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一輪明月, 飛彩凝輝,美人斛中的梅花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顧沅坐在床邊, 纖細柔軟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摩挲著那枚小巧玲瓏的平安符, 不知不覺想起這一世出嫁前,廣濟寺的明遠和尚說的那些話——

  “姑娘你是天生鳳命,將來定會母儀天下。”

  “按理說, 你天生鳳命, 本該順遂一生,隻是你命中有一道情劫。若是能過了這道情劫, 你便能圓滿一生, 若是過不去……”

  那時她還不明白, 如今細細回想, 那和尚似是早就知道她會當皇後?那他話中的情劫, 是指她和裴元徹之間的糾葛?

  顧沅的視線緩緩落在床上昏睡的男人身上, 這些日子他瘦了許多,臉色也越發差勁,若不是一息尚存, 真就如同死了般。

  “先前我還懷疑明遠法師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你提前安排, 想用來唬我的。最好不是那樣……”顧沅輕輕說著, 將那平安符係在他的脖上, “平安符給你戴著, 希望有點用。”

  翌日清晨, 一輛普通馬車悄無聲息的駛出皇宮, 直奔廣濟寺。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冬日裏的禪房越發的清冷幽靜,小火爐上咕嚕咕嚕煮著茶, 茶香混合著窗外的梅香, 風雅至極。

  須發皆白的明遠法師穿著一襲厚實的灰色僧袍,氣定神閑的給顧沅倒茶,“這茶是用後山的雪水煮的,裏麵加了白梅花瓣,也隻有這種時節能嚐到這清香滋味。”

  顧沅沒心情品茶,屏退旁人後,開門見山的說,“求法師教我。”

  明遠法師還是那副淡然的模樣,笑吟吟道,“不知太子妃要老衲教你什麽。”

  顧沅將他從前說的那些話複述了一遍,壓低聲音道,“法師,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明遠法師笑了笑,伸手指了指粗瓷茶杯中的茶水,“太子妃,茶要趁熱喝,涼了就失了那滋味了。”

  顧沅一怔,見他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隻好暫且壓下心中疑問,端起茶杯喝了口。

  “太子妃,這茶如何?”

  “茶湯清亮,入喉柔滑,香而不澀,很好。”

  “太子妃難得來一趟,老衲給太子妃吟誦一篇經文罷。”

  “法師,我……”

  顧沅還想說什麽,明遠法師一隻手豎在胸前,一隻手轉動佛珠,閉上眼睛阿彌陀佛的念了起來。

  她嘴唇微動,有幾分無奈,還是耐著性子聽他念。

  也不知是這經文太過晦澀難懂,亦或是明遠法師的語調格外催眠,不知不覺的,顧沅的眼皮越來越沉重……

  她好像睡著了,還做了一個漫長且極其古怪的夢。

  在夢裏,她看到一個模樣可愛,心思純善的小皇子。

  小皇子三歲這一日,他跟著小太監玩蛐蛐,玩得正開心,他的生母灰頭土臉的回來了,姣好的臉頰上有個鮮明的巴掌印,膝蓋跪久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小皇子見著生母回來很開心,飛奔著撲過去。生母蹲下來,幽幽的盯著他好半晌,忽然,她伸出手掐著他的脖子,“都是你,因為生了你,她們才這般看不順我……”

  小皇子嚇壞了,哭著喊阿娘。

  生母回過神來,鬆開了他,又一把將他抱住,哭著道歉,“是阿娘不對,是阿娘沒用,別怕,阿娘不會讓別人搶走你的。”

  這事過後,小皇子變得不愛說話了。

  長到五歲時,小皇子上學堂,寫好的字被兄弟畫了隻烏龜,太傅當堂批評他,他試圖辯解,兄弟姐妹聯合一氣冤枉他。

  太傅也許是信了,也許是覺得為了個不受寵的皇子得罪高位妃嬪生的皇子不值當,最後罰他站牆角。

  課畢,他忍不住這冤枉,去找兄弟算賬,反被按在地上打了一頓,從小陪著他長大的小太監為了護著他,被丟進了河裏,當著他的麵沉了下去。

  他滿懷委屈的去找生母主持公道,生母抱著他大哭了一通,又拉著他,跪到貴妃的麵前請罪,求貴妃大人大量不要計較。

  他不懂為何他是被欺負的,卻還得去給欺負他的人下跪。

  等他親眼看到小太監泡脹的屍體被抬出去,他懵懵懂懂的知曉了何為人上人,何為命如草芥。

  直到看到小皇子生母大出血而亡,顧沅才恍然明白過來,她夢到的這個小皇子是裴元徹。

  她就像是裴元徹的眼睛般,在他的視角,一年又一年看著他長大。

  她看到他暗算他兄弟時的不折手段,他對待政敵時的狠辣陰險,這時的他就像是話本子裏的冷血惡人般;可她也看到他處理政務時的勤勉謹慎,賑災時的清正廉明,官員避他如蛇蠍,百姓誇他賢明為民……

  她在他的角度,看到他們春日宴的初遇,她能聽到他錯節奏的心跳,看到他眼底深處迸出的光亮。

  之後的一切,與裴元徹和她講述的一樣。

  他沒有殺文明晏,沒有指使人去害萱兒。

  他在她死後渾渾噩噩,他被景陽用硯台砸腫了胳膊……

  清醒後,他勤勤懇懇的做一位帝王,天下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他有嚴重的頭疾,痛極了會拿腦袋去撞桌子,會瘋子一般說胡話,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癡狂,一時哭一時笑,筋疲力盡了,會抱著她的牌位倒在鳳儀宮的地上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道歉,說他錯了。

