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喜得貴子
  對穆嬴交待完,狐射姑表示很滿意。於是跟母子倆告辭,轉身就要離開。

  就在狐射姑轉身刹那,公子夷皋一直把玩的布偶從後襲來。‘噌’的一聲,砸到狐射姑的右腳踝,他不得不停下腳步。穆嬴輕斥公子。公子不敢上前,低著頭,一雙眼睛卻專注的盯著他的玩偶。見狀,狐射姑隻得低頭幫忙找尋布偶。

  這布偶本是一張布帛,經人反複折疊纏繞,做成小狗模樣。經過幾番拋擲撫弄,已經鬆鬆垮垮。此時已經整個散開,皺巴巴的攤在地上。

  狐射姑拾起散架的小狗朝公子走去。布帛在他手中漸漸展開,他低頭不經意的看了看。這一看,令他驚訝不已——上麵竟有他的名字?不僅如此,還有趙盾、先克、箕鄭父、先蔑、荀林父的名字。更奇怪的是,後麵四個名字都幹幹淨淨的,隻有他和趙盾的名字有塗抹的痕跡。

  原本他的名字排在第一,趙盾排第二。不知為何,他的名字被劃掉,上麵寫上“趙盾”,趙盾的名字也被劃掉,上麵則寫著“狐射姑”。修改的字跡,與其餘四人的名字,顯然不是出自同一人手。這五個字飄逸瀟灑,氣勢不凡,顯然是書法高手所為。狐射姑盯著布帛,呆愣在原地……

  穆嬴和公子夷皋麵麵相覷。不知這位狐將軍怎麽會對一個孩童的玩具如此有興趣。他對著布帛左翻右看,眉頭緊鎖,難不成剛才這一砸,竟把他給弄傷了?可他走過來時,明明腳步沉穩,不像是受傷啊。

  呆愣幾秒之後,狐射姑馬上意識到,這張布帛非同小可。他必須找個借口將他留在手中。於是他將布帛胡亂揉成一團,把有字部分遮蓋住。他緩緩走向穆嬴母子,蹲下身子,對公子夷皋展開笑臉,輕聲說道:“公子的小狗摔壞了,”說著攤開手掌,“不知是哪位高手製作的?”

  公子眨眨眼,失去小狗,他有些難過,於是轉身看向母親。穆嬴抱著他,說道:“這是宮女小翠做的。這丫頭心細手巧,一個布條,幾根棉繩,就能折成小狗小雞的模樣。宮中大小都很喜愛。”說完,她還低聲安撫公子,要他別難過。

  “好一雙巧手。”狐射姑沉吟片刻,仍是對著公子說話:“在下府中也有位手藝精巧的侍女。不如我將布條交給她,請她也折個形狀。到時給到公子,跟你的小狗比比看誰的精致?”

  公子聞言,歡快的點頭。

  再次告辭,狐射姑頭也不回的朝外走,直到離開宮門侍衛的巡視範圍他才停下。他的心狂跳不止,攥著布條的手心都濕透了。無數個聲音在他胸口呐喊,與他響應。

  他早就認定自己是第一人選,排名必定在趙盾之上,沒有修改過的六個人名的排序就是明證。

  他冷靜下來回想,原本的字跡是襄公的,他的侄子果真沒有忘記他這個叔叔!可是修改的字是誰寫的呢?似乎在哪裏見過,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不過他不著急,他現在有的是時間。他要順著布條追查到底。他有預感,這是他和趙盾第二次針鋒相對。這一次,他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這日,趙盾接到出使團從秦國發來的信。信中說到,秦國先君的葬禮終於落下帷幕,新君繼位大典不日將舉行。大典之後便可向秦君言明迎立公子雍之事。事實上,公子雍與士會、先蔑等人已經見麵,一切準備工作均已就緒。隻等秦國新君上位之後安排好相關事宜,便可踏上歸程。

  趙盾回信,請使團代為向秦君致賀。並說,秦國新君繼位,趙盾本應親自趕往慶賀。隻因國君之位懸空,朝政繁冗,監國事大,請秦君勿怪。

  又及,晉國新君已在秦國,將與晉國派出的大臣隨行人員一道,參與秦國國君繼位大典。此次見麵,算是兩國新君的首次照麵,從此兩國關係將會書寫新的篇章。

  最後,請秦國務必保護好晉國使團及公子雍的安全。待其順利回到絳都,晉國定當派出重臣聘問。答謝秦國對我國君的照顧,重續晉秦之好。

  萬事俱備,隻等人到。公子雍繼位後,趙盾便可大展手腳做一番大事業了。想到這,他打開窗戶,一輪新月懸在空中。月正明,風正勁。霜降已過,冬天的腳步逼近,他卻不覺得冷。一切雖然比原計劃晚了,但是最大的障礙已經清除,勢成定局,早或晚而已。他隻需耐心等待即可。

