大師告辭出來。

  根圓起身相送,走出客廳來到院子裏。這時,看見先前那個送茶的男人挑了兩桶水進了院子,一瘸一瘸地走到水缸邊。

  他把兩桶水倒進水缸裏,抬起頭看見了站在院子中的兩個人。

  他與高雲鵬的目光正好相撞。

  他明顯地愣住了。

  但是很快,他低下頭,頭發遮擋住了他的臉,他轉過身急急忙忙地朝院子後麵走去。

  一瘸一瘸的,走得又快又急,好像害怕身後有什麽東西要追過來似的,慌慌張張,甚至有些急不擇路。

  他緊走幾步,拐進了後麵的小門,隱沒在牆的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