  第二日清晨,他又得從地上爬起來,整理衣冠,威嚴冷靜的上朝,盡皇帝的職責。

  後來他將皇位傳於小太子,他搬去偏遠的宮苑做太上皇,憂思成疾,身體每況愈下,咯血成了家常便飯……

  他死在了一個落雪的冬天,瘦骨嶙峋,暮氣沉沉,臨死前,他喊著她的名字,“是你來接朕了嗎。”

  話音落,他闔上了眼。

  這便是裴元徹的一生。

  她本以為夢境會結束,沒想到一道白光閃過,她又進入了另一個夢境。

  這個夢境裏,有長安第一美人顧沅,卻沒有太子裴元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與文明晏順利成婚,婚後過了一段愉快的時間。

  不久,五皇子即位,他是個自負多疑、好大喜功的皇帝,而文明晏是個品行高潔、一心為民的直臣,這樣的君,這樣的臣,湊在一起的結果可想可知。

  新皇大肆建造皇宮,文明晏冒死直諫,毫無疑問的惹怒了新皇,下了大獄。

  顧沅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散盡家財,上下奔走,最後總算保住他一條命,但她卻因心力交瘁、過度勞累,懷了兩個月的孩子沒保住,還落了病根,從此子嗣艱難。

  嶺南瘴氣重,她身子嬌弱,隨著文明晏一同去,一路走一路病,到了嶺南,人也憔悴蒼老了許多。

  不同的州府,官場的情況卻大同小異,屢屢受挫後,文明晏一蹶不振,顧沅操持裏裏外外,夫妻看似和諧,但總是缺了些什麽,顯得冷清。

  某日公婆來信,說送兩個丫鬟伺候他們。

  那兩個丫鬟前凸後翹屁股大,一看就好生養。

  顧沅看一眼,就明白了是什麽意思,隔了兩日,安排進了文明晏的房裏。

  皇帝江山坐不穩,內有藩王之亂,外有戎狄侵擾,朝堂紛亂不斷,沒幾年,四處割地為王,嶺南刺史也扯旗造反,造反同時也不忘廣納美女。

  顧沅這個曾經的長安第一美人,雖不如當年嬌豔,但風韻猶存——

  刺史抓了文明晏小妾所生的一雙兒女,讓他妻與子,二選一。

  小妾、公婆,齊齊跪在顧沅麵前磕頭,求她行行好,孩子還那麽小。

  她去看文明晏的眼睛,文明晏不敢看她的眼睛,扭過了頭。

  那一刻,她明白了,在這個世道,她的美是禍。更絕望的是,這個男人從來都護不住她。

  她不堪受辱,那晚撞柱自裁。

  頭撞在柱子上好痛好痛,痛得她忍不住掉淚,溫熱的鮮血不斷的從她額頭流出,漸漸沒過她的眼睛,眼前化作一片絢爛的血色……

  顧沅驚得一聲冷汗,再次睜開眼睛時,明遠法師的經也念完了。

  見她睜大一雙漆黑的眼眸怔怔的望著他,明遠法師念了句阿彌陀佛,笑道,“看來老衲這經誦得不錯,太子妃聽得這般入迷。”

  顧沅還沉浸在剛才那兩個無比真實的夢境裏,愣怔的坐在原地。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感知到痛覺,她一顆心也定了幾分。

  是了,現在才是現實,剛才那些都是夢。

  “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1]”明遠法師輕歎了一聲,“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顧沅在心頭呢喃了一遍,直直的看向明遠法師,“法師,我剛才做了兩個夢……”

  明遠法師道,“人生不過一場大夢,活好當下,方為正途。”

  說罷,他緩緩站起身來,朝顧沅一拜,“太子妃,時辰已晚,你也該回去了。”

  雲霞漫天,旖旎崴蕤。

  在將暗未暗的天色中,一輛馬車悄悄回到了皇宮。

  是夜,綿長幽深的走廊上宮燈幢幢,紫宸宮內燈火通明。

  雕花紫檀大床前,顧沅凝視著床上的男人,一瞬間,他上輩子死前的模樣與他這副安靜昏睡的模樣層層重疊。

  靜靜地站了許久,她垂下眼簾,低聲道,“裴元徹,或許沒遇著我,你上輩子會過得更快樂。當個被百姓稱讚、青史留名的賢君,有善解人意的妃妾,兒女雙全,沒有執念、沒有愛別離、沒有怨憎會、沒有求不得,不會患頭疾,不會憂思過甚,也不會咳血早逝……你囚我,你也遭了報應。我顧沅從不欠你的,這一切都是你活該。”

  她黑眸清亮,語調平靜,“我也不恨你了,也不怨你了,兩輩子了,真的累了。人總要向前看的不是?”

  有風從窗間吹來,燭光搖曳,忽明忽滅。

  顧沅盯著那個與她糾纏了兩輩子的男人,眉眼間盡是平和,淡聲道,“裴元徹,如果你能聽得見我說話,那你盡力活下來。從此,我不欠你,你不欠我。”

  她稍作停頓,垂下的手倏然牢牢捏緊,提起一口氣道,“或許,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說完這話,她隻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抽盡一般。

  再抬眼看向床上沉睡的男人,她稍扯了下嘴角,同時又鬆口氣,沒聽見也好,自己怕是真瘋魔了,竟然說出那樣大膽的話。

  低下頭,她輕撫了下腹部,緩緩轉身,小聲道,“小家夥,我們回去睡覺吧,”

  她抬起腳步往前走,倏然,袖子被一道力氣給扯住。

  顧沅怔住。

  好半晌,她慢慢的轉過頭,眸光閃動。

  視線之下,那躺在床上的男人睜著一雙狹長的鳳眸,眼尾微微上挑,俊美無儔的臉上帶著一抹虛弱的淺笑,語調沙啞道,“沅沅,你說話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