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日踏青
  自從先且居問起芳菲之後,接下來的日子,總有無形的力量把趙盾和芳菲聯結在一起。

  “三月三日麗日行”,草長鶯飛蝴蝶紛飛之際,正是窈窕淑女踏青的好時節。由於孩子年幼,這幾年趙夫人鮮少外出,賞花觀魚的閑情逸致更是難得有機會體驗。眼看孩子們漸漸懂事,趙夫人決定趁著大花春光要好好一飽眼福。既是觀賞散心,有個女孩子做伴,一起分享花語,順帶聊聊心事,才是人間樂事。芳菲自然成了不二人選。

  因為趙夫人親自過問,再加上先且居提起,趙盾有些不安。他怕流言四起對芳菲不好,所以最近特意減少了功課。

  芳菲不知趙盾心思。本以為有了趙夫人這個靠山,往後自可近水樓台。不想贏了麵子卻輸了裏子。趙盾順從眾意,把她的功課減少一半。如此一來,他們見麵的時間就少了。眼看她家的新宅子就要落成,搬家已經提上日程,芳菲更是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讀起書來便有些意興闌珊。

  今日上課,隻見她懶洋洋的翻開講義,下巴擱在桌麵上,眼睛半閉半開,像隻慵懶的小貓。

  “芳菲,‘一天之計在於晨’,清晨本應神清氣爽,你卻昏昏欲睡,昨晚做什麽去了?”這哪裏像要讀書的樣子?趙盾忍不住開口提醒。

  “趙盾哥,你不知道嗎?”芳菲睜大眼睛,用力眨啊眨,終於讓她想到了如何回話。“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趙盾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她更有成就感。“所以啊,我這叫春困,跟昨晚做什麽一點關係也沒有。”

  “照你這麽說,一年到頭都不合適讀書,隻合適睡覺?”趙盾不以為然,偏偏這丫頭有這許多歪理。

  “嗯,”芳菲鄭重的點點頭,“這個道理沒人跟你講過吧?聽我這一說,是不是醍醐灌頂,勝讀十年書?”

  “分明是胡說八道,”這丫頭還真是……有段時間好好的,最近怎麽又故態複萌?之前不是埋怨功課多?如今功課變少了,又開始耍賴。趙盾真是想破腦袋也找不到原因,隻好擺出嚴師麵孔。“從前說功課多,現在少了,你還諸多借口。趕緊的,不要辜負大好春光,要認真讀書才對。”

  芳菲瞪著趙盾,心想,“我的借口,怎麽說得清楚?你個大笨牛,隻知道催我讀書。”想想一顆芳心寄托在這人身上,不免有些失望。抬頭看趙盾一臉嚴肅,無奈隻得正襟危坐。

  趙夫人吩咐仆人準備出門的行裝。聽說二人在書房讀書,她就過來瞧瞧。走到門口,聽到芳菲說道‘醍醐灌頂’,她捂住嘴巴,愣是沒笑出聲。待到聽趙盾說‘不負春光’時,趙夫人說話了:“若要真的不辜負這大好春光,不如直接去賞大好春光。”二人聞聲,趕忙開門迎接夫人。

  “今日清閑,天高雲淡,我想外出走走,”趙夫人說明來意,“聽說芳菲也愛看花,不如跟我一道?”

  “好啊。”這幾天心裏真憋屈,正想出外散散心,芳菲求之不得,立馬就要答應。想想不對,今天要讀書,又看看趙盾。“可是——趙盾哥要教我習字。”

  當家主母發話,趙盾哪裏還敢堅持。況且芳菲一早就萎靡不振,勉強下來也是無益,索性由她去了。趙盾說道:“既然娘要你去,你就去吧,咱們明天再寫過。”

  趙夫人和芳菲離開書房,趙盾跟隨在後。到了走廊,就要左右分頭而行,趙盾對趙夫人拱手,“娘,芳菲,你們慢走,我告辭了。”隻等趙夫人點頭,他便要回自己屋子。

  芳菲自是萬般不舍,可是又不知如何挽留,心中好不焦急。沒想到趙夫人發話了:“盾兒,剛才還聽你說‘不辜負大好春光’,怎麽現在變成你要辜負了?今天我,你三個弟弟,”她又用手指向芳菲,“再加芳菲,我們一道去郊遊,如果沒什麽重要的事,你也來吧。”

