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她略微頷首。

  如此具象的例子,輕易就描繪了周家的生活。過往猜測的都得以應征,這是個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在“地下”,有著自己的版圖。

  其實,真的更像聽故事。

  太遠離現實生活,聽著隻像是傳奇。

  “你的接受能力很好,起碼在上次的事情裏,反應都很得體,”周生辰的母親輕輕歎口氣,聲音漸溫柔,“但是,你並不會適應周家的生活。對不對?”

  時宜嗯了一聲。

  不適應,也不認同。

  他母親淡然笑著,不再說什麽。

  點到即止,她已經說完她想說的一切。政局、時局、人情關係這些不談,倘若是讓她見到當初小仁生母的遺體,都會讓這個女孩子崩潰。

  更何談,那些法理情理外的家法和地下交易。

  時宜去看手執茶杯的周生辰,黑衣白褲,戴著黑色金屬框的眼鏡。他喝茶,他說話,他做任何事情都沒有什麽特別,就像當初她站在西安的研究所外,看他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大步向自己走來時的樣子。

  嚴謹低調,不論生活還是工作。

  她問過他,為什麽會投身科研。他的回答是,可以造福更多的人。

  這句話她記得很清楚,他和她說的每句話,她都很清楚。

  所以她很堅定。

  她能陪著他,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時宜和周生辰母親的交談,他全程沒有參與。

  隻是有時累了,手肘撐在椅子扶手上,摘下眼鏡,略微揉捏著自己的鼻梁和眉心,或是偶爾去看看時宜。他母親說完想說的話,話題很快又回到了和詩詞歌賦,文幸陪佟佳人來時,聽到他們的談話,也饒有興致地加入。這次不止是佟佳人,甚至文幸都提到了時宜曾作的那幅畫,還有那位世伯對她的讚賞。

  “陳老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母親微微笑著,回憶著說,“孤傲的很,極少誇獎別人。”

  “嫂”文幸及時收口,“時宜小姐,我是真的很想看你那幅畫,可惜送給了陳伯伯。”佟佳人笑了聲:“不如今日再作一幅,收在周家好了。”

  “好啊,”文幸笑眯眯去看時宜,“好不好,時宜?”

  她倒也不太介意。

  剛想要應承,周生辰卻忽然出了聲音:“作畫很耗精力,她身體還沒有恢複。”

  “也對。”文幸有些失落。

  “不過,”他不緊不慢地說著,給出了另外的提議,“我可以試著臨摹一幅。”

  聲音淡淡的,像是很簡單的事情。

  眾人都有些愕然,畢竟這幅畫剛才作完,就已被收起,哪怕他見過,也隻是那日一次而已。臨摹出一幅隻見過一次的畫,說來容易,真正落筆卻很難。

  時宜也有些憂疑不定,直到看到他站在書案旁,落筆。

  起初是蘆草,獨枝多葉。

  層層下來,略有停頓,像是在回憶著。

  到蘆草根部,他筆鋒再次停頓,清水滌筆,蘸淡墨,再落筆即是她曾畫的那株無骨荷花。他很專注,整個背脊都是筆直的,視線透過鏡片,隻落在麵前的宣紙。

  一莖荷。

  也相似,也不同。

  當初她筆下的荷花蘆草,筆法更加輕盈,像夏末池塘內獨剩的荷花,稍嫌清冷。

  而如今這副,筆法卻更風流,若夏初的第一株新荷。

  畫境,即是心境。

  周生辰母親笑著感歎,這幅雖意境不同,卻已有七八分相像。文幸和佟佳人都看著那幅畫有些出神,各自想著什麽。周生辰略微側頭,看她:“像嗎?”

  時宜說不出,輕輕笑著,隻知道看著他。

  他在乎自己。他始終遵守最初的承諾,認真學著在乎和愛護自己。

  匆匆一次觀摩,便可落筆成畫。

  若非用心,實難如此。

  周生辰也看她,微笑了笑,換筆,在畫旁又落了字: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這是孟浩然的句子。

  她認得這句話,也自然知道這句的含義:

  你看到,這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也應警示自己,不要被世俗困擾,守住自己的心。

  簡單十字,字字入心。

  她的視線從畫卷,移到他身上。

  “這是孟浩然的句子?”文幸很欣喜,發現自己認得,“倒也配這幅畫。”

  佟佳人也笑了笑,輕聲說:“是,很配。”

  在這個房間裏,隻有周生辰母親和時宜看得懂,他借孟浩然的這句詩,在說什麽。

  剛才的談話,他未曾參與。

  卻並非是在妥協。

  他所作的事,所選擇的人,從始至終都不會改變。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他心裏的時宜,便是如此的時宜。他的時宜。

