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過往喜悲
  “此人如果今天找到便罷了,如果找不到,現在暫時顧不上了。”賀文決定先分清主次,“我們要分三路人馬,跟進此事。第一,找到錢款下落;第二,在酒樓找到相關人證;第三,衙門的獄卒、仵作必須站出來作證。”

  “除了第一項,其餘兩項,難上加難啊。”錢老板撇嘴搖頭,可見他也非常為難。“酒樓全是他們的人,衙門不用講,我那幾位兄弟也近不得半步啊。”

  “直來直往行不通,咱們可以旁門左道啊。”賀文看看錢老板,又瞟了瞟於掌櫃,“於掌櫃,你說是不是?做什麽事沒有困難?事在人為嘛。”

  “前輩說的是。”見賀文看向自己,於掌櫃心裏想,你的意思是,旁門左道就讓我來走?不是不行,我是怕,走著走著,濕了我的鞋。你們是外地人,大可一走了之。我那麽大的作坊,全家十幾口,一個都跑不掉啊。“隻是,正如錢老板所說,”他看向錢老板,“他曾是公門中人,又有兄弟在內,都無半點線索,更何況在下一介布衣平民?”

  “於掌櫃和錢老板都有顧慮,賀某明白。”賀文能聽出兩人的推托,也表示理解。

  從他與錢老板的幾次交談中,他隱約能猜到,縣令大人與他一定有著很深的仇怨,他才決定離開衙門,或者說是不得不離開。於掌櫃,不用說,生意做得大,人麵廣。他們兩人都根植於本地,有許多避忌。有安全方麵的考量,尤其還有家人要照顧。一旦案情深入,很可能會危及性命,不得不思量再三。

  可是,目前他們六人沒辦法亮明身份。如果有什麽風吹草動,也無法保護他們及家人的安全。賀文想,可能要向大將軍請求支援,以備不虞。畢竟,在這縣城之中,縣令大人可是地頭蛇。依他們目前對他的了解,他的貪婪凶殘萬一被激發起來,後果恐怕難以想象。

  作為朋友,賀文也不願意讓兩位朋友遭遇隨時可能被波及的風險。

  賀文說道:“書雲‘擇友才交,必交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賀某初來乍到,有幸結交到兩位——正直坦率,又兼見識廣博,實在是三生有幸。既是朋友,也不忍朋友為我之事,身受其累。”

  “這樣,咱們先拿出可能采取的對策。之後,賀某會請求可能的支援,免除兩位的後顧之憂。不知兩位是否還願意幫我們的忙呢?”

  錢老板和於掌櫃對視了一會,然後低頭沉思。他們明白,賀文所說的支援,意思就是——他要把身份慢慢透露,底牌一一亮出來給他們看。這是對他們的信任。他確實把他們當成朋友,這一點毋庸置疑。

  同時,他也強調,會保證二人的安全。這就意味著,他們可以在看清這六人的真正實力之後,再決定以何種形式幫忙,參與什麽程度。如此看來,主動權是在他們手上的,他們沒有什麽可擔心的。

  憑於掌櫃和錢老板的閱曆,早就嗅出了這六人的不同尋常。他們既然從一開始就選擇加入了他們,實在沒必要此刻抽身。如果到了關鍵時刻,他們的實力不堪一擊,他們停止行動即可。無論如何,他們決定賭一把。

  “其實,衙門那邊,拿錢收買即可。”錢老板說得簡單明了。“縣衙之內,雖說全是縣令大人的同黨,但是,他們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不可分離。仵作、獄卒等人,隻要出的價碼夠高,從他們口中套出實情並不難。”

  錢老板頓了一會,看向賀文,“如果想要他們當堂作證,就要看六位貴人的能耐了。”言下之意,這個環節,錢老板在是不參與的。

  “明白。”賀文很清楚,最終撬動這個案子的支點是他們背後的權力。是形而外的權力,而非隱藏的潛力。亮出這個,相當於戰場上手執尖兵銳器,敵方聞風喪膽,我方才能所向披靡。“‘醉仙樓”那邊,要如何操作才好?”

  “依在下愚見,酒樓那邊,派人混進去做夥計最理想。”於掌櫃這樣說,是有原因的。“酒樓那邊,人多眼雜,誰招待了餘風,誰打了他,涉及到的人不少。如果派人暗訪,一時半會問不出什麽名堂,還會招人懷疑。

  “酒樓夥計流動性大,經常流失又要招新。如果能趁此混進去,一來可以熟悉他們內部人員分工,二來,認真留心打聽,偶爾多嘴問幾句,也不至於引人懷疑。”說完,於掌櫃看向賀文。

  “於掌櫃所說有理,隻是派遣夥計之事……”賀文想,我們六人,一聽口音就是外鄉人,長得也不像夥計。暴露身份不算,去了也收效甚微。要去肯定要找個本地人,最好還做過夥計,普普通通,相貌平平。這樣才能無聲無息的潛伏進去,不會引人注意。

