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斐林之役(4)
  靈公萬萬沒想到,短短時間執政大人會再度造訪。他敏銳的意識到,這一次有什麽不對。尤其是執政大人的臉色,和剛剛相比,仿佛夏日晴天忽然烏雲罩頂,大雨即將來臨。

  “不知執政大人有何要事稟告?”趙盾站在麵前卻不出聲,靈公隻得主動詢問。

  “臣信步庭園,忽然有感而發。”趙盾冷靜下來一想,還是不能硬來,隻能先鋪墊鋪墊。

  “願聞其詳。”趙盾進來時,靈公正為宴席忙碌。本來不太樂章,又不敢不見,隻得裝作樂於傾聽的模樣。

  趙盾冷眼靜看靈公的一舉一動。從他決定放棄幻想的刹那,他就特別留意靈公的微細表情。他察覺到靈公很不耐煩。其實,同樣的表情在他前一次進來時就出現過,他竟沒察覺。看來,從前是一心一意的往好處想,才被蒙蔽雙眼。此時是心清眼明,偽裝便無所遁形。

  他故意忽略靈公的不滿,緩緩說道:“臣一位友人的孩子,從小聰明伶俐,乖巧懂事。不幸家庭變故,無人照看,寄居鄉下。時來運轉,家庭恢複平順後,再把孩子接回家中,心性卻已大變。孩子雖隻得十來歲,卻是鬥雞走狗,彈弓射鳥,頑劣異常。”

  “友人問微臣,如何斧正?微臣說,孩子還小,隻要請到良師益友,潛移默化,自然會變好。請他放寬心,毋須擔憂。”

  “過了三四年,友人對微臣說,孩子不僅沒有變好,反而變本加厲。結交了狐朋狗友,整日橫行鄉裏。鄰裏不勝其擾,紛紛上門告狀。友人又問微臣,如何是好?”

  “微臣說,孩子不過十五六歲,毋須過憂。隻要父親以身作則,教他禮儀,勸他向善,引導他結交有識之士,還可扶正。”

  “就在昨日,友人對微臣說,因勒索他人錢財,誤將人打死,孩子已身陷囹圄。微臣恍然大悟,是誤導在先,才致釀成惡果。”

  “孩子生性如此,執政大人已行過規勸之責,怎能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呢?”靈公被故事吸引,不能理解趙盾的自責。

  “這位父親無甚才學,隻因信任微臣,故將教兒成材的希望全部寄托於此。微臣辜負了他的信任,故此內疚。”趙盾繼續道:“現在回頭一想,從頭開始,微臣的方法便出了問題。導致一步錯,步步錯,最後滿盤皆輸。”

  “從頭就錯?是什麽地方出錯?”靈公追問道。

  “當他還是孩童,被寄居鄉下散養時,就要交待看顧者仔細照看,遠離惡行惡跡之人。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從源頭上掐斷對他成長不利的人事。”

  “當他有些頑劣時,應該嚴厲約束管教。除了禮法督促之外,還要指明他的錯誤,相應懲罰。有了進步,也要相應獎勵。有賞有罰,懲惡揚善,規範他的行為舉止,方可引入正途。”

  “待他心性已定,矯正行為的最佳時期已過,事倍卻功半,隻能任其滑落深淵。”

  說完,趙盾重重歎了口氣,他看向靈公,問道:“君主以為,微臣說的有沒有道理?”

  靈公點頭,“執政大人說的句句在理。”

  “如果此人是一國之君,肆意殺人,又該如何規勸,才能將他扶上正途?”趙盾話鋒一轉。

  靈公嚇得麵如土色。他看向趙盾,趙盾的眼睛直勾勾的回視他。趙盾的眼神清澈,神態自若。沒有回避,也不咄咄逼人,仿佛隻是就事論事。

  揮動想象的翅膀,此時靈公的心中一定有一萬頭羊駝碾過。分明是意有所指。想想趙盾描述的少年的成長軌跡,跟自己不是很像?好你個趙盾,一步步將我引入彀中,不知不覺的就進了圈套。現在還要回答如何規勸自己!

