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9
  裴元徹老糊塗了。

  他的記性一點點變差, 有時上一刻還惦記著要做某件事,轉個身就給忘了, 然後站在原地擰起眉頭, 努力的去回想,但往往總是很難想起。

  隨著他記憶變差的同時,他的脾氣也變得越發固執、多疑、焦躁, 待旁人都是橫眉冷對, 便是對著裴宣和念念,他都愛答不理, 唯一的例外, 便是顧沅。

  在顧沅麵前, 他就像收起獠牙的獅子, 變得溫順且平和。

  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 但顧沅覺得裴元徹的老糊塗來得實在太早, 怎麽才過六十,就糊塗的這麽厲害?

  最開始是不認識朝中那些大臣,後來不認識顧渠、鄭泫他們, 再後來, 他看到裴宣和念念的臉, 都要皺著眉頭努力去辨認, 才能叫出孩子們的名字。

  顧沅懷疑裴元徹這般, 或許與多年前的開顱有關係。

  裴宣給裴元徹診斷了一番, 卻拿不出治療的辦法來, 身上的病痛或許好治,但涉及到思維意識的,實在棘手。

  他隻得開些湯藥讓裴元徹慢慢喝著, 盡量延緩糊塗的速度。

  裴元徹不愛喝湯藥, 李貴給他端來湯藥,他都砸掉,厲聲罵道,“我又沒病,為何要喝藥。”

  李貴無奈,隻得去尋顧沅。

  喂藥的差事便落在了顧沅身上。

  她耐心的去哄這倔老頭,“你好好喝藥,等喝完藥,我們去畫紙鳶。你不是答應過,要給我畫個鳳蝶紙鳶麽?”

  “畫紙鳶……”倔老頭抬起蒼老卻端正的臉,略顯渾濁的深眸亮起光,不住地頷首道,“對,我說過的,你喜歡,我給你畫,要多少畫多少。”

  說著,他主動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也不覺得苦似的,他將青瓷碗隨意擱在一旁,便迫不及待去牽住顧沅的手,神采奕奕,“沅沅,我們畫紙鳶去。”

  顧沅覺得好笑,心頭又有些發苦,從前她哪敢相信,那樣一個驕傲矜貴的男人,臨老了會成為這樣一個老小孩呢?

  .........

  最開始時,裴元徹也不是全然糊塗,偶爾他也會清醒一陣。

  比如某個深秋時節的午後,顧沅照常端了藥去喂裴元徹。

  秋日的下午總有種緩慢又沉鬱的氣質,殿內的光影也顯得有些暗淡惆悵的味道。

  行至外間,還沒掀開珠簾,顧沅就聽到裏頭傳來一陣說話聲。

  她腳步一頓,抬手示意身後宮女們也噤聲。

  隻聽得裏頭傳來裴元徹的聲音,“後腦疼,肩背關節處也酸疼,像是有螞蟻在骨頭裏噬咬。”

  隨後是李貴帶著哽噎的嗓音,“主子爺,要不還是再找禦醫來看看,您別硬扛著。”

  “禦醫也沒用,這些都是舊傷,平時倒還好,一到秋冬天氣潮冷起來,實在難熬……看來朕是真的老了……”

  “主子爺不老,一點都不老,您是要活萬萬歲的。”

  “萬萬歲?”裴元徹嗤笑一聲,又道,“你往肩上捏一捏,使些勁。”

  “主子爺,是這兒麽?”

  “嗯。”

  “……”

  顧沅站在簾外,聽著裏頭的對話,手指微微捏緊,心頭思緒萬千。

  他身上那些疼痛,他從未在她跟前提過隻言片語。

  若不是今日她碰巧聽見,他是打算一直瞞著她麽?

