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下了一整夜的雪, 清晨推開窗牖往外瞧去,隻見玉樹瓊枝, 銀裝素裹, 煞是好看。

  時值巳時,寢殿的門依舊緊閉,裏頭半點動靜都沒有, 鳳儀宮的宮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換做平常皇帝早一個時辰就起了, 就算晚了些,也會有李貴總管上前問詢。

  如今遲了一個時辰不說, 李貴總管尚未回宮, 穀雨和秋霜推推搡搡都不敢上前打擾, 小春小冬兩個新來的膽小更是不敢往前湊, 於是四人一琢磨, 便決定去請蘭嬤嬤。

  蘭嬤嬤一聽, 氣定神閑,不緊不慢的往側殿走了趟。

  奶娘那邊剛給小太子喂完奶,見蘭嬤嬤來了, 忙整理上衣, 問好道, “嬤嬤您怎麽來了?”

  蘭嬤嬤和藹的笑了笑, 寒暄兩句, 走到小太子身邊, 看著白嫩嫩的小嬰孩, 臉上滿是慈愛,哄道,“太子殿下吃飽飽了, 想不想父皇母後啊?嬤嬤抱你去找父皇母後好不好?”

  小太子年紀小, 卻對“母後”“父皇”“姑姑”“姨姨”這些詞匯很敏感,一聽到這幾個詞,就瞪圓大眼睛一副歡喜模樣,咿咿呀呀叫起來。

  蘭嬤嬤給他換上厚實暖和的襖子,又拿乳膏給他抹了小臉小手,弄得香噴噴的,這才小心翼翼抱著去了寢殿。

  穀雨她們一見到蘭嬤嬤,眼睛就亮了,再見到蘭嬤嬤懷中天真爛漫的小太子,更是吃了定心丸般穩妥。

  有太子殿下在,就算驚擾了陛下,陛下也不會發怒。

  清了清嗓子,蘭嬤嬤站在門邊朝裏道,“陛下,娘娘,已是巳時了,小殿下想找父皇母後了。”

  小太子往常來寢殿,門都是開的,今日見到門關著看不到母親,覺著奇怪,也呀呀呀的叫了幾聲。

  寢殿內,晨光淡淡,煙霞色幔帳依舊逶逶垂著,遮住一室親昵。

  顧沅早就醒了,好幾次試圖起床,都被男人雙臂一摟,按在懷中不得動彈。

  看著男人線條分明的下頜,顧沅憋了又憋,還是忍不住問,“你離宮這麽久,好不容易回來了,不是該有許多事要做的麽?就算今日不上朝,你也得去給太後請安,或是召集內閣成員問詢這半年的政務啊。”

  “太後那邊午後再去也不遲。至於政務,明日再辦。”

  裴元徹低下頭,蹭了蹭她柔軟細嫩的臉頰,語調慵懶又磁性,“朕一年到頭就沒閑過,九死一生從戰場回來,拿個一兩天陪自己的女人,總不過分。”

  世人都覺得當皇帝自在,卻不知皇帝也有皇帝的難處。當個沒責任感的皇帝,每日吃喝玩樂,皇帝快活了,天下百姓就要遭殃。

  若想百姓富庶,國富民康,皇帝就得擔起責任。責任越重,事情越多,皇帝也隻能咬牙受著,總不好撂挑子不幹。

  自古以來不少君主,都是年少勤政愛民,開創明君之治。等人到中年,逐漸懶怠,貪圖享樂,致使晚節不保,山河動蕩。

  裴元徹自問他上輩子算是個不錯的皇帝,就算到了中年,也未曾怠政。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他養了個好兒子,早早的接過江山重擔,讓他可以留個賢君之名功成身退。

  想到兒子,他仿佛聽到了孩子的聲音?

