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巧遇巧去
  就在六人忙著籌備午飯的時候,另一邊,“朋來如雲”的錢掌櫃也是馬不停蹄。

  六人離開後,他就駕車去城南的集市采購肉菜。天色還早,人還不多。他去到慣常去的那家,選好品類,定下數量。把錢算清楚,貨物搬上車,調轉車頭就往回走。

  路上行人漸多。他特意繞道經過衙門口,隻見衙門大門緊閉。想來還未開始做事,隻得先回客棧再作打算。忽然,門閂響動,似乎有人開門。為了避人耳目,他“駕”的一聲,準備把馬車駛到一邊。

  “這不是錢捕頭嗎?”大門打開,露出一張蒼老的臉。“一大早就出門啊。”

  “福伯好。正好出來采買些東西。”錢掌櫃滿麵堆笑,趕緊打招呼。福伯善良和氣,在衙門做了十幾年守衛。兒女遠在他鄉,獨自一人在此地謀生。他把和錢捕頭同齡的後輩,當親生兒子般看待。沒想到此刻在此相遇,他的臉上寫滿驚喜。

  “讓我瞧瞧你——”說著,福伯走向錢掌櫃,上下打量他。末了,還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喲,看來是客棧生意紅火,把你養胖了呢。”從前,在衙門當差時,錢捕頭帶著一幫兄弟,和福伯走得很近。見他沒有兒女在旁,逢年過節,總要拉上他一起吃飯。平日裏,有好吃的也不忘捎點給他。福伯一直記著錢捕頭的好,此時意外相逢,格外親切。

  “哎,整日奔波,隻能填飽肚子而已。”錢老板將福伯拉過一邊,急切的問道:“最近衙門事情可多?有沒有人為難你?”衙門裏有不少人,仗著跟縣令大人沾親帶故,整日媚上欺下。福伯人老動作遲緩,他們動不動就大聲嗬斥責罵。錢老板做捕頭時,時常站出來替福伯說話,他們才消停。

  “唉,我一個身無長技的糟老頭子,還能指望什麽?”福伯無奈說道。

  福伯是前前任縣令大人在任時入職的。當時的看門人老去歸鄉,有位當差的兄弟推薦自己的親戚——也就是福伯。縣令大人還算好心。想著看門也不需要孔武有力,隻要神智清醒,懂得基本的進出規矩就行。於是收留了他。

  福伯隻拿微薄的薪資,吃穿用度極為節儉。後來換了新的縣令,也懶得更換他這無關緊要的人。於是,他就一直呆著。可是,自從這任縣令上任之後,他的日子也變得越來越難熬了。

  他苦笑,搖了搖頭,“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無事無非拿我開開玩笑,有事就將不滿發泄在我身上而已。不怕——”他怕錢捕頭替他擔心,自我安慰道:“還有你記著我,我也知足了。反正啊,我老了,他們說什麽,我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

  “你能這樣想最好,諒他們也不敢真的把你怎樣。”錢老板點頭說道。

  福伯年紀大了,萬一這夥人對他動真格,把他氣病了或是發生什麽不測,估計也不好交差。想來他們也不至於笨到要跟個老頭子過不去。

  跟福伯寒暄幾句之後,錢老板想起,車上的肉菜要及時送回店裏,不能耽誤時間。但是湊巧碰上熟人,又想打聽點什麽。他靈機一動,想到個兩全之策。“福伯啊,今日是誰當值?”他問的是那些在外巡邏的兄弟。

  “今日啊,讓我想想——”福伯年紀雖長,腦子還算好使,“張武和陳亮。怎麽,你有事要找他們?”

  “倒也沒啥事,就是想著很久沒碰麵,怪想他們了。”這兩人正是和錢掌櫃關係最好的兄弟,真是天賜良機啊。錢老板心中竊喜,表麵卻波瀾不驚。“我已置辦好貨物。正好空閑,想跟他們敘敘舊。”

  “他們一早就出去了。”錢捕頭的兩位好兄弟,是目前衙門裏對福伯最好的兩名公差。福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中午他們要回來吃飯。要不,我幫你傳個話?”

  “福伯最好了。”說著,錢老板看向馬路斜對麵的一家燒餅店,“你等我一下,”他穿過馬路,買了兩張燒餅,再加一杯豆汁,往福伯麵前一塞。“還沒吃早飯吧,給!”