  趙盾本來也想出門走走,母親隻邀請芳菲,想來她是想找個伴要講些體己話,自己不便打擾,所以不好參與。聽說弟弟們都去,他便覺得自己義不容辭也要前往。

  一行人坐著馬車朝郊外駛去。趙夫人、隨侍丫鬟、芳菲和趙盾坐一輛車,三個小孩和兩名仆人坐在後麵一輛車。正是“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掀起簾子就能感受拂麵的春風。

  芳菲興奮得真搓手。從馬車裏瞧見的破碎畫麵已經不能滿足她,她想腳踏土地,被春的氣息包圍,想嗅出空氣裏的溫暖浪漫,想親眼看花開朵朵,蜜蜂采蜜。

  芳菲眼角眉心的顧盼,趙夫人都看在眼裏,心想:“年輕真好。曾幾何時,自己也如此天真無邪,青春洋溢,一點小事就雀躍不已,真情投入。”

  趙盾的心又不聽使喚的‘怦怦’亂跳。芳菲的一顰一笑,或歡笑,或興奮,或眉頭輕蹙,都牽動他的心。他的表情波瀾不驚,內心卻洶湧澎湃。

  馬車停留在一座山前。山峰生得雋秀挺拔,山巒重疊,甚是陡峭。如果往上攀登,一定是‘山從人麵起,雲傍馬頭生’。它的特別之處在於——山腰處猛然收窄,像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山腰以下又漸開闊。傳說是觀音菩薩遺留人間的玉淨瓶所化,由此得名——玉瓶山。

  隻見條條飛瀑從山中流泄,匯入山腳天然形成一汪池水。池水碧綠透亮,水底石子小魚清晰可見。山腳下有大片平坦開闊空地,遠遠一看,四周都是盛開的花兒,粉紅、桃紅、月白、鵝黃,簡直是花的海洋。這有山有水有花的地方,像極了仙境。

  甫一踏入這片土地,芳菲跟趙家三個孩子一道,撒腿就跑,放聲大叫,興奮得難以言喻。這些天,心事難以言明的鬱悶,若有所待又被冷卻的空虛寂寥,都被這盎然的生機感染。取而代之的是滿心歡喜和孩童般的純淨忘我。

  風和日麗,孩子們都著急放紙鳶。專門請手藝人為他們訂做,怕男孩粗魯不經用,特意多備了兩隻。

  看著鮮花四開,芳菲恨不得去近處看個究竟。吹著和暖的風,又想把紙鳶升上空中,享受恣意奔跑的愜意。真叫好風好景急煞人。正難以抉擇之時,趙夫人走到她跟前。

  “芳菲,咱們先去賞花,”趙夫人轉頭指了指趙盾,“讓你盾哥哥帶著弟弟們去放紙鳶。等你想玩了,咱們再去找他們。”趙夫人語氣溫和卻很堅定,不容置疑。

  芳菲點點頭,趙盾則依言去陪弟弟們放紙鳶。

  遠看隻覺姹紫嫣紅,近看更覺得驚豔不已——粉紅的桃花,枝枝左右錯落,朵朵站立在枝上,隨風任意東西,飄逸出塵;潔白的梨花,仿佛素衣女子,親近之時更見清麗。微風拂來,花瓣隨風落地,誓要將純潔傳遞,離去時還戀戀不舍。

  走到櫻花樹下抬頭看,粉嫩嫩的花瓣緊緊依偎,花團錦簇,鬧滿枝頭。剛要低頭行走,忽然吹起一陣風,下起櫻花雨。臉頰、肩上、手臂都是紛紛的花朵,真是落英繽紛,美不勝收。

  沉浸在芳香的花海,芳菲輕輕閉上眼。不是春困,而是春醉。醉倒在迷人的芬芳裏,喜悅漲滿心頭。陽光灑在她的麵龐,幼白的肌膚泛著光澤。趙夫人細細打量她,沒忽略遠處目光向此搜尋的趙盾。