  不幾日,趙府傳出令人振奮的喜訊——連續生了三個女兒之後,夫人百合終於如願以償,為趙家誕下一名小少爺。由於出生那天是初一,孩子取名單字——朔。

  趙朔的降生讓百合如釋重負。有了兒子,她趙家第一夫人的地位穩固,無人可以搶走屬於她的地位和與之相應的富貴。從此,兒子就是她最堅強的依靠,血肉相連,呼吸與共。

  仿佛一夜之間,她成熟了。不再患得患失,也不在意趙盾要納幾個姬妾,更不介意對方是芳菲還是桃李。她把全副心思放在這個新生的兒子身上,專心致誌。由於早產,孩子有些體弱。冬日嚴寒,不小心著了涼,她更是心無旁騖,全心全意的嗬護這小小人兒。

  趙府上下為此歡呼雀躍,空氣中彌漫著狂歡驚喜。趙姬下令,全府上下全員出動,務必要擺個漂亮盛大的百日宴,慶祝新一代趙家繼承人的誕生。

  這一年,趙盾升任晉國中軍元帥兼任執政首席。相隔不到三個月,又喜得貴子,趙氏終於後繼有人。雙喜臨門,好事接連,真是天大的喜事!

  對趙盾來說,立新君一事遭遇的波瀾已經平息。如今重回正軌,趙盾才得緩過一口氣。不曾想,百合懷胎十月終於得子,真是喜出望外。

  這份喜,不僅是為趙氏,也是替百合開心。因為無子,百合一直愁眉不展。之所以與他苦苦糾纏芳菲進門之事,不過是因為她的不安所致。他也連帶受了影響,情緒低落。生怕一個不小心,百合想不開做了什麽傻事,他這一世都難以安生。

  現在的百合,容光煥發,母親的光輝將她映照得神采奕奕。之前籠罩在她身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趙盾能體諒百合的心情。這是這個時代對女子的要求,誰都逃不掉。放眼望去,從天子諸侯到平民百姓家,沒有兒子的女人,不論娘家背景地位如何顯赫尊貴,最終總會因為後娶的姬妾進門,憑著兒子在手,搶了她的風頭聲勢。這還不算,可憐的,最後連立足之地也沒有。

  他跟百合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約成的親。百合溫和善良,大方體貼。侍奉父親、主母和娘都恭敬得體,與家中上下相處融洽。因為她,趙盾——這個從翟國歸來的外鄉人,來到父親的故鄉,從抵觸到接納,從接納到融和,從冷漠慢慢變得熱情。她的溫柔可人知書達理軟化了趙盾堅硬的心。得到愛的同時,除了回饋給她愛之外,還有敬重。

  她把三個女兒照顧得很好。她們都懂事知禮,有大家之風。他從心裏感激她的付出。甚至在剛開始發現自己對芳菲生出情愫之時,他曾一度愧疚不已。

  情感衝破層層阻隔終於無法遏止之後,他選擇對百合和盤托出。誰想,百合早已知悉,反應十分激烈。無奈,他隻得選擇忍耐。他懂得她的曲折心事,知道她的擔憂懷疑。所以,兒子的到來,同樣令趙盾如釋重負。

  百合的將來有了依靠,趙氏有了繼承者。而他,終於可以著手他推遲許久仍然念念不忘的一件事。這是他的私心,延遲過後,更見迫切。

  他在心底暗暗謀劃——兒子的百日宴過後,就是父親忌日,父親忌日一過,他就要找芳菲表明心跡。之後,再跟陽處父談好迎娶吉日,務必要讓芳菲風風光光的嫁給他。畢竟,她是他深愛的女子,要相守一輩子的。

  想到這,他忽然驚覺,似乎已經好久沒見到芳菲。

  先兄去世、父親病逝,他沉湎在悲痛當中未及緩解,接著又形勢逼人。他拚盡力氣籌措謀劃,終於成為權傾晉國權力排名第一的頭號大臣。慶功酒剛下肚,又遇先君薨逝。之後又是改立新君,與狐射姑鬥智鬥法。