  夏末荷塘,總有些落敗感。

  可時宜走在水上蜿蜒的石橋上,卻不覺得,這些都是衰敗的景象。入秋後的枯萎,冬日厚重的冰麵,再來年河開後,又會蔓延開大片濃鬱的綠。

  夏去秋來,一年複一年。

  她轉過身,倒著走著,去看自己身後兩三步遠的周生辰。不管是曾經素手一揮,便可讓數十萬將士鏗然下跪的他,還是眼前手插褲子口袋,閑走白色石橋的他,都無可替代。

  時宜在笑,他也微微笑起來。

  “我真的不適合你們家。”

  他不甚在意:“我也不適合。”

  “你從小就是這樣嗎?”

  他笑了一聲:“和你從小差不多,不太合群。”

  她想到他對自己的了如指掌,略微覺得不自在:“你手裏的我的資料,到底有多詳細?”“有多詳細?”周生辰略微回憶,“詳細到你喜歡喝咖啡,加奶不加糖。”

  還真的很細節。

  在兩人初相識,甚至還未見第二麵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這些。

  曾經在西安短暫的接觸,她已經完全透明的被他熟悉,而他對她來說,始終是個迷。每段時間,甚至每一日都會讓她察覺,過去所知道的都是假象。

  她慢慢停住腳步,周生辰也自然停下來。

  “你過去,也是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習慣嗎?”

  政治、礦產、土地、珠寶、毒品和軍火交易。

  她覺得,這些都違背了他的價值觀。

  “我?”他似乎在考慮如何說,略微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習慣,也不喜歡,但無法擺脫,血緣關係是唯一無法擺脫的人際關係。我喜歡簡單的生活。”

  她嗯了聲,輕聲玩笑:“喜歡金星,勝過喜歡自己居住的地球。”

  他被她逗笑,低了聲音,語氣認真:“但首先,要保護腳下的土地。腳下的土地都守不住,同胞就沒有賴以生存的後盾,對不對?”

  時宜順著他的話,想到了很多。

  過了會兒才頷首說:“對,就像過去猶太人之所以被屠殺,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祖國。”她想,她懂周生辰的意思。

  縱然,你移民數代後,仍舊是華人。

  不管你生活在世界哪個角落,如果沒有強大的祖國,你隨時都會朝不保夕。

  時宜略微看了他一會兒,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心口:“你的心,裝了太多的東西,我隻要占一小部分就可以了。”

  晚膳,她和他在自己的院子吃的。

  這也是這一個月來,難得兩個人安靜地坐在一處吃飯。時宜特意開了簡單的方子,自己給他做了藥膳,周生辰似乎對中藥味道很排斥,吃進去的瞬間表情,竟然像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她訝然猜測:“你小時候,是不是吃太多,心理抵觸了?”

  他卻已低頭,繼續去喝那燙手、燙嘴的湯。

  似乎不太願意承認的感覺。

  她嘴角微動,像是在笑:“怕吃藥就承認嘛。”

  他再抬頭,已經恢複了平淡的表情:“嗯,不太喜歡。”

  一本正經,不苟言笑。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又取笑他兩句。

  林叔見了也忍俊不禁,難得見大少爺被人逼的承認弱點。

  周生辰輕輕咳嗽了一聲,輕聲說:“好了,再鬧,就執行家法了。”

  “家法?”她脫口而出,瞬間恍然。

  那曖昧不明的,卻又情愛分明的話。他難得說,卻一說便讓她麵紅耳赤。

  她再不敢揶揄他,開始去吃自己的那份飯。

  或許是他飯間的玩笑,或許是他今日不同的舉動。

  平日用來看書的時辰,她卻再也安心不下,坐在窗邊的書桌旁,餘光裏都是周生辰。他背靠著沙發,坐的略顯隨意,穿著簡單的襯衫長褲。手臂搭在一側,無意識地在玩著沙發靠墊的流蘇,靜悄悄的,看起來很投入。

  她動了動身子,想要投入到自己的書裏。

  “時宜?”

  “啊?”她回頭。

  他看她:“有心事?”

  “沒有啊,”她隨口搪塞,“我不是一直在看書嗎?”

