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或許是因為山裏的寂靜,她次日醒來,比平時晚了半個多小時。

  周生辰不在,她獨自在小廳堂裏,慢悠悠吃著早餐。連穗和連容,都待她十分尊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她忍不住笑:“你們吃早餐了嗎?如果沒有吃就去吃吧,不用陪著我。”

  “吃過了,”連穗年紀小些,鬼靈精怪地笑著,“時宜小姐肯定不知道,自從大少爺準備訂婚以來,這裏的晨膳都是五點呢。所以除了時宜小姐,這裏上上下下的人,早就用過晨膳了。”她低頭笑了笑,繼續吃紫糯蓮子羹。

  這個晨膳的規矩,他沒有和她提到過,隻是讓她舒舒服服地自然醒後,安靜地吃早餐。 時宜握著調羹,抿了口,紫糯合口,蓮子香甜。

  卻都不及他的細心讓人沉醉。

  原本上午的安排,是他陪她去寺廟進香。

  她耐心等到了十點半,周生辰仍舊沒有出現,她拿出來時帶來消遣的書,翻著打發時間。時針緩慢地移動著,她看得入神時,鍾擺的撞擊聲驟然響起來,非常有規律的沉重響聲,持續到第十一下後,恢複了安靜。

  十一點了?

  她從窗口望下去,周生辰依舊沒回來。院子裏的連穗似乎也在等著大少爺回來,來來回回走著,看起來有些焦慮。忽然有人影閃進來,是年紀大一些的連容。

  樓層不高,兩個小姑娘的說話聲很快就傳上來。

  連容歎口氣:“越來越麻煩了,孩子沒了。”

  連穗啊了聲,壓低聲音說:“沒了?”

  “是啊,說是她生辰八字不好,克的。”

  “什麽克的?昨晚明明姓唐的那位,仗著自己有身子,先衝撞了她。你說提什麽不好,偏偏就在眾人麵前提她被退婚的事?倘若她不退婚,說不定如今我們的小小少爺都生下來了,誰敢這麽冷嘲熱諷——”聲音驟然消失。

  顯然是兩人之間,有人記起樓上還有時宜,很快停止了議論。

  時宜短暫地品味這幾句話,震驚於早產後,那個孩子的死去。她還記得,當初在金山寺旁吃飯,忽然闖入的唐曉福。

  這個話題中那個克了唐曉福的“她”,時宜猜不到身份。

  但顯然,曾和那個“她”有婚約的人,是周生辰。

  她首先想到的,是在西安聽說過的未婚妻。但很快就推翻了這個可能,按連穗說的話,這個“她”若不和周生辰退婚,早已有機會生下孩子。那時間上來說,應該是比較遠的事情了。

  所以,還有別人嗎?

  他在過去二十八年裏,有過怎樣的故事,她一無所知。

  如今看到的文質彬彬,波瀾不驚,似乎對男女情事不太熱衷的周生辰,究竟有怎樣的過去?像個迷,越接觸的多,越不懂的多。

  時宜,你要耐心,慢慢去了解他。

  午後,周生辰姍姍而歸。他今日穿著深藍色的襯衫,黑色長褲,周身上下色調暗沉,惟有袖扣泛出了細微的銀灰色光澤。他安靜地在她身邊坐下來,鬆開袖扣,輕輕籲出口氣。

  “下午去接我爸媽?”她給他倒杯水。

  “事情可能會有些變動,”他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詞,“家裏出了一些事情,確切說,有了白喜事,不宜在最近辦紅喜事。”

  時宜恍然。

  這個道理是對的,所以她點點頭,倒是沒有追問。

  周生辰看她並不驚訝,猜到了什麽:“聽到連穗她們說了?”

  她吐了吐舌頭,輕聲說:“是偷聽到的,你千萬別怪她們。”

  他眼底有隱約的笑意:“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所以——”他停頓下來,時宜疑惑看他:“所以?”

  “所以,總難免有閑言碎語,真真假假的,聽過便罷,不要想太多。”

  她笑:“知道了。一般電視劇裏的大家族,都這麽演的。”

  這場訂婚倉促取消,她雖能理解,卻總要和父母交待。

  兩人大概商量了一些措詞。

  周生辰給她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很誠懇地抱歉,寥寥數語交待清楚。幸好隻是訂婚,母親也覺得人家家中出現了白事,無論如何現在訂婚都有些不妥,況且,也有些不吉利,所以很快就釋然,取消了行程。

  隻是母親多少有些微詞,自始至終,周生辰的母親都沒有任何禮貌的交待,絲毫不像是即將結為親家的態度。時宜含糊笑著,解釋說他母親對這件突發的白喜事,很傷心,所以顧不及這邊的禮數。

  “時宜,”母親的聲音有些心疼,“媽媽並不需要你嫁的多好,那樣的家庭,如果你覺得不適應還來得及。說實話,你們這些年輕人,結婚離婚都像兒戲,何況訂婚,你還有很多機會考慮清楚。雖然我挺喜歡那孩子的,但也不想你處處要比人低一等。”

  “知道了知道了,”她笑,玩笑說,“我會慢慢樹立我的地位的,女權至上。”

  母親被逗笑,囑咐她不要虧了禮數,探望下早產的親戚。

  母親這麽一提醒,她也想起,是要去探望探望唐曉福,畢竟也算和這個兄嫂有了一麵之緣。問周生辰時,他卻解釋說人已經離開了鎮江,時宜隻能作罷。

  周生辰臨時改變行程,準備明日就送她返滬。

  他午後去處理餘下的大小事宜,剛走不走,周文幸便忽然而至,說受了哥哥叮囑,要陪時宜四處走走。時宜本就對如此龐大繁複的老式建築很感興趣,自然樂得閑走。

  這種江南老宅,皆是長廊接著長廊,院落緊挨院落。

  不像西北的大宅子,每個院落中都有分明的進出大門,規整刻板。

  “我大哥哥說,一定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周文幸笑得時候,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可愛極了。時宜猜不到:“是什麽地方?祠堂嗎?”

  周文幸噗地笑了:“那種地方平時不太好去,而且去了也沒什麽好玩的。我現在不告訴你,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們走得深入了,附近的植物已經漸漸都被竹子取代。

  竹子並不濃密,稱不上是林,但伴著水聲和微風,就讓人有種清涼感。穿過一道窄門,竹林愈發茂密,卻已經能看到有三層高的老舊建築,在不遠處安靜矗立著。

  “喏,就是那個藏書樓,”身邊的周文幸告訴她,“我大哥哥說,你曾問他關於藏書樓的事情,所以他猜,你應該會喜歡這個地方。”

  有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她想起,她在青龍寺的時候,問他可曾去過那種老式的藏書樓,有一層層的木架,無數的書卷。彼時他看似聽不懂的神情,隻薄笑著,似是而非地說他經常去的地方,是一層層木架上,放置著試驗所用的器具。

  未曾想,這裏當真有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