  “還是錢捕頭最好。”接過錢老板遞來的早飯,福伯滿眼滿心的感激。雖然衙門有吃有喝,不差這兩張餅。可是,一個非親非故的前同僚,還能體貼的給他這貧賤無依的糟老頭買早飯,實在令人感動。福伯心中流過一陣暖流,他熱心的問道:“你說,你要約在哪裏碰頭,我幫你跟他們倆說去。”

  “你跟他們說,酉時一刻,城南老地方。他們就知道了。”說完還不放心,錢老板又交待道:“可要私下說啊,千萬別讓其它人聽到。”衙門耳目眾多。他擔心,如果讓縣令大人知道,可能會連累兩位兄弟。

  “錢鋪頭放心,老朽雖然年紀大了,人還沒有糊塗。”錢老板的顧忌是有原因的。畢竟他曾在這裏當過差,離開時又鬧出很大動靜。福伯十分清楚來龍去脈,肯定不會大肆渲染他們兄弟的碰麵。

  “那就拜托福伯了。”錢老板重新坐上馬車,指了指一車的貨,“今日客人多,我得趕緊把這些送回去,中飯晚飯還得指望它們呢。”

  “好的,慢走。”跟錢捕頭告別之後,福伯轉身回到衙門。

  錢老板繞道衙門,本來隻想碰碰運氣,沒想到心想事成。如果沒有這次巧遇,他原計劃,下午得閑時再去集市。四處轉轉,看是否有自己的兄弟當值。如果沒有,指不定今天就空手而歸了。結果遇到福伯,三言兩語的就把時間地點都約好了。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想到近日好事連連,運氣時常眷顧,不禁得意起來。錢老板趕著馬車,一路哼著小調,興衝衝的往家走。

  高家莊。

  王良和劉進留在老太太家。一個劈柴生火淘米做飯,一個到院子摘菜洗菜。老太太樂得清閑,氣定神閑的指揮二人。自己則安心做甩手掌櫃,笑得合不攏嘴。

  先克和賀文踏入老太太的家,開始四處打量。

  正堂還算整齊。供著一位老先生的遺像,應該是老太太故去的老伴。有張竹製長條板凳,可坐可臥。上麵還擺放了一個枕頭,看來是供小憩用的。

  一共三間臥室。最左邊一間,被子疊放整齊,凳子上有淩亂堆放的舊衣服。這些舊衣服,應該是老太太坐在門口縫補的那批。她匆忙回屋,隨手放置一旁。看來老太太住這間。

  走道通往天井和廚房。走道右手邊有兩間臥室。一間並無床墊被褥,看樣子已經很久沒人住了。另一間則擺放一張小床,除了基本的臥具,枕頭邊還有根竹簽,串著幾隻泥捏的猴子。這間應該是孫子住的。

  整間屋子看下來,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具,幾張桌子凳子,幾個盛放衣服雜物的箱籠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難怪老太太人隻管往裏走,根本不用交待關門或是提防誰。

  先克皺起眉頭,嘴角往下拉,一臉困惑。“賀叔,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尋常百姓家。難道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如此清苦?”

  “你出身貴胄,養尊處優。所見所用皆是上品,所以覺得意外。”賀文看向先克,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老太太的處境,就是所有平頭百姓的生活縮影。能有位不存心滋事的縣太爺,給他們一條活路。一家平安,吃飽飯,不挨凍,已如同仙境,睡夢都要笑醒。如果遇上苛刻冷酷的官吏,他們隻能在夾縫中艱難度日。戰戰兢兢,苟延殘喘。”

  為了生活,賀文也曾浪跡天涯。雖然遠離這樣的日子許久,每每想到過去種種艱辛,仍有切膚之痛。隻想求個溫飽,以現在的境遇去想,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在當時,卻是百般曲折難以企及。看到老太太家,讓他想起當年的困窘,惟有長長一聲歎息。

  “想來我的日子過得太過舒心,卻不知……”先克被眼前所見觸動,心中波濤洶湧。

  父親走後的半年時間,是他人生最痛苦的光景。除了情感上的不舍,更有對未來的擔憂焦慮。很快,劇情反轉,他們一派大獲全勝。十八歲的他,地位竟已超越父輩。他所受的苦,無關生活匱乏,與人身安全沒有半點關係,更不會有人欺壓侮辱敲詐勒索。

