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有人觸槐(4)
  不出賀文所料,趙盾對靈公的第三次勸諫,惹得靈公大發雷霆。

  靈公一口回絕趙盾的請求,還將過往趙盾對他的種種幹涉全部列出來。泄了心頭之憤之後,他又放話,從今往後,不許趙盾幹涉他的一言一行。他說,他才是晉國的一國之君。既然已經親政,絕不容許一個下臣對他的行為指指點點。如果趙盾一意孤行,後果自負。

  氣氛一度非常尷尬,左右都不知道如何收場。還是趙盾沉得住氣,他氣定神閑的對靈公行禮,之後自行告退。

  離開宮室,回到趙府,趙盾晚飯也不吃。交待下人不許來打擾,他則一頭鑽進書房。家人看他臉色很難看,都不敢作聲。

  這是迄今為止,趙盾與靈公之間爆發的最嚴重的正麵衝突。

  從前,趙盾總會引用先賢祖訓規勸靈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靈公也一如既往的唯唯諾諾,不置可否。雖從不悔改,起碼麵子上還是給趙盾承諾保證。

  今天,趙盾仍是竭力委婉,盡量溫和。他引經據典,曆數過往夏商國君大興土木身死國亡的例子,勸靈公引以為戒。這些和他從前勸說的方式沒什麽不同。唯一的不同在於:為同一件事,他已經勸過兩次。

  靈公的反應與前兩次相比,則是大相徑庭。他像隻被壓迫許久的彈簧,壓到極致終於反彈。反彈之高,出乎意料。他態度惡劣,言語粗魯。不僅不再承諾改正,而且發誓將來也不打算再聽趙盾的勸諫,否則要讓趙盾付出代價。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背後的喻意,趙盾聽得懂,相信在場的侍從護衛也一樣。

  趙盾之所以把自己關在屋裏,不是因為害怕靈公要謀害他。他是氣悶失望沮喪,還有隨之而來的重重疲憊。

  對外,與楚爭霸,三戰皆北。還痛失一位良將益友,相交知音。

  國內,稅賦超重,民怨四起。民生艱難,各地反應堆積如山。為舉土木,大興徭役,勞民傷財,國庫日緊。

  土木之事如不廢止,銀兩耗費太多,軍備武器用度則捉襟見肘。相反,楚國國盛兵利。再這樣下去,晉國是國窮兵弱,如何與楚爭鋒?

  可悲的是,十七歲的少年,竟以為一國之君隻管奢靡無度,極盡索取之能事。他真以為晉國是老天眷顧,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財可以揮霍終生?

  獻公離世之後,一場宮廷內鬥造成的混亂就持續前後二十年。沒有文公的勵精圖治,襄公的一脈相承,克己治國,哪來晉國的內外無虞?一切一切,不是憑空得來,而是兩代國君努力積累而來。打江山難,毀江山易。百年基業,瞬間就能崩塌,何況晉國國運好轉至今還不到三十年!

  可悲的是,自己的一腔熱忱竟被少年竭盡侮辱。虧他還當自己手握軍政大權已然走上人生巔峰。可笑,真是可笑!

  不過也好,從前他還虛與委蛇,現在終於撕破偽裝,露出他的猙獰麵目。正如幾位將軍所說——國君是本性難改。既然如此,今後他要放棄幻想,不必費力勸阻了。

  這是成王“桐葉封弟”分封給弟弟叔虞的封國,是姬姓子弟的江山,他一個姓趙的已經仁至義盡了。

  趙盾正在自暴自棄,自悲自憐,敲門聲響起。

  “進來。”趙盾的語氣很生硬。家人是知道他的脾氣的,這時候就不該來打擾。

  “大將軍。”這個時候有膽前來的,不作他人想。賀文先看趙盾的臉色,比剛進家門時好了許多,他的心放了下來。“不請自來,還請大將軍見諒。”

  “既然來了,肯定是有大事要說。”趙盾直言不諱。

  “大將軍果然明察秋毫。”賀文轉身闔上門,又回到原位,站在趙盾對麵。“今日府門前發生一件事情,甚是蹊蹺,特來向將軍稟報。”

  “什麽事?”趙盾想,府門前能發生什麽事,竟要勞煩趙府大管家親自向他匯報?

