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序幕緩開
  沉默已久的先克正進退不知如何是好,趙盾衝他招招手,示意他來到身邊。趙盾拍拍先克的肩膀,問道:“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有心事?”

  “趙叔叔,克兒慚愧。”今日是來商量要事的。兩位將軍在場,自己卻給趙盾漏了氣。想到這,先克更窘了。說的話本是發自肺腑沒錯,聽了兩位將軍的發言,才驚覺自己的幼稚,羞得差點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偏偏自己還位居六卿,地位還在兩位將軍之上。

  兩位將軍言談舉止沉穩,思慮周密,智慧通達。反觀自己,隻是個莽撞無知的黃毛小子,有何麵目立在此處?越想越慚愧,又有些自責。怪自己太衝動,說話不得體。後來,聽他們三人你來我往,他隻顧陷入自己的情緒,再不敢多說一句。

  “你還年輕,看問題簡單,正說明你單純無城府。這不正是少年本色?”趙盾猜到了。平時活潑開朗,直腸子的先克,說了開頭幾句之後,便不再言語。想必是為自己的發言懊惱萬分。

  “可是今日,明明談的是重要的國事,我卻……”先克還是無法釋懷。一來是因為自己職位比別人高,說話卻沒別人有份量有見地。二來,深覺有愧趙盾的信任。

  “不必自責。誰沒年輕過?衝動魯莽本就是成長必經之途。”趙盾笑著看向這位子侄。他低垂的腦袋左右搖擺,眉頭緊蹙,看起來對自己非常不滿意。“想想我二十歲的時候,在人前還不敢大聲說話呢。”

  “是嗎?再怎麽樣,趙叔叔也應該比現在的克兒懂事。”先克對趙盾的過去知之不多。父親在時,趙盾常去他們家。可那時的他隻是個沉迷舞槍弄棍的少年,根本不關心這些。趙盾成長的苦澀,隻有趙盾的至親和先且居知道。先且居也不會與兒子提及,先克自然知之甚少。

  “錯了,我跟克兒比差遠了。那時候的我,內向靦腆,整天躲在書房,不與人交流。直到你爹主動來結識我。”十多年前的事,回想起來,竟是曆曆在目。先兄仿佛還在眼前,從未離開。似乎就在昨天,他們還去了“青青穀”比賽騎馬,可是……

  看著眼前稚嫩的麵孔,想起從前的自己,自閉又倔強。他對先克更多了一份長輩對晚輩的疼愛。是先且居一把將他拉出仇恨的泥淖。他渴望能像當年的他一樣,把不自信、衝動、魯莽的先克一步步推向成熟睿智。

  “是嗎?我爹主動結識你?”提到自己的父親,先克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在先家,爺爺對自己是寵愛有加,時常誇讚。父親則不同,父親對他的要求十分嚴格。不準這樣,那樣也不行。父親讓他敬畏。聽趙盾說起父親,似乎親切溫和,先克便十分好奇。

  “是啊,你爹跑來我家,跟我說他小時候……”回憶的閘門一經開啟,往事就不請自來。

  趙盾生命中最晦暗的日子,他曾經以為是在翟國的時候。回到絳都後,他依然沉湎在傷痛中,無力自拔。先且居如同一縷陽光將他照醒。他才發現,原來,失去陽光之後,對黑暗更是恐懼——先且居走後的日子就是如此。從此,他把心中最隱秘的一角闔上大門,再不開啟。

  今天,麵對先克,他渴望將自己精心收藏的陽光分享給他。這樣,他便覺得不負先且居的重托,不負那個身披七彩霞光為他抵擋陰暗的知音。先克如此年輕美好,他需要強有力的扶持,恰如當年那個孤獨無助的自己。

  “啊?原來我爹小時候就那麽霸道?”聽趙叔叔說起父親寄居在外公家時,擔心外公把母親改嫁,偷學功夫威脅外公,先克忍不住為自己的父親驕傲。父親讓他有距離感,太過威嚴,不夠親切。可是征戰沙場,所向披靡的中軍將先且居是他父親。自己的身體流著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的血,每每思及此,都讓他豪情萬丈。

  先克的骨子裏,有力爭上遊,光宗耀祖的鬥誌。他如此年輕就坐到這萬萬人之上的位置。權力的光芒,如極光般炫亮,閃耀他的夜空。與之不適應的,是伴隨著血氣方剛特有的魯莽無知。所以,他手足無措。

  “不僅霸道,而且還頗有謀略。”說起這位兄長,趙盾一如既往的滿心敬佩。他走了兩年,去到另外的世界休憩。那裏沒有殺敵立功,卻也平靜祥和。與此同時,那個當年說要與先兄一文一武,共圖晉國大業的自己,卻屢開殺戒,傷勢嚴重。說起謀略,現在的自己,和先且居相比,仍是相距甚遠。“與你父親相比,我是望塵莫及啊。”

  “趙叔叔過謙,您的成就遠在我父親之上。”這位看似文弱書生的趙叔叔,擁有對國君的廢立大權。要不是穆嬴鬧得太大,公子夷皋不可能立為國君。就算如願當上國君,四歲的孩童能有何作為?現今晉國上下到各諸侯盟國,誰人不知晉國的主事人是誰?