  顧沅輕抿唇瓣,在簾外站了許久,還是大宮女提醒她藥快涼了,她才回過神,端起藥碗走了進去。

  她裝作什麽都沒聽見,神色如常。

  隻是等裴元徹喝完藥後,她緩緩走到他麵前蹲下,兩隻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仰起頭,黑眸緊緊盯著他,柔聲道,“以後身上哪裏疼,就與我說,我幫你捏一捏。”

  裴元徹麵上閃過一抹不自在,低聲道,“不疼,都不疼。”

  顧沅想了想,故作輕鬆道,“我們都老了,老人家有個腰酸背痛又不算什麽,你也別不服老,我比你年歲還小,有時練字練久了,腰背那叫一個僵硬,直都直不起來。”

  “那你下次別練那麽久。”裴元徹凝眸看她,又問,“你腰背還疼嗎?我給你揉揉。”

  顧沅搖頭,“我不要。”

  裴元徹,“嗯?”

  顧沅抬起下巴,帶著幾分針鋒相對的氣勢,“你身上不舒服都瞞著我,那我為何要告訴你。”

  裴元徹啞然。

  他看著麵前的顧沅,美人雖遲暮,氣質卻高雅,她的白發不算多,梳得整整齊齊,鬢邊還帶著金翠的花釵。

  此時她睜著一雙黑眸瞪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裴元徹不知想起什麽,鳳眸眯起,笑了。

  修長的手指輕輕摸了下她的發鬢,他道,“下回一有不舒服,我就與你說,行了吧?”

  顧沅緩了神色,“這還差不多。”

  她直起腰,就要站起身,腿卻有些麻了,發出一聲哎喲。

  裴元徹趕緊伸手去扶她,有力的雙臂托著她的手,將她架到了椅子上。

  他一邊給她揉腰,一邊笑著歎氣,“老了老了,是要服老了。”

  秋日陽光透過紗窗,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仿若鍍上一層暖融融的柔光,時光也變得緩慢而悠長。

  裴元徹與顧沅便一直在宮裏住著,直到這個冬天過完——

  裴元徹發了一場高熱,燒了兩天兩夜才有好轉。

  他躺在床上休養,顧沅與念念坐在外間敘話。

  念念發愁父皇的病情,也擔心母後的身體,畢竟照顧病人是件很勞累的事。

  顧沅拍著她的手,安慰她,“老來伴,老來伴,便是老了相互陪伴,相互照顧。今日若是換做我糊塗了,你父皇肯定比我還要耐心。”

  念念點頭。

  父皇對母後的那片心,她怎會不了解呢?

  這時,裏間傳來一陣喧鬧,伴隨李貴驚慌的喊聲,“主子爺,主子爺您去哪啊?”

  顧沅和念念皆是一驚,下意識站起身來,往裏望去。

  隻見裴元徹披頭散發,一邊拿著石青色外袍往身上穿,一邊往外闊步走來。

  他麵容嚴肅,濃眉緊擰,嘴裏反反複複念著什麽似的。

  李貴要去攔他,被他一把推開,“快,快把禁衛首領陳昱叫來!”

  李貴跪在地上,兩眼茫然,“主子爺?”

  當年的禁衛首領陳昱,早十年前就去世了啊。

  見李貴不動,裴元徹冷冷的掃了他一眼,喝道,“狗奴才,沒聽見孤的吩咐麽?太子妃一個人在外麵,萬一遇見危險怎麽辦,孤得盡快找到她……”

  莫說李貴,便是殿內其他人的臉色也都變了。

  太上皇自稱“孤”,而且嘴裏提到“太子妃”。

  當今的小太子還沒納妃呢,哪來的太子妃?