  他對富貴安之若素。曾因害怕失去備受困擾——這是生活優渥者的高級的痛苦。金字塔尖的痛苦,隻為錦上添花,並非攸關性命,生存權受到威脅。

  這些人則不同。他們小小的過失,可能就要惹上官非。甚至自由受到剝奪,生命岌岌可危。他們是為生存苦苦掙紮的可憐人。

  將門之後,身居中軍佐高位的先克,像朵飄蕩在空中、潔白無憂的白雲。自在隨性,任卷任舒。與之相對,普通平民則是雨天被踩成稀巴爛的泥。任人踐踏,輕賤卑微。

  “好孩子,”賀文把先克拉過來,一起坐在長條竹凳上。“你能這麽想,不枉費大將軍的良苦用心啊。”

  臨行前,賀文曾問過趙盾,為何要把先克派到此地?他擔心嬌生慣養的少爺,吃不得苦,會半途而廢。趙盾說,就是因為先克沒吃過苦,所以才要讓他去看看普通人家的日子是怎樣的。見過之後,他才能沉下心來,了解為何要革除舊弊,目的何在,意義何等重大。

  因為親身投入其中,他才能對這片土地有感情。跟這裏的百姓結緣之後,就會有想要讓其過上好日子的動力。隻有經曆這一切,他才會成長成熟。才有資格,更有能力,令人信服的坐在中軍佐之位。

  軍事訓練的主旨是磨練意誌勇氣。深入民間的查訪,則會令人腳踏實地,滋生熱愛。

  先克一出生就站在了塔尖。再加風雲際會,年紀輕輕就已呼風喚雨。越是這種時刻,越要戒驕戒躁,謹言慎行。否則,勢必招人嫉妒,與人結怨。

  之所以派賀文前來,當著先克的麵,趙盾也說了,一切行動服從賀文指揮。因為無論閱曆、見識、學識、武藝,賀文均是千挑萬選的人才。由他把控這次出行的全局,趙盾一萬個放心。

  以先克的出身和今時今日的地位,能夠生出一番悲天憫人的感想,賀文簡直感動得老淚縱橫。

  “可是我好像又無能為力。”先克想起早上看到的小男孩,“比如今日一早,那個小男孩被欺負,我們出手救得一時,可是往後的事情又控製不了。一想到這,我便覺自己沒用。”

  來到此地,遠離將軍府的一切,先克完全融入了這裏的環境人事。卸掉將軍府的光環,除去中軍佐的頭銜,他就是個心地善良,甚至有點多愁善感的青年。

  他對弱小心存憐憫,對官府的作為極為憤慨。他是晚輩。對長輩,無論是賀叔還是老太太,都謙讓有禮。在此地,他就是個質樸淳厚的男子。一腔熱情,想要努力改變什麽。轉念一想,又覺滿眼都是瘡痍,千頭萬緒,無從下手。不禁妄自菲薄起來。

  “你都覺得自己沒用,我們這些人,豈不是了無生趣?”先克竟說出這樣的喪氣話,賀文哭笑不得,隻得安慰道:“你應該慶幸。幸好來到這裏,看到這些。日後你做人處事,事關普通百姓也好,軍中士兵也罷,更要體恤他們身處底層的難處。為政行事,更要寬厚平和。如此一來,豈不是有更多人因你而受益?”

  “嗯,賀叔說的在理。”先克點點頭。賀文的一番話,令他重新充滿鬥誌。“這次,我們一定要把此地遇到的情形,一一如實上報。定要讓這裏的老百姓,過上像這位老奶奶說的,想采藥就采藥,想打獵就打獵的生活。”

  “會的。我們不是每天晚上都有記錄我們的所見所聞?今天回去,這些肯定都要寫進去,將來可作為考核官吏之用。”先克忽然轉憂為喜,賀文不禁感歎,年輕真好——說風就來雨。雨剛走,太陽又出來了。

  兩人正說話間,隻聽門外響起馬蹄聲。不一會,成康和李全抱的抱,提的提,拖的拖,屋子一下被塞得滿當當的。

  老太太聞聲走了出來。看到這場景,驚得小巴都快掉下來。她彎下腰,左右翻看,連連驚歎。“這些東西,足夠我和六位貴人吃一周。相逢有緣,幾位幹脆就在寒舍住下,把東西吃完再走吧?”