  先氏一門,雖然連出兩位中軍元帥,也隻是軍中最高將領。而且當時國君強勢,他們的權力也隻限於軍事。現在趙叔叔可是軍政權力集於一身。主君年幼,趙叔叔的權力威望,在曆代朝臣中都是空前的。自己家是萬萬難望其項背的。

  “克兒有沒有想過,參天大樹也是從一粒種子發芽慢慢長成的。”趙盾耐心的娓娓道來,“你父親二十來歲就和你爺爺上戰場。之後大小戰役無數,他屢立戰功,漸漸贏得聲望。曆經八年,大小傷痛無數。有一次,背中一刀,差點把命丟了,終於做到中軍元帥。”因為了解,趙盾對這位兄長的敬佩才漸漸深入,對自己的受過的苦才逐漸釋懷。

  “我爹從未對我提過這些。”趙盾說的,先克聞所未聞。隻是某個潮濕梅雨天,見過母親幫父親熱敷背後。隻說是戰時受的小傷,天氣變化就會隱隱作痛。父親說得輕描淡寫,他也不曾留意。父親很少在家,在時也隻問他讀書習字如何,可曾乖乖聽話。

  父子倆很少有今日趙盾與他這般會心的交流。現在想來,他錯過了許多寶貴的父親影像。“看來是一直太過順遂,所以克兒才會對今日的小小失意如此在意。”想到父親受的苦,自己為點點小事就垂頭喪氣,真是小題大作,太過矯情。

  “小小失意,也不可不在意。”趙盾害怕先克從這個極端走入另一個極端。“你年紀輕輕,想問題單一不是錯。但是,既然已坐到這個位置,便要具備相應的能力和判斷。否則,類似的困窘還會發生。”

  “你難以進步,便難孚眾望,勢必有人對你不滿。現在還未有人公開表態,是因為你很少參與大事。一旦參與多了,又言語不當,考慮欠缺,行事不嚴謹,那就不是尷尬難堪而已了。”

  趙盾重用先克,早已有人暗中非議。隻是先君名單上,先克本是上軍將。狐射姑一走,先克順位而上,也是順理成章,所以無人敢公開質疑。隻是先克年紀太輕,總有眼睛盯著他。等著看他出紕漏,他們就能借此打擊趙盾。

  所以,趙盾非常小心。他沒讓先克處理太多政事,就是不想讓對方有機可乘。但是,一味保護,他將無法成長。必須給機會讓他學習實踐。否則,年齡漸長,卻沒有增加經驗閱曆,他的中軍佐之位就難以讓人信服。長久來說,對他不利。

  “趙叔叔教誨的是。”先克連忙點頭,嘴裏也趕快答應。父親臨終前,將他托付給趙叔叔。這位趙叔叔在成功榮登正卿之位後,沒有忘記提攜他。現在跟他提父親的經曆,既是鼓勵他,也是鞭策他。趙盾的苦心,他能領會,並對此心存感激。

  “祖父和父親均是能征慣戰的宿將。能夠揚名於世,也是一點點累積而成。他們吃了不少苦,身上還留下不少戰爭的傷痛。正因為他們的付出,才有了先氏一門的榮耀尊顯。目下克兒是才不配位,更應該虛心好學,迎頭趕上。”先克畢恭畢敬的說道。

  在趙盾麵前,先克收起了他的任性。因為他是長輩,而且是令他敬畏得如同父親般的長輩。出任上軍將,他已是欣喜若狂。狐射姑出走,一把將他推至晉國軍隊排名第二的高位,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忙著慶賀,為權力的熾熱歡呼,卻不知高處不勝寒。他必須具備讓人信服的能力,才能穩穩的坐在此處,領略全景。

  “說得好!你父親泉下有知,必定會為你驕傲。”對別人或者可以冷漠不顧,甚至不留情麵,麵對先克,趙盾是絕對的寬容耐心。他相信,假如先兄還健在,必定會為克兒這番話喝彩。畢竟,他在世時的先克,還隻是個愛玩耍的少年。

