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些訓練有素的刑警竟然被這種胡鬧場麵唬住,忘了去攔住她。還沒等時宜反應,她已經把時宜整個人都抱住。雖然帶著哭腔,卻還是抖著聲音不停告訴她:“時宜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來采訪,我知道周家出事,知道有警察時宜,時宜,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我不知道這個王八蛋要害你。時宜,你別怕,我從小就保護你。我不會讓他對你怎麽樣的”

  時宜抱住她,不停說:“好了好了,沒事沒事。”

  杜風所有同事聽到這一串話,終於明白了七八。可是也對這個突然闖出來的女人很無奈,明明是公事公辦,卻被這個女人白說成黑的。

  害周家人?

  他們自從調查周家開始,真算得上是舉步維艱。好不容易有點兒進展,還碰上周家自己人出現問題,正是越攪越亂時,又冒出個完全不知道狀況的女人看起來還是頭兒的女人

  有人讓杜風去包紮,杜風隻是匆忙摸出手帕,按住自己的傷口:“你們拉開那個女人!還有,登記完,讓他們走,一組人負責監控。”

  宏曉譽立刻就被兩個人拽走。

  杜風狠狠閉了下眼睛,擦去擋住視線的血:“周生先生,我們隻是例行公事。”

  周生辰終於開口:“沒關係,我會盡量配合你們。”

  畢竟杜風重點監視的是周文川,很快就對他們放行。時宜看著那些拉住宏曉譽的人,直覺杜風不會真的為難她,就先跟著周生辰離開了醫院。

  她怕牽連宏曉譽,給她匆匆發了個短信:我沒有事情,不要關心任何周家的事。忘記這件事,我會照顧好自己。

  很快就關上了手機。

  對於文幸的那段錄音,周生辰隻在文幸下葬的那天,問過她。

  她沒有告訴他真正的內容。

  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她都不會有任何事情會瞞著周生辰,一定對他知無不言。但是這件事,時宜還是決定要瞞到底。不管周生辰對母親的話有多少相信,他一定不會去懷疑已經離世的文幸,這就足夠了。

  她不想,反複去推敲一個已過世人的行為。

  更不想,讓周生辰嚐到另外的一種難過。

  下葬的那天,意外地秋高氣爽,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周家的墓地,就在曾經上香的那座寺廟的後山,大片的先祖埋葬在這裏,時宜站在林立而不擁擠的墓地,遠近都是周家的人,隻有梅行一個外人。

  沒人阻攔過梅行,每個經曆過文幸最後時刻的人,都知道這是她最想見的人

  周生辰穿著黑色西裝和襯衫,從頭到尾都沒有其它顏色。時宜也是一身黑色的大衣和長褲,站在他身邊。

  深秋的後山,總會有風,卷起一層又一層的落葉,無休無止。

  所有人都在看著墓碑,默默出神。

  文幸。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地府有地藏菩薩,生前是女兒身,對待死後的女人一直很寬容。

  如有女子樣貌醜陋,體弱多病,生前向善,在菩薩麵前誌心瞻禮,下一世就會相貌圓滿,身體康健如有女子生前不嫌棄自己是女兒身,心中有善,在菩薩麵前誌心瞻禮,下一世,她必然會成為門楣顯赫的女子,或為王女王妃。

  隻要心中有善,女人會更容易得到寬恕和善待。

  世間事,生死為大。

  我不會記恨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死了,就和這輩子再沒有關係了。

  我不會再提起那些事情,讓你做過的事情困擾你的哥哥。他很愛你,真的很愛你,我猜不到他如果知道了,究竟會有多痛苦如果真的想償還我,就和我一起護佑他吧。

  兩個人從墓地回老宅,並沒有坐車。

  從山下一路向著山上走,約莫一個小時後,看到了熟悉的高聳石雕牌坊。

  這裏的樹木更是高聳,落葉鋪滿了整條路。

  沒有濃密的樹葉,陽光輕易就穿過那些高聳的樹枝,落到地上,疊出影子。

  “你媽媽說過幾天是你外婆的九十大壽,要在這裏辦。”

  周生辰清淡地嗯了一聲:“外婆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我們都沒有把文幸的事情告訴她。”時宜頷首,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

  “佟佳人也會來,”他想到什麽,告訴她,“外婆很喜歡她。”

  時宜再次點點頭。

  在來鎮江之前,周生辰就已經告訴她,佟佳人已經和周文川在辦離婚。

  兩人並沒有太多的糾纏,離婚也是離的你情我願,而且周文川對於自己和佟佳人的孩子並不執著,不知道是因為調查纏身,還是因為王曼的緣故,他很爽快地同意孩子生下來後讓母親扶養,並沒有強行要來放在周家。

  “你當初和她”她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

  佟佳人和周家的關係,錯綜複雜。

  她和每個人似乎都有著那麽一層關係。和周生辰兩小無猜的婚約,和周文川的夫妻關係,和周生仁的血緣關係

  “我和她,就像我和你說過的那麽簡單。”

  時宜笑:“我知道。”

  她相信周生辰的為人,如果真有過一段情,他也一定會告訴自己。

  對於佟佳人主動放棄婚約,時宜多少也能猜到。

  畢竟周生辰從十四歲進大學後,就始終對科研表現出熱情。如果一家裏有兩個姐妹,一個喜歡掌管整個周家的叔父,一個喜歡有名無實的周生辰,那麽這個家庭一定會選擇拉攏那個已經掌握實權的叔父。

  周生辰把外衣脫下來,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感覺她在看著自己:“時宜。”

  “嗯?”