  大大小小的事情耗費了他全部的時間和精力,根本無暇顧及其它。現在,兒子有了,新君即將踏上歸途,所有煩惱困惑就要終結。很快,他就可以把這件他放在最後,卻是他最最想要圓滿結局的事情做個了結。他滿心期待,興奮不已……

  同一片天空,陽府的氣氛卻與趙府相去甚遠。這裏像是被淩厲涼風吹過,冷寂蕭索。最大的原因就是——從前那個開心活潑的芳菲早早的冬眠蟄居去了,隻剩下無精打采的替身,腳步沉重的艱難前行。

  這一年,她變得沉默少言,心事重重。功課卻愈見進步。有一天,她和父親談論詩歌將近一個時辰,名詩名作信手拈來,簡直如數家珍。陽處父說不過她,隻得歎氣,自己真的培養出了一枚才女,做父親的他,隻能‘屈居第二’。芳菲得意的笑,眼角卻有掩飾不住的失落。

  陽處父是位粗心的父親。跟這個時代的眾多男性一樣,他的大部分心思都專注在追名逐利。即使如此,他也察覺到了芳菲的消沉。雖然她照樣讀書習字,每日穿戴整齊。但是,除了基本應酬,她不再主動說話。她明顯的消瘦了,衣衫漸漸寬大。從前她笑起來一定是眼睛彎成兩道彩虹,如今笑容隻達嘴角便著急隱退。

  她曾說,“春有花開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放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她這樣說,也這樣做。她的每一天,天天好時光,春夏秋冬都要努力追逐。擁抱自然,看花開,聽蜂鳴鳥語。她說她是花的使者,風的信使。她身上有燃燒不盡的生命力,走過她身旁,都能被她的溫暖熱情感染。

  可是現在,她幾乎不出門。隱藏在她體內生生不息的那把火熄滅了,坐在她身旁都覺得清涼冷寂。她了無生氣,隻是敷衍塞責被動的活著。

  趙府誕下繼承人的當晚,芳菲便獲知了消息。從那天起,她更不想再聽到與他有關的任何事情。但是,偏偏……誰讓她父親是趙家的忠實擁躉呢?不過,如果沒有這層關係,她又怎會認識他,喜歡上他?

  怪隻怪自己,丫頭的命還指望得到王公貴族的青睞。而今,他有了兒子,與夫人必定恩愛有加。他地位尊貴,高高在上,更是可望不可即。偏偏自己不爭氣,明明不再碰麵,卻還魂牽夢繞。

  昨天晚上,她還夢到兩人去看梅花。那天在路上,不知為了什麽,他哈哈大笑,她卻臉紅害羞。那天明明很冷,她卻覺得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是暖洋洋的。對了,她記得好像有人給她披了件紅鬥篷……

  趙家的喜事還在延續。賓客盈門,絡繹不絕。生下繼承人本為大事,何況是位高權大的趙將軍趙執政家的大事?誰不想來巴結一番?哪怕混個臉熟也好。將來用人的時候,隻要無意中被想起,很可能就被委以重任加官進爵,豈不是人生樂事?

  此時,一對母子經過趙府門前。母親十分年輕,麵容姣好,神情卻有些慌亂。她的臉上有汙漬未淨,披頭散發,一身寬大的粗布衣衫淩亂異常。由於衣裳不合身,走起路來拖拖拉拉的。

  女子懷抱著一個約摸三四歲的男孩。男孩有點不知所措,一直上下打量母親,不時又看看四周。察覺到環境陌生,他躲到母親懷裏。卻又忍不住好奇,不斷打量著周遭人群,小眼睛骨碌碌的轉。

  這名女子的神情衣著和趙府張燈結彩來往人士衣著光鮮形成了強烈對比。趙府的侍衛一眼就發現了她,以為隻是經過的路人而已,也不在意。

  突然,這名女子用力抱緊懷中的孩子,一個箭步衝進趙府。用力之猛,眼疾手快的侍衛攔住她後,還向後退了幾步。她則被侍衛一把推開,差點摔倒。她趕忙檢查懷裏的孩子,見他無事,又要往裏衝。

  這時,全體侍衛都反應過來。他們圍成一道牆,個個眼神淩厲盯著她。為首者大聲喝斥道:“哪裏來的潑婦,敢在將軍府門前撒野?”說著,幾位身強力壯的衛士合力把婦人往外推。婦人力氣不敵,向後退了兩步,腳步不穩,摔倒在地。