  “你每隔兩分鍾,就會動一動,”他微微笑著,揭穿她,“不像是看書的樣子。”

  “我”她努力想借口,可轉而一想,卻也笑了,“喏,你也沒有認真看書,竟然知道我一直心神不寧。”

  他揚眉:“讓我看看,你今晚看得是什麽書。”

  她嗯了聲,拿著書走過去,把書放到他腿上。

  卻忽然被他挽住腰,直接壓在了沙發上,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她一跳。驚嚇剛才散去,已經感覺到他身體貼在自己身體上,早已有了明顯的變化。

  熱息慢慢地貼近脖頸和胸口,她很快就閉上眼睛,心猿意馬。

  他抱她上床。

  很快,睡衣的扣子都被他解開來。

  她的手不自覺抓住他的襯衫,輕輕地輾轉身子。但不知為何,腹部隱隱有些不適的感覺,可又不像腹部,像是胸口輻射開來的隱痛。

  她想要開口,告訴他,自己好像忽然不太舒服。

  淬不及防地,門外傳來了一聲輕喚:“大少爺。”

  很突然。

  通常不是急事,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上二樓。

  他有一瞬的意外神情,停下來,替她拉攏好睡衣的前襟,略微收整,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那個小女孩子,看到他開門,輕聲說著來意。

  因為是刻意壓低聲音,時宜聽不到狀況,隻看到周生辰的背影。很快,他轉過身對她說:“家裏出了些事情,我需要馬上離開。”

  她頷首:“你去。”

  他沒有任何交待,匆匆離去。

  看得出是非常緊急的事情。時宜輕輕呼出口氣,腹部疼痛仍是隱隱的,索性就拉過錦被,躺在床上休息,漸漸就陷入了睡夢中。夢魘,一個接著一個。

  她難以從夢魘中脫身。

  隻覺得渾身肌肉骨骼,甚至血脈中都流竄著痛意。

  胸口早已被痛感逼的透不過氣,她想要從睡夢中脫身,掙紮輾轉。

  很痛,撕心裂肺。

  醒不來,困在夢和疼痛裏。

  最後從滾到地板上,在落地的瞬間,失去了知覺。

  在老宅的另一側,同樣也有人承受著痛苦。

  在場的家庭醫生都很熟悉文幸的身體狀況,在低聲交流著最有效的治療方案。其實這次回來前,文幸就已經要接受手術,但她執意回國。

  周生辰母親說服不了她,隻能最快安排所有的治療。

  那天夜裏,她救時宜,已經嚇壞了所有人,幸好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可是眼前,卻是遲來的後果。

  剛才清醒的她,朦朧地看著四周人的迷茫神情,略微在眾人後的梅行那裏,停頓了幾秒。直到梅行對她微笑,她才慢慢地,移開視線。

  陪伴的人並不多。

  周生辰就站在母親身後,看著她。

  她手指動了動,被母親輕攏住手,卻又無力地掙脫開,手指的方向,一直指著自己的大哥哥。周生辰看懂了,靠近了半蹲下身子。

  在他握住文幸的手時,文幸食指開始滑動。

  很虛弱,很緩慢地寫了兩個字母:

  她看著周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帶著期冀,希望周生辰能懂自己的意思。

  離開這裏,離開鎮江這個老宅子。

  海闊天空,任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周生辰也回視她,漆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波瀾,或者說,自己這個妹妹的想法,他早就很清楚。因為她和時宜一樣,問過他,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家的生活,他沒否認過。

  她很慢地,又畫了兩道豎線:11

  然後執著地,又寫了一次。

  文幸努力地眨了下眼睛,很吃力地吸著氧。

  這簡短隱秘的交流,除了周生辰和文幸兩個人,沒人看得到。她很快又陷入了沉睡,周生辰母親非常冷靜地站起來,和身後的四位醫生低聲交談,大意都不過是需要盡快安排手術,情況很不樂觀。

  周生辰在一旁聽著,等到房間裏所有人都離開了,隻剩他和母親的時候,母子兩個竟然沒有交流。“這次你妹妹的事情,”終究還是母親先開口,“本沒有這麽嚴重。”

  “這件事,並沒有時宜的錯。”他說。

  母親看著他,語氣平淡,聲調卻很低沉:“我認為,這個女孩子不祥。”

  “她很普通。是有不祥的東西,一直纏著她。”周生辰絲毫不留情麵。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麽溫和的手段嗎?”

  母親眼神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為了讓文幸靜養,這裏很安靜,連蟬鳴都沒有。

  他就站在窗邊,陪了整個晚上。

  到天快要亮起來,大概晨膳的時辰,小仁才被告知周文幸這裏的事情,匆匆趕來。他推門而入,就察覺到氣氛很低沉,空氣幾乎凝固的感覺。

  小仁走到周生辰母親身邊,忽然說:“叔父回來了。”

  “你叔父回來了?”周生辰母親倒是很意外。

  “剛到,”他眼裏有很多話,不方便開口,隻是看向周生辰,“哥哥要不要去看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