  “可是,趙叔叔……”先克欲言又止。接收到趙盾鼓勵的眼神,他才敢接著說。“如果說克兒需要成長,是不是也需要機會去做一些事情?比如這次,那麽重大的安排,克兒是不是也可以幫得上忙?”臾駢和郤缺高高興興的領命而去,還迫不及待的要早早擬定名單。先克什麽也不能做,覺得自己像是個沒用的人。

  “克兒主動要求上進,叔叔怎麽可能不給機會?”趙盾很高興,先克是聰明的,一點就會。他之所以不給他下指令,就是在等他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主動提出請求。

  “請大將軍下令。”先克退後兩步,拱手向前,恭恭敬敬的向趙盾行禮。

  “好,先將軍聽令——”趙盾也換上公事公辦的口氣,“現命你馬上抵達趙府正堂,與趙盾共進晚膳。事不宜遲,請速速趕往。”剛才家仆來報,晚膳已經備好,所以趙盾這才有此一說。說完自己也笑起來。

  “屬下遵命。”沒想到向來嚴肅的趙叔叔還會給自己開這樣的玩笑,先克也笑開了。

  趙盾扶著先克的肩膀,忍住笑說道:“聽到你的心意,我已大感欣慰。至於命令之事,稍後討論不遲。先用晚膳吧,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輕鬆愜意了。”說著,趙盾率先走出去。先克見狀,趕緊跟了上去。

  另一邊,先府也是異常熱鬧。此先府並非先克家,而是他的堂叔先都的府邸。

  桌上菜肴豐盛,杯盤狼藉。侍立一旁的仆人,不停倒酒。每盤菜隻是略有攝取,座位上的人已是東倒西歪。顯然,他們是在慶賀什麽。所謂“無酒不成宴”,尤其是慶功賀喜之事,酒更是不可或缺。

  “今日我兄弟五人,不醉不歸……”唯一還能背脊挺直坐立著的箕鄭父,說完話,拿著酒杯向坐在對麵的梁益耳敬酒。

  此時的梁益耳,頭往後靠向椅子,左手扶住膝蓋,右手拿著酒杯。酒隻剩一半。手不斷抖動,又灑出不少。看樣子,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努力睜大眼睛,看人已經有些重影。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坐正,穩了穩手中的酒杯,朝箕鄭父舉杯。“不醉不歸,嗯,我們不醉不歸。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到天亮……”說著,把杯裏的酒全數倒入口中。

  “梁兄好酒量,小弟佩服。”坐在斜對麵的男子,朝梁益耳拱拱手。此人已是麵紅耳赤,雙手撐著腮幫,胸口倚靠桌子,眼睛充血。他的酒杯已經端放在桌上,裏麵有仆人剛剛倒滿的酒,看來他是喝夠了。

  坐在他身旁的是先府的主人先都。他是喝得最少的。畢竟,他是主人,理應照顧好客人。所以喝得比較節製,腦袋也最清醒。隻是怕大家說他掃興,才故意低下頭,半趴在桌上,以退卻眾人勸酒。

  此時,他抬起頭,拍拍身旁的男子,“蒯得兄,你也算是好酒量了,小弟對你也是萬分敬佩。”各位的表現,先都盡收眼底。算起來,蒯得才是酒國英雄。一杯接一杯,如今雖是酒上頭,還能不搖不晃說話清楚,已是十分難得了。

  蒯得是晉國公族的後代,封地為蒯邑,故姓蒯。先祖擅長釀酒。本為生計,後漸得誌,成為晉國大夫。祖傳釀酒配方幸得流傳下來。今日到先府做客,蒯得把自家佳釀一並帶來,喝得眾友連聲叫好。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覺多喝了幾口,以致酒上心頭。要放在平時,他可是千杯不醉。一個宴席下來,喝倒全席的人都不在話下。

  “蒯弟的酒量是咱們五雄之首,兄長作證。”說話的是士榖。他的半個身子已經躺在矮桌上。昏昏欲睡之時,眾人七嘴八舌,又把他給吵醒了。

  見眾位兄弟都醒著,箕鄭父又來了勁。轉眼一看,再喝酒也不行啊,於是提議道:“今日不醉不歸,眼見各位都醉了,卻又不想歸。是不是把酒醒醒,好生商量今後計策?”

