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麋鹿晚宴(2)
  “不管他的管家有多大本事,諒他也抓不到證據,能把此事算在我們頭上。”屠岸賈惡向膽邊生之後,膽子隨之也變得肥大。“一個挑擔賣豆腐的平頭百姓撞樹而亡,怎麽會跟君主扯上關係?一個天上雲,一個腳底泥,根本無從聯想。”

  “可是,他袖中的那把短劍——”靈公很驚慌,“懷揣一把劍,這可不是賣豆腐的人幹的。”

  “賣豆腐的生活艱難,可能曾經受過誰的氣,想在路上抓個人搶奪財物,誰知道呢?窮凶極惡,生活不如意,臨時起意想去劫個財,搶個色,都是人性使然。誰會上升到行刺大將軍這個程度?”屠岸賈不以為然。

  “唉,我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原因,但願他們也想不到。不過——”靈公不勝其煩,走了一會又坐下,然後又站起來。“你還是派人去趙盾那邊暗中觀察,看他們是否已經懷疑,或是已經有了什麽應對。”

  “奴才明白,這就派人去。”屠岸賈雖不認同,卻不得不遵從靈公的旨意。看看趙盾的反應,當是有備無患吧。

  將軍府一切如常。趙盾照常上朝,絕口不提“宮室”二字。除此之外,他仍盡心盡力,有疑必問,有問必答。

  賀文的推斷雖在趙盾的心裏激起了千層浪花,幾番掙紮之後,他選擇漠然置之。

  他從心底裏抗拒這個推論是基於——他要維護自我信念的自我防禦。

  在他心中,靈公雖然冷血無情,但是畢竟是個人。他應該還能分清是非好壞,隻是缺少憐憫惻隱之心而已。

  在趙盾的自我評定中,他將自己定義為對晉國忠心耿耿的重臣。他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維護晉國的最高利益。他對靈公的規勸,無一不是按照賢明之君的標準去要求——體恤下士,愛惜子民。克製欲望,節儉用度,積累國力。將晉國兩代先君所創基業發揚光大,以期牢牢守住中原霸業的領導權。

  縱然靈公對他的勸說建言諸多反感不滿,他自認為,從未有過犯上僭越之舉。偶爾言辭激烈,仍維持著君臣之禮,理性克製。從來沒有正麵衝撞,口不擇言。

  相應的,靈公也不應該回報他如此殘忍的報複。就在幾日前,當著眾侍從侍衛的麵,靈公對他幾乎算得上是破口大罵。他仍然不願意相信,靈公竟然不遠千裏請來殺手,此人混跡於集市小巷之中,就是為了伺機將他殺死。

  如果承認這一點,那就相當於承認,他從前種種言行作為多麽可笑。他所做所勸,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多此一舉。他為了晉國這份基業殺過的人結下的仇,算什麽?

  如果承認這一點,他沒辦法再繼續擔任晉國的中軍元帥和執政大人。因為他傾心全力付出的,竟被昏庸無道的君主視若敝屣。不僅如此,他的自尊還被踩得稀巴爛。

  所以,他選擇相信,靈公還沒有喪心病狂到要雇傭殺手行刺他的境地。賀文想得太複雜。沒有確鑿的證據,不過是捕風捉影而已。

  他的選擇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維護的是他的理想、自尊、信念。因為這個選擇,愚蠢者再次得到一個做決定的機會。

  日子在不經意間滑行向前。君臣之間沒再發生任何衝突,表麵上看,似乎一切又回到從前。

  這天,討論完楚國的動向之後,趙盾被靈公留下來。

  “趙將軍對楚國的認識真是深入透徹。”靈公感歎道,“楚國令尹鬥椒,果真如趙將軍所說,囂張跋扈。如今,他算是吃到苦頭了。”

  “君主過獎。”趙盾說道:“上次鬥椒當著眾軍士的麵說的那些話,實在太過逾越。誰也沒料到,竟被人一字不漏的轉述給楚王。楚王大怒,也是情理之中。下令讓他停職反省就是最好的懲罰。”

  “鬥椒出身顯赫,也難怪氣焰如此囂張。”靈公想了想,又問:“那若敖氏,至今仍身居高位的隻剩他一人了吧?”