  “有人死在府門前不遠的一顆愧樹下。”賀文臉色凝重,“仵作驗屍,說此人是頭撞愧樹而亡,袖中還藏有一把短劍。”

  “觸槐而死?那便是自尋短見?可是,既要自盡為何還身藏一把短劍?”趙盾十分詫異。

  “屬下也覺得奇怪。”賀文對這件事頗為上心,“派人四處去打聽,有人曾見過他,聽口音並非本地人。今日一早還在集市賣豆腐,我們在槐樹後不遠的小巷裏還找到了他的挑擔。”

  “一個賣豆腐的異鄉人,身懷一把短劍,在槐樹前自盡?”趙盾越想越覺得哪裏不對,“我都糊塗了,這是怎麽回事?山長水遠的跑來將軍府門前自殺?那把劍是幹什麽用的?”

  “就是哪裏不對勁,小的才來向將軍稟報。”賀文憂心忡忡。

  趙盾打量賀文,想了想,以賀文的見識武功,才華經驗,必定是得出了什麽不好的假設或者推論才會驚動他。如果隻是稀奇古怪的奇聞異事,隻夠街頭巷議,茶餘飯後的談資,他是不會拿出來說的。

  “不如說說你對此事的看法吧。”趙盾問道。賀文應該是不確定,所以隻敢說出事情,不敢貿然說出自己的推論。

  “思前想事,應該關注的重點有三——”賀文小心翼翼,緩緩說道:“一是異鄉人。據集市上買豆腐的婦女說,之前從來沒有見過此人。如此說來,他是第一次在這條街上賣豆腐;二是他袖中的短劍。我查看過,此劍雖短小精悍,卻鋒利無比。一般與人近距離搏鬥時用,用來行刺效果最佳。”

  “三是,死在將軍府門前。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是草根平民。如果有事想不開,應該在自家院子或者找個無人郊野自行了斷便是。何必大老遠的來到此處?”

  “有道理。”賀文的推理能力,趙盾向來心服口服,“依你看,他出現在此地,目的何在?”

  “屬下還不確定。”賀文猶豫了。他的猜測太過大膽,他擔心說出來可能會有冒犯。

  “文叔,你在趙府服侍多年。在外人眼中,你是司職管家。但是,我已將你當成叔父輩的親人一般。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那就恕在下鬥膽——”得到允許,賀文抬眼深深看向趙盾,一字一句道:“此人應該是奉命前來行刺大將軍。”

  “啊——”趙盾驚得一下子站起來,“什麽人如此大膽?敢明目張膽的行刺本帥?”

  “膽敢行刺將軍的會是誰?行刺將軍可以達到什麽目的?如今與將軍勢同水火的又是誰?”賀文連珠炮式的發問,眼睛直勾勾的看向趙盾。

  “夠了!”趙盾大吼一聲,避開賀文的眼神,奮然轉身背對他。

  “小的失言,這就告退。”賀文也不勉強,馬上退下。

  “文叔——”趙盾轉過身來,表情尷尬,“抱歉,不該嗬責你。隻是……太過……一時難以接受。”

  “明白的。”說著,賀文退出屋外。

  透過賀文一連串的問題背後,幕後策劃之人昭然若揭。

  趙盾不願麵對這樣的結果,隻得製止賀文說下去。他明知道答案,他又害怕答案擺在麵前。賀文的分析,條理清晰,邏輯嚴密,經得起推敲。所以,他給出的答案一定是正確的。

  正是因為正確,趙盾才沒有勇氣麵對。

  就在今天,他的護主忠心被當眾淩遲,他已經快要承受不起。此刻他更承受不了——自己竟已成為殺手的標靶,對方要除他而後快。

  被人刺殺未遂,本應心存僥幸。既然已經知道誰想要他的命,應該懷著熊熊怒火,恨不得一刀向對方身上砍去。

  這些情緒波折,他都沒有。他從頭到腳被寒意籠罩。明明是初秋,夏季的炎熱欲走還留,他卻覺得像是赤身露體被人推入萬丈冰冷的水中。漸漸下沉,越陷越深,沉沒至底。他想求救,聲音哽在喉嚨,漸漸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