  “就由我來物色人選吧。”於掌櫃既然主動說出了醞釀胸中已久的主意,就已經做好了準備。畢竟,他朋友多,既有掌櫃當家的,也有跑堂做事的。無非是找個自己了解信得過的人,花點錢請他提供情報而已。當然,還得等“醉仙樓”招人才行。這個應該不難,畢竟人來人往,東家不成打西家。

  “於掌櫃果然爽快,賀某在此謝過。”於掌櫃主動攬下這事,賀文由衷的高興。“所有打點的花費,我們一力承擔。”

  “衙門那邊,我請兄弟出麵牽線,提供相關人員的出入場所、為人秉性、喜好等等。有了這些信息,我們這邊再派人去接頭即可。”錢老板想,一方麵要保護兄弟,另一方麵,也要保護自己。他隻說派人去接頭,並沒有指明是誰,就是將問題推給了賀文。

  “好,我會安排。”賀文點頭,“隻要知道在哪裏能遇到這些人,他們有什麽愛好習慣,目前遇到什麽困難等等,我們就能有針對性的突破他們。爭取一擊即中,將他們收買。”

  賀文理解錢老板的難處。熟悉衙門又曾在裏麵做事,這是他的優勢。太過熟識容易引起懷疑,招致危險,這是他的劣勢。所以他是萬萬不能出現的。

  “隻要錢老板的兄弟把這些信息拿到,我自會教人與他們接觸,絕不牽連他們。”說到這,賀文又看了看於掌櫃,“於掌櫃這邊也一樣,確保此事不要牽連到你本人,千萬注意保護好自己。”

  對策已定,錢老板這才吩咐拿上一壇酒。四人分著,你一杯我一口的,好不開心。

  兩個人的命運引起的風波,從他們決定介入其中開始,便已醞釀積蓄。隨著他們一點點的深入挖掘,漸漸蔓延成積水,引發成巨浪。最後甚至驚濤拍岸,差點將他們一並卷入,吞沒。這一切的背後,是權力劇烈碰撞的天性使然。

  當他們慢慢揭開真相的麵紗,血腥和暴力擺在他們麵前。要麽成為血腥暴力的犧牲品,要麽手持暴力將對方打倒在血泊之中。任何介入這個遊戲的人,當他進入這場遊戲,便注定隻有生或死兩種命運。

  錢老板曾說過,自家釀的酒,千杯不醉。酒逢知己千杯少,再加上今日於掌櫃帶來了線索,事情有了大概眉目,不由得多喝了兩杯。掌櫃漸漸手腳無力,軟倒在坐椅上,嘴裏還念念有詞。“我要去送酒,東邊張家……”其餘三人大笑不止。

  為了不耽誤正事,他們幫他叫來夥計,扶他進房休息。又叫夥計問清楚老板娘,今日要送酒到哪裏,趕緊派個人送去。一問才知,今日事情不多,隻有兩家,隻得安排夥計送酒去了。

  於掌櫃本來是有事下午要趕回去,聊起勁來,便也坐著不肯走了。他們三人沒有錢老板喝得多,此時還能神智清晰的坐在桌前閑聊。

  “這個錢老板,醒來有他好看的了。”於掌櫃剝開一顆花生,送往嘴裏,語氣有點幸災樂禍。

  “哦,會是誰讓錢老板不好過啊?”先克很好奇。

  “還不是他婆娘。”於掌櫃拍下手上沾染的花生皮,喝下一口酒。“老板娘啊,什麽都好,就是最恨酒醉之人。可偏偏——”說著,於掌櫃笑了,“嫁了賣酒為生的錢老板。你說人生多奇妙。”

  “哦,有這等事?”先克他們住店幾日,都是早出晚歸,跟老板娘隻是打個照麵而已。“老板娘看起來是位明白事理,勤勞持家的賢內助啊。”

  “賢內助不假,生平最憎醉酒之人。”於掌櫃似乎想起什麽,嘴角有抹戲謔的笑,“我記得去年什麽時候,錢老板不知為何喝醉了。老板娘氣得啊,丟下孩子不管,離家去往其它客棧住了三天。後來啊,錢老板三請四求的才把她哄回來啊。”

  “去其它客棧住了三天?”先克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她一個女子……好像不方便吧?”雖說江湖兒女多奇誌,可是老板娘一個人,放著家好好的不住,自己家還是開客棧的,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據說啊,也是跟她家境有關。”於掌櫃壓低聲音,“說是她父親本是個手藝人。有一日,不知因何不順心,買酒回來喝。喝完之後,出去與人口角,結果被人打傷,不久就傷重不治。”

  “難怪了。”賀文表示理解。“不過,錢老板今日喝醉完全是因為我等。如果老板娘要責怪,我們去幫他說幾句好話得了,省得人家夫妻不合。”

  “我啊——”說著,於掌櫃又變回早上那個與錢老板笑鬧的損友。“不會幫他說話,趁機看他笑話就是了。反正他們倆,就是對歡喜冤家。”

  “歡喜冤家?”先克畢竟年輕,好奇心重,於掌櫃所說,馬上勾起了他的興趣。“難道他們倆也是不打不相識?”

