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尋人一日(3)
  好不容易,太陽終於認命的跌落山穀。夕陽西下,人約黃昏,消磨時間的和追趕時間的終於碰到一塊。

  “郤將軍辛苦,可把您盼回來了。”還是賀文迎貴客,仍是先斟一杯茶。

  郤缺接過茶,輕啜了一口就放下。“不是賀總管的茶不香,今天灌了一肚子的茶,實在是再不能喝了。”他指了指跟在身後的馮川,“有什麽事情讓他說好了。今天他是主角,在下是陪襯。”

  馮川開始詳述自己的所見所聞。

  “皰人說,那日烹製鹿肉時,因為天氣濕潤柴火受潮,火一直不旺。所以,煮的時間比預計的久。等到烹煮好時卻被告知,不用呈上去了。他很納悶,具體原因他也不清楚。”

  “送酒的說,大將軍隻喝了三杯酒,之後就再也不肯喝了。看他臉紅紅的,好像有點醉了。”

  “問他們有沒有看到其它人,他們都搖頭。宴席上發生什麽,他們更是無從知曉。”

  “至於花園假山、山丘土坡,四處都跑了一遍,也沒發現有用的線索。”

  時間倉促,能打探到這些消息已算不錯了。

  “這麽說,大將軍的確喝了酒,他們也沒在酒裏動手腳。”士會繼續道:“麋鹿是主菜。主菜都沒上,那就是說,大將軍在喝完酒之後,未吃主菜之前就出了事。如此推算,那時應該天還沒有完全黑。”

  “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於主菜都沒上?雙方發生衝突?為什麽是那時候?吃飽了再動手不行嗎?讓大將軍連喝三杯酒也是不尋常的,難道喝酒僅僅是為了等主菜烹煮好?”賀文把馮川提供的信息代入當時的環境,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忽然,他靈光一閃,“照理說,應該是一邊吃菜,一邊飲酒。飲酒是為了等菜,菜好了卻不用上了,那是因為——”

  “因為等來了他們雇請的殺手!”士會脫口而出。

  “對對對,”被一肚子茶水撐破肚皮的郤缺也反應過來了,“如果要行刺,一定不會用宮中侍衛或者熟識的人,一定是從外地請殺手。”

  “如果是這樣,這些殺手事後肯定會被滅口。否則,他們走漏消息怎麽辦?”賀文接過郤缺的思路繼續追問,“要滅口,就要有人殺死這些殺手,接著還要掩埋,銷毀證據。這些事情應該會派信得過的人去處理。隻要找到這些人,就能還原真相。”

  “找侍衛長。”士會轉向郤缺,“他們很可能會派宮中侍衛清理現場。請侍衛長在宮中打聽,一定能從一兩人口中問出點什麽來的。要一個人守口如瓶容易,要一群人堅守諾言,絕非易事。”

  “明白,侍衛長就是關鍵的信息來源。今夜回去,我就派人給他傳話。”說著,郤缺便要起身離去。

  兩位將軍在趙府耽擱了一天,此時,又一起打道回府。臨走前,郤缺說,一旦侍衛長那邊有消息,定會派人第一時間報知趙府。

  趙老夫人和賀文把兩位將軍送到門口,千恩萬謝的表示感激。

  第一天即將過去。

  盡管多方努力,又派出幾路人馬打探消息,經過一日一夜的奔忙,懸在趙府頭上的危機仍未解決。事情的輪廓雖比前日稍微清楚了些,仍然不能排除趙盾已經遇害。

  按照目前掌握的線索來拚湊,當時的情形應該是這樣的:趙盾應邀去到宮中赴宴。以等菜為名,被勸喝下至少三杯酒。之後殺手趕來,對他實施行刺。當時趙盾身邊隻有提彌明一人。對方派出的一定是武藝高強的人,人數也占上風。喝了酒之後的趙盾,應該是軟弱無力。那麽,雙方對峙時,隻有提彌明還有戰鬥力。

  除了經國君準許的帶刀侍衛之外,任何人去見國君,必須在宮門前解除武器。赤手空拳的提彌明如何應對全副武裝的殺手?如果說他們兩人奇跡般的逃出生天,趙盾可能會繼續躲藏,提彌明應該不會。提彌明應該想辦法向趙府報信,或是通過什麽途徑請求救援才對。不應該兩個人都銷聲匿跡。

  這已經是最完美的假設。如果單憑實力推測,他們兩人既無能力突出重圍,更沒機會活著走出宮門。

  會不會等到明天,侍衛長那邊就會傳來消息——他們兩人已被殺害,屍身被埋藏在荒山野嶺的某一處?