  裴元徹這邊胡亂係好了衣袍,大步就要往外去。

  “父皇!”念念回過神,忙上前去攔,“父皇您去哪,您高熱才退,太醫說您得臥床休息……”

  裴元徹止住腳步,狐疑的盯著的盛裝美婦人,看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乍一看還很像沅沅。

  “不,你不是沅沅,讓開。”

  他搖頭,又恢複冷冰冰的神色,毫不留情的推開她,“孤要去找她。”

  看到父皇那陌生的視線,念念愣住,旋即心頭一陣酸澀委屈,眸泛淚光。

  父皇,她的父皇又不認識她了。

  顧沅這邊也回過神來,外頭天寒地凍,積雪還未消融,這老家夥要是跑出去,肯定又得凍病。

  她也顧不上一把老骨頭,提著裙擺就追上去,哼哧哼哧趕了好幾步,才勉強扯住他的袖子。

  裴元徹回過頭,眉心緊蹙,垂眸看她。

  顧沅喘著氣,抬頭看他,咬牙,“裴元徹!”

  裴元徹一怔,深眸靜靜地打量著她,半晌,有些猶豫的喚道,“沅沅?”

  顧沅直起身子,將他身上的衣袍扯好,又裝作凶巴巴的樣子瞪他,“是,虧你還能認出我。”

  裴元徹頓時歡喜起來,“沅沅,你回來了!”

  說著,他一個熊抱,直接將顧沅抱起,還轉了兩圈。

  顧沅邊拍他的背,邊掙紮著喊,“你個老家夥,快放我下來!”

  一旁的念念和宮人們看得目瞪口呆。

  裴元徹放下顧沅,端正的麵容上卻沒半點老年人的暮氣,反而滿是年少意氣,深深地看著她,“沅沅,是孤錯了,從前都是孤錯了。你不喜歡的,孤全部都可以改,你原諒我,好不好。”

  顧沅抿唇,心裏知曉他大概是記憶錯亂,回到了當初他還是太子的時期。

  “好,我原諒你。”

  她哄道,“走,我們先進屋去。”

  “嗯。”男人乖順的由她牽著往裏去,卻還是忍不住問她,“沅沅,你以後都不會跑了,是麽?你要生氣,你就罵我打我,隻要別丟下我……”

  顧沅扯著他的袖子往前走,壓根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看到他那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的樣子,眼淚會忍不住掉下來。

  強壓下心頭翻滾的強烈情緒,她鼻音略重的“嗯”了一聲。

  倆人回了屋,一陣安撫,裴元徹才握著顧沅的手,沉沉睡去。

  念念不敢前去打擾,站在外間看了會兒,轉過身,偷偷的抹了抹眼淚。

  此事過後,顧沅與裴宣和念念好好聊了聊。

  她覺得皇宮太壓抑,想帶裴元徹去驪山行宮住,那邊山清水秀,是個養病養老的好地方。

  裴宣和念念都很不舍,但見顧沅堅持,又見父皇已經全然不認識他們了,隻好答應下來。

  於是,開了春,天氣暖和了些,顧沅便帶著裴元徹搬去驪山行宮。

  臨走時,裴宣一家,念念一家,都來送別。

  裴宣最小的女兒還不滿五歲,拉著顧沅的手,淚眼汪汪的不想祖父祖母離開。

  顧沅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慈愛道,“小不點乖,等秋天驪山的栗子熟了,讓你父皇帶你來撿栗子。”

  小不點乖乖巧巧的點了下腦袋,又走去裴元徹跟前,“皇祖父,你要好好休養哦。”

  說著,張開小小的胳膊,就要去抱他。

  裴元徹眉頭一皺,果斷的往後退了半步。

  小不點,“……?”

  裴宣等人,“……?”

  顧沅也一陣無語,轉頭去看裴元徹,嗔道,“孫女要抱你,你躲什麽?”

  “她一臉眼淚和鼻涕。”裴元徹嫌棄的看了眼小不點,又扯了下身上簇新的暗青色衣袍,“這是你給我做的新衣裳,不能弄髒。”

  小不點一怔,隨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拔腿就去找她親娘,嚎啕大哭,“母後……皇祖父嫌我髒…嗚嗚嗚嗚,我再也不要喜歡皇祖父了!”

  顧沅看了看被嫌棄哭的小孫女,再看身旁悠然自得,滿臉寫著“誰也不能弄髒我新衣裳”的裴元徹,真是好氣又好笑。

  老家夥,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