  忽的,顧沅一把從他懷中掙脫,虛掩著被子坐起身來,“宣兒在門外呢,肯定是他醒來沒見到我著急了。”

  裴元徹一怔,兒子真來了?旋即他略感欣慰,或許這就是父子連心吧。

  孩子都醒了,當爹媽的也不好繼續賴在床上。

  顧沅邊掀開幔帳,邊朝外道,“來人,將小太子抱進來,另準備熱水伺候本宮與陛下洗漱。”

  門外立即響起應諾。

  很快,蘭嬤嬤抱著宣兒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眾端水端盆的宮人們,寢殿內很快忙了起來。

  顧沅抱著宣兒親昵了一會兒,便將孩子遞給裴元徹,“你先抱抱他,我去梳洗。”

  時隔半年,裴元徹原本以為他抱孩子會生疏,不曾想孩子剛一上手,那熟悉的手感就回來了,唯一不同的是——

  “好小子,半年不見,你又沉了!再過幾年,父皇怕是要抱不動你了。”

  裴元徹掂了掂孩子的重量,見他胳膊有力,手長腳長,便知這孩子長大了身量一定高大。

  一側的蘭嬤嬤笑著接話,“待下個月翻過年,小殿下又要長一歲,自然要沉些。”

  “也是,過了年我們宣兒就一歲了。”裴元徹笑著逗孩子。

  宣兒昨夜看他還有些不熟悉,現在見他刮了胡子換了熟悉的錦緞衣袍,也認出這是父皇,彎起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咯咯咯笑了,還拿小拳頭去摸他的下巴。

  花梨木九屜梳妝台前,顧沅眼角餘光瞥見父子倆其樂融融的場麵,眉眼也變得溫軟,唇角微揚。

  穀雨和秋霜在身後瞧見,都滿臉喜氣的交換了個眼色:很久沒見主子這麽舒心的笑了。

  “主子今日要出門麽,想梳個怎樣的發式?”穀雨笑吟吟道。

  “待會兒用過早膳應當要去聖端宮走一趟。”顧沅略一思忖,緩聲道,“梳個飛仙髻,再用那支赤金景福長綿的鳳釵,耳飾便用前段時間剛得的那對黃瑪瑙柿子墜兒。”

  穀雨便按照她的吩咐捯飭,秋霜則是去拿相襯的衣衫。

  待梳洗完畢,外麵的日頭愈發明媚,想到再過不久便會用午膳,顧沅與裴元徹隻簡單用了兩口朝食,便前往崔太後的聖端宮。

  崔太後見著倆人一起來了,心情舒暢,麵上笑意愈發真切,吩咐宮人上茶點,又留他們用午膳,命人將景陽長公主也請來。

  席上,崔太後與景陽關懷問詢著裴元徹在外種種,裴元徹心情不錯,不厭其煩的一一作答,又反過去關心崔太後和景陽。

  一來一往間,桌上的氣氛愈發融洽,倒有幾分民間尋常人家的親切與樸素。在座四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皇後、太後、公主,而是單純親人間的彼此關心,無關身份,惟有真情。

  不過這樣的氛圍也沒持續多久,在話題轉到戰事和國事上,氣氛就變得嚴肅與沉重。

  在聖端宮一直待到午後,便有太監來稟,說是丞相及多位內閣大臣求見陛下。

  裴元徹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掀起眼皮,淡漠的勾了勾唇,“這些家夥的消息還挺靈通,朕原本還想著今日能躲個懶,明日再應付他們的。”

  崔太後轉著手中珠串,溫聲道,“你不在宮裏的時候,他們協理政務可費了不少心力。皇帝還是快去吧,莫要讓諸位賢臣久等,該誇要誇,該賞也別吝嗇。”

  “母後放心,兒子自有分寸。”裴元徹放下青瓷茶杯,側過臉去看顧沅。

  崔太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道,“你先去吧,皇後留著陪哀家說說話。”

  裴元徹仿若未聞般,隻看向顧沅,觀察她的反應。

  顧沅迎上他的目光,軟了嗓音道,“陛下去忙吧,臣妾在這陪太後。”

  她這樣說了,裴元徹才收回視線,淡淡的說了句好,施施然起身,朝崔太後略一行禮,闊步離開。

  景陽見崔太後似有事與顧沅說,很有眼力見的也告退了。

  崔太後屏退了宮人,直至殿內隻有她與顧沅,這才開口問道,“陛下此次在外可曾受了傷?”