  孩子顯然被嚇到了。他緊緊抱著母親,身體抖得很厲害。嘴角耷拉,眼看就要哭出來。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惶恐,再抬頭看眼前幾個凶神惡煞的士兵,婦人又急又怒。眼見是打不過,想要找主人論理,連門都進不去,頓時覺得無限委屈。

  如果不能進門,滿腹牢騷要找誰講?想到此處,心頭的怨氣、怒氣、悲傷、難過、無助全部湧上來。胸口窒息,一時無法負荷,便“哇”的大哭起來。

  這一哭可不得了。先是高亢尖利,連哭帶喊,轉而低低啜泣。休息片刻之後,變成哭天搶地。懷中的孩子,看著母親的表情,聽著駭人的哭聲,也跟著哇哇大哭。母子倆的哭聲,一高一低,一輕一重,一個尖利一個稚嫩。此起彼伏,似是悲歌演奏。排山倒海,忽而又婉轉低沉,連綿不絕。動情處,還循環反複。

  來往行人聞之,莫不為之動容。他們紛紛駐足,相互打聽,這是哪裏來的女子?因何事哭得如此悲慟?跟將軍府又有何關係?疑問在人群中蔓延。士兵見她撲倒在地,來往人多眼雜,也不敢造次。

  本想上前將她拖離將軍府門口,見她已經哭得聲嘶力竭,攤倒在地,小男孩也坐在地上無助可憐,又無法下手。如果弄傷這二人,怕是會連累將軍府,落下欺負弱小的惡名。

  不得已,為首的士兵指示一名年輕的士兵趕緊去通知主人。年輕的士兵得到命令,飛也似的朝裏奔去。逃離惹人心煩的噪音,躲開路人的指指點點,小兵心情舒適,腳底像抹了油般。

  門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為首的士兵實在看不下去,隻得上前一步輕聲安撫道:“這位夫人,不知因何委屈如此難過?不如坐下慢慢說吧。”說完,他命人搬了張凳子出來。

  女子見這人說話的口氣甚是軟和,似乎不像什麽壞人,這才停止了哭喊。她把孩子抱在懷裏,輕拍他的背,小男孩也漸漸平息。母子二人這才算是止住了哭。

  女子抹了抹眼淚,接過凳子一屁股坐上去。她已經累得四肢癱軟,渾身乏力,懷中的孩子很快便沉沉睡去。士兵遞過來一碗水,她“咕嚕咕嚕”連喝了好幾口。喝完,她閉上眼,靠在牆邊,眼神朦朧似乎就要睡著。

  進去報信的年輕士兵將門口情況大致說了一遍,趙家的大家長趙盾馬上隨他出來。他眉頭緊鎖,若有所思。似乎猜到是什麽人,但是他又不確定是否真是他料想的人。可是如果真是他料想的人,不應該會如此啊……他一邊想,腳下步子一刻不停,很快來到門前。

  隻見趙府門口黑壓壓的一片,圍得水泄不通。士兵大聲吆喝,“沒事了,沒事了,大家不要堵在這裏,影響來往通行。” 三三兩兩的人慢慢散開,準備各行其路。

  趙盾一眼就看到坐在凳子上靠牆假寐的女子,他心下大驚,臉上卻無波瀾。他走上前,輕聲叫道:“夫人,夫人。”女子見到趙盾,慢慢睜開眼卻不搭話。突然,她抱緊手中的男孩轉身就跑。跑到正對趙府的大道上,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自己則“撲通”一聲跪下。她大聲說道:“趙將軍,求你為孤兒寡母作主啊。”說著,眼淚撲簌而下。

  剛剛走散的人群紛紛回頭,很快又重新聚攏過來。這出戲似有轉折,吸引了許多閑得無事的路人。他們駐足觀望,翹首以盼。本是普通的母子哭鬧,加上晉國數一數二的權力之子親自出場,顯然意義重大。他們絕不能錯過。

  趙盾本想把母子接到府內慢慢細說,料不到女子反應如此極端。像是事先編排好似的,說完一句台詞,她就跪在地上,隻顧埋頭哭。趙盾隻得走下台階,彎腰伸手想要扶起女子。女子卻搖搖頭不肯起身。無奈,趙盾隻得輕聲建議:“請夫人到府內詳說。”

  堂堂將軍竟會邀請一位蓬頭垢麵的女子入府,眾人更是好奇,這名女子究竟是何身份?為何將軍都要對她客客氣氣?交頭接耳之聲越來越大。

  女子搖搖頭,慢慢止住哭聲,語氣悲憤的說道:“先君臨終,親手將我兒交到將軍手中,請將軍扶助幼子繼位國君。如若成才,則為將軍之功。如若不成,則為將軍之過。”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說著,還拉起幼兒的手。她目光如炬,直視趙盾,“將軍可還記得此事?”