  “我一直對你很內疚,”周生辰忽然詞乏,“或者說不止是內疚,我想和你說些真話。”

  “嗯,你說。”

  “你遇到我之後,曾有過很多危險,甚至都威脅到生命,”他輕輕籲出一口氣,“我的親人,都多少做過傷害你的事情。比如,你遇到的那幾次意外。”

  時宜猜到,他說的就是這些。

  她保持著沉默。

  周生辰或許真的是內疚,沒有再繼續深入說下去,反問她:“怕過嗎?”

  她略微頷首。

  最怕的是那場在異國的槍戰,硝煙彌漫,是她從來沒有麵對過的場麵。剩下的那些,她都被隔離在了真相之外。烏鎮對她來說,是和周生辰擁有最美好回憶的地方,而第一次落水,誰都不會懷疑那是場陰謀

  隻有最後一次,讓周生辰帶著她離開周家那次,她是真的害怕。

  他不在她身邊,她卻覺得自己痛得能死過去。

  “如果全部告訴你,你會發現,從你到過周家第一天起,這裏就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這裏的人,每個都心懷鬼胎,每個人都有秘密”

  周生辰略微沉默,停下了腳步,轉身麵對她。

  他比她高了很多,這個角度去看自然是逆光的,他的眉眼,他的輪廓,都讓她覺得很安心。即使是背對著陽光,卻不會給人任何的陰霾感。

  時宜在等他說下去。

  周生辰卻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第一次名副其實的約會。

  那天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樣子,笑著繞了一圈,才非常讚歎地告訴他:“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周生辰。

  這個名字在她心裏似乎非常完美。

  他想起十年前在那艘賭船上,小仁在母親死後,在他懷裏哭了睡,睡了哭,始終都在說要報仇。後來小仁長大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的母親隻不過是因為內鬼身份,被家族查出後,怕麵對殘酷家法,而被迫選擇了非常殘忍的自殺方式他不再提任何報仇的事情,除了有些內向之外,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母親的事情。

  因為小仁懂得了一個道理:

  周家的人,很難被外人要了性命。真正能威脅到他們的,隻有自己的親人。

  周生辰。

  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麽美感,隻代表了各種危險。

  “周家的事,我一直不想說的太明白,是因為”

  山路的盡頭,忽然有落葉揚起來。

  他停住話。

  兩人的視線裏出現了二十幾個人,非常有序地分成兩路,由山頂往下邊走邊清掃著落葉,都是周家的人。

  他們看到周生辰和時宜,很快就停下來,喚了句大少爺、時宜小姐。

  周生辰示意他們繼續掃落葉,很快就有輛車從轉彎的地方開下來,車停在身邊,探頭出來的是先他們一步上山的小仁。

  “我到了一個多小時,你們竟還在這裏,”他莫名地從上至下看了看時宜,悠悠歎口氣,“姐姐穿著高跟鞋,從山下走上來很累吧?”

  小男孩自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說自己下山有事情,很快就離開了。

  車從視線裏消失,周生辰這才低頭看她:“累嗎?”

  “有一點兒,”時宜老實交待。

  他略彎腰,勾住她的腿和身子,橫抱起她。

  她看了看身邊,低聲說:“快到了,我自己走吧?”

  四周掃落葉的人,完全把兩個人當了空氣,沒有任何人敢側目看一眼。隻有嘩嘩清掃的聲音,這種安靜,更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以為然,已經開始往山上走。

  “周生辰?”她靠在他身上,抬頭看他。

  “嗯?”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她倒還記得,“為什麽,你一直不肯對我說實話?”

  “你猜不到?”

  “猜不到。”

  “如果告訴你,某間旅店經常會有鬼出沒,你會入住嗎?”

  “不會我怕鬼。”

  “我也怕,”他略停頓,告訴她,“我怕如果你知道這裏到處是鬼,會選擇離開。”

  他說,他會害怕。

  而且怕的是,她會離開。

  這是他第一次說自己會害怕什麽。

  除了文幸的事,他會讓自己置身其中,餘下的那些人和事,他都更像是個旁觀者,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理智、態度和價值觀。

  甚至對文幸的死,他最後還是保留了自己的價值觀。

  她相信,那天讓他放下槍的人,不是別人多少的解釋,是是他自己的內心。他終究和周家人不同,不會任由自己宣判罪名,定奪任何人的生死。

  山路蜿蜒,稍許轉彎後,那些清掃落葉的人,就已經看不到了。

  她手勾住他的脖頸,抬起頭來。

  他停住腳步,低頭看她:“怎麽了?”