  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忙亂了一天,趙盾仍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所有的希望都來自想象,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仍健在。

  趙姬叮囑賀文去休息,她一人坐在大堂。本想靜靜思考,看是否能理出什麽頭緒。這裏空蕩蕩的,盡管風四處亂竄,空氣仍然凝重。千斤重的石頭壓在她的胸口,越想越悲觀,失望疊加惶恐再次席卷她的身心。一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趙盾,她就難過得快窒息。最後,隻得離開清冷的大堂返回自己的房中。

  趙姬嚴令仆從侍女不得進入。關上房門,她一下撲倒在床榻上。為了避免有人聽到動靜,她抓過被褥蓋在身上,頭深深的往下埋,“嚶嚶”的哭起來。

  在這裏,終於不用顧全大局,不用注重當家主母的風度儀表。不用苦苦支撐趙府的門麵,也不用強打精神命令自己冷靜、要往好處想、要想辦法、要振作要堅強。

  此刻,她就是個心如刀割的母親,一個多愁善感的弱女子。因為兒子的安危驚懼不安,害怕失去一家之主而惶恐萬分,為趙府的未來何去何從憂心如焚。

  從前,老爺趙衰對她憐愛體貼,趙盾協助她處理趙府上下的大小事務,其餘事情她根本無須操心,一切都打點得妥妥帖帖。老爺走後,三個孩子雖有奶娘侍女仆從的照料,可她畢竟是母親,她便將全副的精力傾注在他們身上。慢慢的,她的世界越來越小,除了外在身份頭銜,她跟尋常人家看護孩子的普通婦人沒有兩樣。

  趙盾雖稱她為娘,實際年齡還長她兩歲。趙衰走後,是趙盾撐起整個趙家。他執掌晉國軍政大位,迎立新君,與“五君子”爭權奪勢。不管外界如何評價他的所作所為,作為一名家庭主婦,趙姬用完全女性化的視角,以趙氏當家主母的身份來看,趙盾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出自對國家的忠誠和對家的愛護。

  假如沒有趙盾與臾駢、先克等人的周密謀劃,趙氏很可能已經退出了晉國的政治舞台。趙姬——先君文公的女兒,襄公的姐姐。盡管出身顯貴,趙衰走後,憑她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庇護她的三個兒子,更遑論顯耀門楣。

  假如趙盾與“五君子”內鬥時,沒有果敢堅決,處理得當,及時扭轉乾坤,趙氏的結局很可能和先克一宗差不多,早早的把祖宗基業敗個精光。每每想到此,趙姬便覺不寒而栗。她無法想象,三個兒子未及成年,趙氏便已經日薄西山,甚至家破人亡。她要的不一定是顯赫榮耀,但是當時如果形勢逆轉,起碼的平安穩健很可能也成奢望。

  趙盾身為趙氏繼承人是合格的。他保護家人宗族,他的地位權力超越父親趙衰。他讓趙氏的三個嫡子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中平安長大,現在三人已經結婚成家,入朝為官。

  他的存在是趙姬最大的安慰。她可以一心一意隻做母親,不必擔驚受怕。他的存在也是整個趙氏安全的源泉和最堅實的後盾。

  因為父親流亡的緣故,趙姬小時便與母親相依為命。雖然衣食無憂,可是周遭關係錯綜複雜,整日精神高度緊張,一路驚懼伴隨,缺乏安全感。

  嫁入趙府後,趙衰溫厚寬容,體貼入微,給了她既是夫君,又是父親兄弟的疼愛溫暖。從此,她才算是找到停泊港灣,安定下來。

  無奈,老天眼紅,妒忌良緣,十四年的緣分匆匆而逝。很長一段時間,她陷入憂鬱當中。那時候,三個孩子都沒成年,最小的趙嬰不到十歲,她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是好?幸好她還是國君的姐姐。可是轉眼,國君離世,她的世界仿佛又回到原點,無依無靠。

  那段時間,是她嫁入趙府最無助最黑暗的日子,偏偏還無人可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