  女子所說,字字清晰有力。在場的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剛剛還嘈雜的人群,忽然鴉雀無聲。靜默片刻,突然又“轟”的一聲,人群仿佛被炸開的鍋。

  “啊?原來是先君夫人?那……旁邊這位是太子?”、“可是夫人為何如此狼狽?”、“太子如此幼小,成了國君如何執政?”、“別急,聽這語氣,還有下文……”、“看樣子,是太子的國君之位沒保住啊——”,各種猜測滋生傳遞。

  人多嘈雜,趙盾不便說太多,隻得再次誠意邀請。“趙某都記得,還請夫人移步趙府,借一步說話。”

  女子仍舊搖頭。她用力抹了抹殘留在臉上的眼淚,清清嗓子,提高音量說道:“如果將軍還記得,為何要派人去秦國迎立公子雍,還說要立他為新君?”

  她站起來,一把舉起男孩,放到趙盾眼前,“迎立新君?請問我兒算什麽?他可是先君指定繼承大位的,你要將他置於何地?你欺我孤兒寡母孤苦無依,一手遮天便要偷天換日,擅自修改先君遺訓,是何道理?”說完長篇大論,似乎耗盡她的全部力氣,她大口喘氣。轉而又跪坐在地,淚流滿麵,不時抽泣。

  如果這是一出戲,女子的這段話便將全劇推向了**。圍觀人群的生平所見,無非是劇本已經寫好,經過排練,由伶人木偶簡單裝扮的表演。今天這出將軍對先君夫人的戲碼,光天化日的在路邊上演,沒有任何編排,也不事先預告,卻演得精彩絕倫。尤其是夫人這個角色,聲情並茂,台詞精準。路人看得是目瞪口呆。

  等人群把這段重頭戲品味過後,又是一陣議論。“啊?原來趙將軍這麽霸道?”、“國君怎可說換就換?”、“唉,孤兒寡婦真是可憐,誰讓人家趙將軍大權在握呢,嘖嘖——”、“原來新君在秦國?我晉國國君為何在秦國?”、“到底誰才是國君?”。

  人群喧囂不止,情緒沸騰。出於對弱者的同情,更多的人采信了先君夫人的話,站到孤兒寡母一邊。他們譴責趙盾,對將軍府指指點點。

  靜靜聆聽穆嬴的哭泣指責,趙盾環顧四周。白眼、謾罵、指手劃腳、不屑一顧,他一一掠過。此刻他恍如夢中,難辨真偽。

  他剛剛走上人生巔峰,大權在手,劍指處,人頭落地;他心屬的新君即刻就位;趙府有了新的繼承人,此刻賓客正在舉杯齊賀。然而,就在舉家歡騰的時候,他的府邸門前,眾目睽睽之下,他被判定為欺淩弱小的歹人、玩弄權力的小人、背信棄義的奸臣,這是他嗎?

  他是背棄了先君的囑托,可他是為了晉國的霸業永存,國勢昌盛。他曾為此與穆嬴解釋過——公子夷皋不適合擔任國君,他定會對他們母子有所安排。當時穆嬴雖然委屈,可也沒有歇斯底裏啊。為何突然有如此大的轉變?

  今天這出劇情迭起的戲,唱作俱佳,演藝精湛。是誰在背後煽風點火?是誰最想要他聲譽掃地,所以才出此奇策?趙盾低下頭,苦苦思索。他努力將自己抽離這難堪的現場,盡管隻是精神意誌上的暫時遊走而已。

  趙府門前的這一幕,不得不說,籌劃得恰到好處。演員入戲,觀眾捧場。播放時間恰逢黃金檔期,人流密集,收視奇佳。

  這些觀眾,一定會把他們今日所見、所聞、所想、所猜測,說給家人聽,與街坊閑聊時提,再與三姑六婆交換信息,分享心得。他們會不自覺的自發傳播。在場每個人都會自動背負起這個重任。他們不僅樂意,而且深感責任重大,不吐不快。不出三日,消息便會從街頭巷尾傳遞到集市鎮甸,然後跨越地界,傳遍晉國城郭村落。

  趙盾的名字,除了權力煊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之外,更因此事聲名遠播。穆贏所說,字字句句,將他盯在恥辱柱上。後世,將會被人銘記並唾棄,如果他還要繼續堅持他另立國君的決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