  似乎感應到有人盯著她,芳菲睜開了眼。迎上趙夫人的視線,她有些不好意思,“我隻是覺得好美,所以閉上眼。”生怕被誤會是因為她困了。

  “是啊,真美,我也好久沒看到這麽美的風光了。”趙夫人很感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想當初嫁給趙衰,自己正是青春十八,而今已是半老徐娘,不由得感歎韶華已逝,刹那芳華。

  “是歲歲年年人更美。”芳菲心思敏銳,知道趙夫人的感觸,趕忙安撫。

  “你這孩子,小嘴就是甜。”芳菲說的話,趙夫人聽了很受用。芳菲來後,家裏多了份柔美和諧,自己也多了個可以說話的人。常聽她父親說起她任性,在趙夫人看來,實在是誇大其辭,芳菲不過是活潑好動而已。

  “我是實話實說。”芳菲惟恐趙夫人把她當作油嘴滑舌之徒,趕緊上前摟住趙夫人胳膊。“夫人冰肌玉骨,眉眼帶笑,活脫脫大美人一枚。”口氣嚴肅,好像是她下的定論,誰也不能反駁。

  趙夫人被芳菲篤定的口氣逗笑了,“好好好,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看著近在咫尺的小臉,忽然想逗一逗她,“芳菲啊,你在我們家住得習慣嗎?有沒有特別喜愛的事物啊?”

  “府上什麽都好,好吃好玩,大家對我都很好,我也喜愛大家。”芳菲打了個馬虎眼,弄不清她是真不懂,還是懂了裝傻。

  趙夫人何等厲害,坐著當家主母的位置,府中大小事情都由她統領。如果說趙衰是晉國的執政大臣,她就是趙府的執政大臣,豈能容這小小丫頭糊弄過去?

  她嘴角偷笑,一箭不中,再來一箭,“上次吃飯,你不是說趙盾哥對你要求太嚴厲?我想了想,趙盾哥也不是教書先生,掌握不好度,怕耽誤了你,不如……”話到此處,必須賣個關子。

  “不如什麽?”趙夫人說到這,芳菲大約猜到後話可能不是自己樂意要聽的,可是又想知道下文,不覺神情有些著急。

  芳菲急了,趙夫人反而冷靜了。她語氣平穩,慢慢道來:“不如啊,替你請個先生來家,因材施教豈不更好?”心裏想,看你這回說不說實話?

  “不要不要——”芳菲脫口而出,急得還擺了擺雙手。又覺反應過度,看向趙夫人,一下把頭靠在夫人的手臂,作撒嬌狀。“不用麻煩夫人。我爹常說,有人管教我才能成事。趙盾哥已經比之前放鬆了許多,我還有點不適應呢。”如果真把趙盾換了,往後兩人見麵機會可就更少了,芳菲是大大的不樂意。

  “哦,那就好,”趙夫人竊笑,這丫頭,輕輕一激,立馬現形,還是個單純的孩子。“你啊,讀書用功是好,也別把自己累瘦了。”趙夫人私底下認為,陽處父身為男子,想做一番事業可以理解。可是這樣要求女兒未免太過。自己是旁人,也不好插手,隻是心疼這個花一樣美好的孩子。

  “夫人放心。”說著,芳菲還掂起腳尖轉了個圈,“我自幼體弱,後來我父親請來師傅教我抬腿下腰,每天都練,之後的確病少了。可是我卻變得格外好動,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我爹常說‘過猶不及,早知道,還不如不及呢。’”說起這些,她還有些得意,不過也有無奈,“不過呢,我骨架單薄就沒得救了。”

  聽完這段描述,趙夫人是又好笑,又心疼。她摸摸芳菲的頭,說道:“好孩子,開開心心就好。”遠處,幾隻紙鳶在風中飛舞,夫人拉起芳菲的手,“走,咱們去看看他們在幹嘛。”二人手拉手,情似姐妹。