  “正是。”趙盾點點頭,“上一任令尹是鬥椒的堂兄鬥般,幾前年已病故。鬥般是賢相子文的兒子,為人謙和,智慧遠慮。鬥椒卻相反,急躁冒進,目光短淺。恐怕若敖氏的榮要尊顯要敗在他的手上了。”

  “這是為何?”靈公對軍國大事向來敬謝不敏,今日是心血來潮,找個話題和趙盾套近乎。

  “當初,若敖氏扶立王室,居功至偉,所以楚王室對他們非常倚重。令尹、司馬等要職,均由他們的族人執掌。後來,他們竟想幹涉太子人選,太子差點因此被替換。這位太子繼位後,對若敖氏大為不滿,從此,雙方便有了芥蒂。再加上現任楚王上任之初被若敖氏挾持,兩派矛盾更激化了。”

  見靈公對政事表現得格外熱心,趙盾很是欣慰。“如今鬥椒又大放厥詞,楚王肯定十分惱火,估計此事不會就此罷休。”

  “照此以往,恐怕若敖氏與王室的公開爭鬥是無法避免了吧?”已經勢同水火,將來隻怕更糟糕。

  “應該是。依鬥椒的個性,恐怕是難以善終。”趙盾曾與士會等人討論過此事。大家都得出結論——在這任楚王任上,王室一定會與若敖氏鬥個你死我活,決出勝負。

  “都以為楚國國力強盛,原來內部也是危機重重。”靈公忽然話鋒一轉,“輸給楚國,不過是因為他們出其不意,並非實力超越我國。我國有像趙將軍這樣一心為國的棟梁,何愁霸業不續?”

  “君主過獎。”再次被靈公誇讚,趙盾竟有些不適應。

  “一直以來,趙將軍對晉國都是一心一意,忠貞不二。”靈公忽然很動情,“寡人年幼無知,隻顧著享樂。趙將軍苦口婆心,寡人竟視若無睹。這就算了,前段時間還公開頂撞,甚是無禮。”

  靈公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大,趙盾一時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又覺得頗為安慰。“君主尚且年幼,年輕氣盛言辭激烈乃是常情。臣的規勸,周而複始,難免僵硬教條。不符合君主少年活潑好動的天性,需要時間消化也是常理。”

  “可是,寡人不應該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複推拒,充耳不聞。甚至隻是承諾,卻從不悔改。辜負了大將軍的一片苦心,每每想來甚是苦惱。”靈公說的聲情並茂,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

  “君主不必內疚。”向來傲慢自大的少年,幡然悔悟。趙盾的心間忽然湧起老父親終於成功勸說浪子回頭的感動。他長長舒了口氣,勸慰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國君有錯,若能改之,則天下皆知。國運仍在,君主若能奮起,一切便可重新來過。何愁不能占勝楚國,光大先君基業?”

  “大將軍寬厚仁和,寡人很是感動。”靈公用力抿嘴之後又點點頭,“從今往後,寡人要清除惡習,痛改前非。將一幹仆從約束好,不能再讓他們為非作歹。傷人殺人的遊戲也不再涉獵,宮室修建也暫時停止。從今往後,寡人專注政事,考察民情,做個賢明之君。”

  “如此,則晉國之福,百姓之幸。”趙盾一聽,大喜過望,比得知自己升任軍政一把手時還開懷。因為這番話,多日苦苦壓抑的鬱悶、對靈公的懷疑,霎時被驅趕散盡。烏雲散盡,藍天白雲之外,還有小鳥啁啾,何等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