  “如果現在吻你,你抱得動我嗎?”她輕聲問。

  他有些意外,旋即聲音輕下來:“沒問題。”

  周生辰稍微調整手臂力度,把她的身子抱高了一些。

  情至深處,最怕失去。

  怕無端情淡,怕生離,更怕死別。

  她記得,她曾經也很怕,甚至在兩個人有夫妻名分後,都會怕他忽然離開自己。然,君子一諾,重若千金,他從那個求婚的電話起,就始終謹守承諾。

  接受她,熟悉她,了解她,愛護她。

  而她對他,就如棋局:無論生死,落子無悔。

  兩個人到老宅時,正是下午三點,一天中日光最好的時候。

  他們到自己住的院子裏,非常意外看到廳裏坐著叔父和周生辰的母親,還有家裏的幾位長輩,自從時宜和周生辰訂婚以來,這還是初次直麵周生辰的叔父。

  這位周家現任掌舵人,兩鬢頭發雪白,卻目光矍鑠。

  周生辰母親仍舊是精致裝扮,也是剛從墓地回到周家,仍舊穿著黑旗袍,眼神暗淡。

  “時宜小姐,”周生辰叔父對時宜微微頷首,“你好。”

  時宜應聲,禮貌地頷首說:“你好。”

  簡單的招呼,如同一個表態,他接受時宜的身份,同樣也會和平交出自己的權柄。

  所有在座的長輩都笑起來,紛紛對時宜噓寒問暖,像是尋常長輩般,慈愛地看著她。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周生辰就將是周家做主的人,而這位看起來善良無害的女孩子,也將接手周生辰母親手中所有的生意。

  對於如此一個家族來說,沒有什麽比和平過渡更讓人欣慰的了。

  畢竟這數月來,周生這個姓氏太過動蕩,如今的結果,是眾人期望很久的。

  周生辰似乎並不喜歡她應酬周家人,示意她可以先上樓。

  時宜獨自上樓後,坐在來時最喜歡坐的書房,翻看上次來時從藏書樓裏拿的書,書簽的位置都沒有變,甚至連書擺放的位置也沒變。

  她手翻著書,就有兩個女孩子分別端著茶和香爐上了樓。

  香爐裏已有香粉,用香印壓成了梅花形,放在香幾上,這才點燃了。

  樓下隱約有談話的聲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看來並沒有什麽正經事。時宜聽到周生辰的母親和他說了一句話:“小辰,我隻有一個要求,善待你弟弟。”

  時宜沒有聽到周生辰的答案。

  很快他就從樓梯走上來。她斜依靠在沙發上,聽著他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直到他慢慢地出現在視線裏,才低聲問他:“都走了?”

  “走了,”他問,“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現在?”她想了想,“我不太累。”

  主要是他選的是伽藍香,本就有醒神的功效。

  “我好像從沒見你喜歡這個,”她有些出神,問他,“怎麽今天忽然有興致了?”

  “是梅行的建議。”

  “梅行?”這個答案很意外。

  他思考著,如何給她解釋這個問題:“狗是非常敏感的的動物,在國外曾經有幾個病例,都是有人得了癌症,自己並未發現,卻忽然被家中狗發瘋咬傷後,就醫檢查出了自己的癌症,”他笑,“我隻是幾次見你遇到狗吠,聯想到這些,所以翻了翻你最近體檢的記錄,但發現你身體很健康。”

  時宜聽得忍俊不禁:“我的大科學家,你還真是小心。所以呢?和沉香有什麽關係?”

  “然後,偶然和梅行提到這件事,他用他的異教邪說,成功影響到了我。”

  “異教邪說?”

  周生辰啞然而笑:“他說,或許還有另外一種情況,狗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特殊的魂魄?而沉香蘊含靈氣,能感格鬼神、拂汙穢,或許會對你會比較好。”

  時宜有些不可思議看著她。

  他笑:“怎麽?”

  伽藍香。

  千年才得,是沉香裏的上品,過去皇室常用。

  她隱約記得,那時小南辰王府裏的伽藍香,周生辰都會送到她那裏,卻又唯恐香氛太濃鬱,隻準許用在她住得院子裏,而非房內。

  他曾對她的寵愛,都在點滴。

  “就為了狗對我叫,你們兩個男人真的就從現代科學理論,討論到了古代神鬼魂魄,”時宜雙手搭在周生辰的肩膀上,“而且,你竟然會相信這些”

  “是,”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