  趙盾和幾位仆人已經幫弟弟們把紙鳶升上天空——金色的魚兒躍上天空、翠綠的蜻蜓翩翩起舞、勤勞的小蜜蜂左右擺蕩。三個孩子跑得滿頭大汗,笑聲在空中回響。同是郊遊的人群被孩子的笑聲吸引,見他們一行衣著豔麗,男的俊女的俏,更有不少人駐足觀望。

  看到冉冉升空的紙鳶,芳菲衝了過去,嚷著也要放。兩個備用的正被冷落一旁: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一隻是耀武揚威的鷂鷹。

  趙盾悄悄走到芳菲身旁,輕輕在她耳邊說:“知道你要來,特意吩咐他們紮了隻蝴蝶。”說著,他拿起蝴蝶遞給芳菲。芳菲並未接過趙盾手上的蝴蝶,反而把鷂鷹拿起就跑,邊跑邊大叫,“我要做飛鷹,扶搖而上九萬裏。”剩下趙盾呆愣在原地,拿著隻綺麗的蝴蝶,不知如何是好。

  說起玩耍,芳菲可是個中高手。用不完的精力成就了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遊戲本領。找準風向,慢跑幾步,接著邊跑邊放線。風向變化,趕緊轉換方向。一會收線,一會放線,收放自如。不一會,線就不夠長了。

  此時,一隻威風凜凜的鷂鷹已經展翅高飛,遨遊在天空。它一臉不屑瞪著一隻姍姍遲來的花蝴蝶,似乎在嘲笑它的柔弱和遲緩。

  眼見自己的紙鳶占盡上風,芳菲笑得可歡了。想起早上被逼讀書的憋屈,頓覺得眼前的鷂鷹如同知音,幫她出了口惡氣,一時渾身舒爽。

  裙裾飛揚,早上的愁眉苦臉變成笑得彎彎的眼。飛揚的嘴角,神采飛動。本來一臉尷尬牽著蝴蝶的趙盾終於釋然。春光如何美好他不知,他慢慢領悟到,看一個人笑,原來也可以如此滿足。

  公元前624年冬,魯國君主魯文公如期到晉國聘問。陪同他一起來的,還有襄仲、孟穆伯等魯國重臣。魯文公一行受到晉國高規格的接待。從迎賓儀仗到宴請規模無一不是精心策劃,先且居和趙衰在內的文武官僚全程隨侍一旁。晉國的熱情、包容、不怒自威的大國氣概由此次會見表露無遺。

  從此以後,魯國對晉國更是心悅誠服,甘為其馬首是瞻。

  這一年,秦軍焚舟過河的壯舉最終沒有演變為兩國的激烈交戰。秦軍試圖挑戰晉軍,但是晉軍收到來自最高指揮官的嚴格約束,堅決不出戰。叫罵無用,進攻被擋,日子一久,眼見軍士疲憊,士氣開始低落,秦軍決定放棄挑釁。

  他們繞到崤山,將當年陣亡秦國將士的屍身帶回國掩埋,以告慰他們在天之靈。之後,秦軍就宣布撤退。晉軍雖不出戰,但是他們密切關注秦軍的一舉一動,直至他們返國。

  至此,包括前一年盟軍出動攻打秦的汪邑,並與秦軍在彭衙再次相遇,最後盟軍得勝回營在內,晉襄公執政的頭四年裏,秦與晉規模以上的衝突共計四次,結果均以晉的勝利告終。

  秦穆公執政期間,秦國在東進的路上屢遭挫敗。從此,秦的眼光從東轉移至南部和西部肥沃開闊的土地。之後,秦國兼國十二,開地千裏,為戰國時期的稱雄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晉國,經受新舊交替嚴峻的內外考驗,仍然稱霸中原屹立不倒。晉襄公秉持文公的遺訓,親王室,攘秦退楚,號令陳、宋、鄭等諸侯。放眼中原,晉國一家獨秀。

  在趙盾的人生裏,溫馨和歡笑從來沒有如此繁華茂盛。國家繁榮,家庭和睦,芳菲又像一縷春風席卷他的心。他的生活如此豐富,寧靜,多彩。

  可是,過往那些疲憊不堪的日子,那些灰暗低落的情緒,總會在午夜夢回,襲擾他,占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