  “這位公子,一猜即中。”於掌櫃笑嘻嘻的,對先克豎起了大拇指。於掌櫃有把柄在錢老板手上,經常被拿來開玩笑。這次,趁他醉了,他朋友在場,於掌櫃玩心大起,決定也要將錢老板的把柄四處宣揚。

  “本來啊,錢老板有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後來不知什麽原因沒在一起。他家婆娘呢,曾經也有過一個發小知交,後來不知怎麽的,娶了別家女子。有一天,這兩個失意人,跟各自朋友出去踏青。不知怎麽的,錢老板被誤會是輕薄男子,老板娘正被負心人氣得沒一處發,兩人就打起來。”

  故事有點長,於掌櫃中途還喝了口水。“當然,錢老板是點到為止,對方畢竟是個弱女子嘛。老板娘打完了,氣也消了,然後就認定錢老板了。後來,兩人就成婚了。”

  “有意思啊。錢老板的人生,光婚事一項,就與常人不同。”先克聽完嘖嘖感歎,“我說錢老板為何如此有趣,原來和經曆有關。”

  “所以啊,這兩人——”說到這,於掌櫃又笑得合不攏嘴。“一言不合,就要切磋武藝。見過幾次之後,我還建議他倆,幹脆到集市擺個夫妻檔得了。我保證,絕對有看客,賞得他們盆滿缽滿的。”

  “好你個於掌櫃,趁錢老板喝醉,把人家糗事都爆了,你可真是好兄弟啊。”聽到這,賀文也笑開了。他看著先克,又看看於掌櫃,三人互看,笑得捧腹。

  “錢老板醉了,我這個兄弟代他招呼兩位貴客。他都沒付我酬金呢,還能管我說什麽不成?”於掌櫃說得理直氣壯,毫無愧疚。

  “笑歸笑,算起來,我欠錢老板的人情,這一生恐怕都還不完。”說完玩笑,於掌櫃瞬間又嚴肅起來。“當年我們認識時,他還在衙門當差。好幾次,如果不是他出手,我已經被冤枉進去了。如果沒有他,我……不是死了就是殘了。”

  “啊?”先克和賀文還沉浸在一片歡樂氣氛當中。沒想到,於掌櫃話鋒一轉,竟是如此急促,兩人都不由得發出驚歎。

  “我那會剛出來做事,初生牛犢不怕虎。隻管埋頭做事,大肆搶人生意。誰知有一次,對方正好是縣令大人的故舊。後來啊……”回憶起這件事,於掌櫃的表情變得痛苦不堪,可以想見當時的情形多危急。

  “他們尋個由頭,將我的作坊查封。說是違反了什麽經營,不與官府申報。之後將我投進大牢,想方設法,要將我定個重罪,甚至要置我於死地。”生命攸關之時,說是九死一生都不過分。

  說著,於掌櫃的眼睛望向窗外。好一會,他才重新往下說道:“錢老板找到我家人,命他們散盡家財,準備財貨、布帛、珠寶,送給利害之人。又替我打點獄中上下,讓我免受了許多皮肉之苦。他還四處遊說,幫我從中斡旋,最後才將我這條命保住。”

  “錢老板真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於掌櫃說得聲情並茂,先克對錢老板的為人更是佩服。

  “所以啊,你看我跟他,平時沒個正經,其實,我欠他一條命。”說到此處,於掌櫃又喝下一口酒,“哪天他如果問我要,我一定還他。”說著,於掌櫃的眼睛有淚在打轉。

  “哎,今天是朋友聚會開心喝酒的日子,我們隻說開心事。”賀文起身,將於掌櫃扶起,拿起自己的杯子,與他的相碰,然後一飲而盡。“錢老板是貞信之人,於掌櫃也是性情中人,你們二位都是世間難得的好人。還我等的真實身份,就答應幫我們做冒險之事,真是難能可貴。今天,是我們欠兩位人情,將來定會湧泉相報。”

  賀文話音一落,先克也舉起杯子,與兩人碰杯。

  幹完這杯酒,三人靜靜坐下,思緒千萬。

  錢老板的至情至性,於掌櫃突然而至對悲戚往事的追憶,深深的觸動了先克和賀文。有種力量在鼓動他們,激勵他們,他們要做的事情,排除萬難也要進行到底。不是有任務在身,而是發自內心的義不容辭。

  錢老板沒有言明的苦衷,於掌櫃現身說法的過往,號稱“女俠士”的老太太的敘述,二寶的孤苦無依,還有不曾謀麵的餘風的冤死——所有人的苦難,全部指向位居公堂中央的那個人。既然是他造成這些苦難,那麽,扳倒他,清除他身上的盤根錯節,還所有人清白平靜,就是他們此行的終極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