  先都第一個舉起手,“我讚成。今日醉已足夠,是該醒了。”說著,看向其它幾位,沒聽到異議,於是招手叫過仆人,命他們把煮好的醒酒湯端上來。

  於是眾人重新聚攏,整理好衣冠,坐回原來的座位,端起醒酒湯。眾人喝的當口,先都發話了:“前日趙盾在堂上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真是解氣啊。”說著,他把碗裏的湯喝個底朝天。

  “是啊,一想到他收到各縣的推托之辭後的憤怒無奈,便覺得出了口惡氣。”箕鄭父說道。想起當初,本以為穩操勝券,卻在最後關頭被趙盾殺了個措手不及,飲恨至今。總算又有機會攪局,頓覺胸中舒坦。

  “趙盾以為有護身符在手,我們便奈何不了他。而今他是借主君之名,行一己私事。如果我們跟隨,豈不是要遂他的願?”趙盾那套為晉國革除舊製,考核官吏,國勢蕃昌的豪言壯語,蒯得不感興趣。

  在他看來,而今是姓趙的把持朝政,代表的就是趙氏的利益。所作所為無非是行國事之名,為一己私利服務。趙氏一家有利,就會損害其它卿族的利益。尤其是像他們這樣弱勢的公族,利益折損更多。所以,他必會反對到底。

  “趙盾心思深沉,行事神秘。經常出其不意,不可不防。” 梁益耳號稱“智多星”,最是冷靜客觀。自夷地閱兵敗給趙盾之後,“老臣派”士氣低落。殺公子雍一事,又被趙盾裹脅而上,更是鬱悶。但是也因此,他們對趙盾了解得更多。從此,梁益耳更是花費相當的精力研究趙盾。

  據他多方打聽刺探得來的情報,趙盾在翟國過得非常之艱辛。回到趙府後,很長一段時間,趙盾沉默少語。參與政事的機會更是寥寥可數。在他上位之前,關於他的信息少之又少。了解他的人也不多,除了先且居和狐射姑。可是這二人跟他們不是一派,來往很少。況且一個死,一個流亡,根本無從得知趙盾的過往詳情。

  隻是基於背景分析,梁益耳得出結論——那時候的趙盾是內斂溫文的。因為身負趙氏嫡長子的責任,他努力彌補從前錯過的教育。一心鑽研誦詩行文,倫常禮儀,德行國政。更因父親的堅持,他沒有機會做過多行政上的實踐。

  但是,經曆一係列的命中注定和機緣巧合,他被推到風口浪尖。也就是從他與“老臣派”一爭高下的那一刻起,他突然覺醒了。把他可能用的資源全部調動。他專心致誌,後發製人。而且還一擊即中,將他們一舉打倒。

  如果說這時候,他被逼應戰,隻是出於自保的本能的話,那麽,殺死兩位儲備國君,則讓梁益耳跌破眼鏡。

  外傳狐射姑派人去接公子樂,結果公子樂病死在路上。但是,梁益耳從一位江湖友人打聽到的消息則是——有人接到一筆買賣,行事地點、時間、人數,均與公子樂一行人吻合。由此,他判斷,定是趙盾在背後指使,派人殺了公子樂。

  公子雍更不用說。當初那個趙盾大力推崇,德行兼備的賢君上選,就這麽死於亂軍之中。成因趙盾,死也因趙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便是此時的趙盾。為達到他執意求成的目的,他便要清除異己,果斷堅決。

  這一次,雖然是他們在背後作怪,但是,他敢肯定,趙盾決不會聽之任之。他肯定會出招。隻是目前,他們還不清楚他的對策而已。

  “哎,益耳弟過慮了。”士榖對趙盾向來不以為然。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從政經驗的人,天降驚喜坐到高位。本想立個賢人做國君,還被一個弱女子哭得亂了陣腳。最後不得不乖乖執行先君遺囑。這樣的人,何懼之有?當初敗給他,不過是他們疏忽大意而已。

  “咱們今天酒也喝了,慶祝令趙盾難堪一事,也不提了。”箕鄭父是五人之中年紀最長的。梁益耳說的話,他十分讚同。“益耳弟說的對。咱們不可不防,要時刻保持警惕。馬上寫信給我們聯係緊密的各地,讓他們密切注意是否有趙盾派去的人查訪。如有,速速上報。”

  趙盾絕不會坐視自己要做的事情僵在半途。如果他要出手,必定會派人下到各地。他們隻要提前預防,事先與各地打好招呼,主動權還在他們手上。

  先都和蒯得也點頭表示讚同。

  梁益耳又陷入沉思。他在想,這一次,趙盾會出什麽奇招?大部分的縣地官吏都是他們的人,他必須派人深入才能了解實情。一旦他深入,必會暴露無遺。他們的人會提前準備,他又如何達到目的?

  明月隱於高樹,銀河沒於天際,東方已白。等待他們和趙盾的,是一場即將拉開序幕的戰役。雙方均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且看這一回合,鹿死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