  不對!殺人的事情,趙盾怎麽會知道?明明掩飾得很好,是誰走漏風聲?

  靈公躊躇不決,內心疑慮重重,拚命想要理出個頭緒。偏偏腦子一片空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趙盾仍盯著他,他的眼神變了,內容比剛才複雜許多。有指責,有逼問,有怨懟。他急得額頭冷汗直冒,背後已經是汗涔涔。

  趙盾知道,靈公肯定答不上來。此刻,他一定很疑惑,自己是如何得知他殺了人。除此之外,一定在心裏大罵,竟敢編排故事,繞著圈子來罵他。

  他完全忽略一件事——從頭到尾,趙盾都在檢討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為此非常內疚。趙盾編排故事,不過是想含蓄的提醒靈公,他的行為已經到了懸崖勒馬,不得不當麵指正的程度。

  趙盾也很清楚,靈公一定不會感念他的自責。怨恨必定占據上風,甚至綿延許久。可是,他管不了那麽多。再繼續遮遮掩掩,少年還會跟他打馬虎眼,繼續糊弄,越來越放肆。

  “君主想不想聽微臣的規勸?”趙盾的情緒漸漸平複,眼神轉為柔和。

  “好好好。”仿佛溺水之後被人從水中解救出來,終於尋得正常呼吸,靈公爽快的答應。

  “微臣要讓這位君主明白,濫殺無辜必會讓天下寒心,諸侯側目。長此以往,勢必累積怨氣,招致報複。日深長久,民心漸失,則朝臣上下不合,國家根基動搖。最後就是身死國滅。”

  說到這,趙盾眼睛的餘光掃向靈公。隻憑小小視線,便能感受到靈公的驚愕不安和訝異。趙盾說的是“這位君主”,但是兩人都心知肚明說的是誰。靈公震驚於趙盾的大膽直白。趙盾心意已決,誓要讓少年徹底覺悟。

  “如果這位君主懸崖勒馬,改過自新,百姓朝臣看在眼裏,定會心悅誠服,上下同心。如此,則國祚綿長,國家之幸,百姓之福。”重話告一段落,總要些冠冕堂皇的話緩和氣氛。

  說完,趙盾看向靈公,似乎在征詢意見。靈公無奈,隻得回應道:“大將軍所說,句句在理。相信這位君主聽後,一定會有所觸動。”

  “接下來,微臣要跟這位君主講治國之道。”趙盾意猶未盡。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所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好比有人忽見孩童要掉落水井,必會產生驚慌惻隱之心。並非要以此結交孩童父母,也不是為了搏得鄉黨讚譽,更不是因為厭惡孩子的哭聲才產生驚懼同情心理。而是因為——此乃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要義。”

  “惻隱之心,仁之發端;羞惡之心,義之發端;辭讓之心,禮之發端;是非之心,智之發端。”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有此四端,好比四肢。有了它,才能行走坐臥,稱之為人。

  “如能將四端擴展完善,位居君王,則足以安定天下;一介平民,不能身體力行,連贍養父母都成問題。”

  “這位君主隻要牢記四心,必能與仁義為友。與仁義為友,必行仁義之舉。行仁義之舉,何愁國不強民不富?”

  終於說完,趙盾看向靈公,“不知君主以為,微臣所說,能否將這位君主拉回正途?”

  “一定可以。”一番說辭軟硬兼施,算得上是眾大臣對靈公的勸諫中最露骨最大膽的了。靈公被趙盾的氣勢震懾,隻能不停點頭。

  “拋開談論的這位君主,不知對其餘的治國之君可有借鑒?”趙盾步步緊逼。

  “有的,一定有。寡人聽之,受益匪淺,定要引為借鑒。”靈公節節退敗,隻得唯唯諾諾。

  “能得君主認同,也不枉費微臣一番‘有感而發’了。”說著,趙盾便要告退。走之前,想起什麽,補充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請君主牢記,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