  顧沅沒想到崔太後是問這個,愣了一愣,心底斟酌一番,才道,“有傷,但並無大礙。”

  崔太後點點頭,淺啜一口茶水,再次抬眼,神情認真的對顧沅道,“你是他的發妻,又是他唯一的枕邊人,你可得多多關心他。”

  頓了頓,她意味深長的補了一句,“就算不為他是你夫君,也為他是你兒子的父親。”

  她有時都懷疑這個顧氏的心腸是不是鐵做的,一個男人,而且是個帝王,願意擱下奪嫡大業千裏迢迢去尋她,願意為她摒棄三千粉黛不惜謊稱身有隱疾,願意為她父親一個臣子擋箭,願意冒著寒風凍雪連夜奔波來見她……她竟然還能不動心?

  崔太後捫心自問,若自己十六歲時,順濟帝肯這樣對她,她肯定對他死心塌地,深情不悔。

  顧沅聽到崔太後的話,心下一沉,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愈發恭謹,站起身,彎腰垂頭道,“兒臣謹記母後教誨。”

  崔太後見她態度端正,進退得當,也不好多說,又叮囑幾句,便叫她退下。

  當日傍晚,裴元徹回到鳳儀宮,拉著顧沅的手真心實意的誇了她一通。

  大意是這半年來多虧她監管朝政,不但英明妥善的處理了幾宗大案,還頒發了一些利國利民的法令,就連一向覺得婦人隻能身居內圍、掌管內宅瑣事的丞相都誇顧沅淑德含章、明察善斷。

  顧沅不敢攬功,何況她也沒覺得這些有什麽。不過她在蓋下每個璽印前,都會下意識換到裴元徹的角度去思考這件事,若是裴元徹在,他會如何處理?

  經常這般想了,她心裏也就漸漸有了決斷。

  多年後,當顧沅成了顧太後,每當宣帝有難以決斷之事去垂問她的看法,她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她最初對政治的敏銳和見解,都是基於裴元徹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她遠比她想象中的更了解他。這些都是後話,暫按不表。

  且說皇帝回宮後,朝中一切也漸漸恢複原樣。

  十二月初九,被裴元徹拋在洛陽的那一支隊伍與大部隊會合,一同班師回朝。

  長安明德門大開,朱雀大街兩邊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百姓們載歌載舞,歡呼慶祝,喜迎接凱旋歸來的將士們。

  是夜,皇帝設宴,犒賞三軍,文武百官同慶。

  步入十二月下旬,新年將至,朝廷各部也都開始封印,迎接年假。

  按照本朝法令,元正有十日假,從臘月二十三至正月初三。官員放了假,朝廷政務雖少了些,但年底各種大祭小祭、大宴小宴,讓皇帝頗為費神,顧沅作為皇後也不輕鬆。

  在萬象更新的忙忙碌碌中,總算迎來了啟新元年的最後一日。

  這日一大早,裴元徹就將顧沅連人帶被子的抱了起來。

  顧沅一開始還以為她在做夢,直到馬車粼粼行駛,她才從迷迷糊糊的困意中陡然驚醒,裹緊身上的被子,驚訝看向麵前的男人,霧蒙蒙的眸中滿是迷茫,“這是要去哪?”

  裴元徹看她裹著被子探出小腦袋的懵懂模樣,隻覺得可愛極了,長臂一伸,將她摟在懷中揉了又揉,在她漲紅著小臉快要凶他之前及時收手,揚起眉梢,語氣愉悅道,“帶你過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