  聽到門口的喧鬧,在院子裏忙活的王良和劉進也跑出來。聽到老太太的話,六人相顧,放聲大笑。

  “上午耽擱了行程,下午要補回來才行,不能誤了正事。”賀文站起來,扶著老太太坐下。他回頭指指買回的東西,說道:“我們買這些東西,是留給您的。孩子都不在身邊,您留著慢慢吃。或是叫上左右相好的鄰裏鄉人一起,熱熱鬧鬧的吃一頓,好吧?”

  “貴人,謝過貴人啊。”老太太擦拭眼睛,眼淚已在眼眶打轉。她反手扶住賀文的胳膊,激動不已。“我就說我這輩子值了。從前是絕處逢生。如今是人在家中坐,貴人從天降。我這是幾世修來的福啊。”

  想起剛才的提議,她變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老太婆糊塗了。幾位貴人是做大事的,怎能耽誤?我啊,我要把村裏所有留守在家的老人都叫上。他們有些人啊,一輩子就沒吃過肉。咱們就當過年一樣,熱鬧一番。”

  “飯好嘍。”王良抹去額頭的汗,如釋重負。

  王良負責燒飯,老太太在旁邊指導。柴火燒飯,火候是關鍵。一開始,鍋裏多加點水,把火燒旺。等到水沸騰了,鍋蓋半開,防止水溢出。米半熟時,把米湯倒出大半,隻剩下淺淺一層沒過米。然後蓋上鍋蓋,小火慢蒸。

  想不到燒個飯還恁多學問,一路手忙腳亂,可把王良累壞了。待香噴噴的飯出鍋,又想,從今往後,又有一門技藝在身,不禁非常歡喜。捧起倒出的米湯喝了幾口,不禁嘖嘖稱讚。忽又想起人都回來了,忙放下碗,揚聲問道:“老人家,接下來還要做些什麽?”

  老太太正在謀劃,要找幾個幫手做菜才能大宴鄉裏。聽到王良的話,趕緊收攝思緒,“哎喲,老太婆感觸一多,人也糊塗了。都忘了一屋子的壯漢還沒吃飯呢。”說完,她走向牆角,把肉、蔬菜和熟菜都拿出來。分揀歸類,決定去留。

  四位侍衛都是老太太的助手。他們依照老太太的吩咐,上下奔忙。洗的洗,切的切,炒的炒。人多手快,不一會,四個熟菜,加上炒的四個肉菜,一共八個菜上桌。每盤都份量十足,色香俱全,頗有聲勢。

  “這個我炒的——”劉進端起一盤木耳肉片,在每人麵前都停留片刻。眾人見他如此熱情,都很配合的夾起試吃。“怎麽樣,味道如何?”他急切的想知道眾人的評價,像個孩子急於得到讚賞。

  最後一個夾菜的是成康。他慢慢咀嚼,咽下之後,慢條斯理的說道:“嗯,味道嘛,不好說。似乎不是豬肉,倒像是……”成康擠眉弄眼,故意賣關子,不把話說完。

  “胡說,這不就是普通豬肉?”劉進有些惱了,“生平第一次做菜,竟被你說得如此不堪?”

  “話還沒說完呢。”成康拍拍他,接著對他豎起大拇指,“好吃得不得了。不像豬肉,倒像是龍肉呢。”

  “瞎說,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說得這麽離譜,劉進不好意思起來。他撓了撓後腦勺,說道:“我不就想大家誇誇我嘛?說實話,洗菜炒菜,就這麽一會,比我練一上午功夫還累呢。”

  聞言,其餘五人和老太太都笑了。六人輪流給老太太夾菜。不一會,老太太碗裏的菜堆得如小山高。老太太樂嗬嗬的,十分開心。久違的笑容,爬上她的臉龐,久久不肯離去。

  吃完飯,六人休息一會就起身告辭。老太太見狀,不顧六人的勸阻,硬是把他們送到路口。站在路口,還不忘提醒他們,去往城北的路該如何走,距離多遠……

  寂寞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對萍水相逢的六人,竟生出依依惜別之情。直到六人消失在路的盡頭,她才折返回家,繼續與粗布衣裳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