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聽到裴元徹略帶哀怨的話, 顧沅添香的動作微不可察的停頓一瞬,隨後她將那百合香餅放進驛站的九孔鏨金銅香爐裏, 確定點燃後, 緩緩合上爐蓋,又慢悠悠的抬起眼,看向站立在身旁的高大男人。

  她瑩潤的眸子一片清澈, “問你什麽?”

  裴元徹噎住。

  她的眼眸幹淨的像一塊鏡子, 清淩淩倒映出他的身影來,仿佛能照出他心底所思所想。

  顧沅等了一會兒, 見他遲遲不語, 心裏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便抬步朝窗邊走去, 拿出繡了一半的小帽子繼續繡。

  驛站燈光下, 她一針一線的繡著, 沉浸在她安靜的小世界裏。

  裴元徹靜靜看了半晌,倏然,大步走上前, 按住她的繡品, 垂眸看向她, 壓低聲音道, “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孤麽。”

  顧沅也不知道他又是發的哪門子瘋, 但想到這一路上好不容易達成了一個較為舒適的相處平衡點, 她也不想與他繼續鬧, 畢竟要真論起來發瘋,她比不過他,也鬥不過他。

  心疼的看了一眼落錯針的小帽子, 她歎了口氣, 對裴元徹道,“你坐下說。”

  裴元徹放開手,沉著臉在她對麵坐下。

  顧沅平靜看他,“你有什麽想說的,你說,我聽。”

  男人深邃的麵部輪廓在昏昏燭影下明明滅滅,放在膝上的雙手握緊。

  她這般問,他反倒不知從何說起。

  顧沅見他還是不說,有些無奈,想了想,開口打破沉默,“問你政務,我也不太懂……你既然想要我問,唔,那我問問你,吳良娣和林良媛怎麽樣了?到底是一道入東宮的舊人,我印象裏她倆還是挺乖順的,後頭應該沒鬧什麽幺蛾子吧?”

  吳良娣是個圓臉姑娘,膽子小,擅畫蘭花圖。林良娣身段修長,性情溫柔,長著一雙水靈的杏眼,彈得一手好琴。

  裴元徹漠然道,“吳氏封了淑妃,林氏封了德妃,孤薨的時候,她們還活著。”

  顧沅頷首,“嗯,她倆入宮多年,這位份也妥當。她們可有子嗣?若有子嗣,她們也能隨孩子一起出宮生活。不過沒有也沒關係,按延兒的性子,應當也會善待她們這些太妃。”

  她這般大度,裴元徹心頭很不是滋味,悶聲道,“吳氏膝下有個皇子,林氏生的是公主。”

  顧沅若有所思點點頭,笑容輕淺,“公主挺好的。”

  她懷延兒的時候,一心想要個貼心的女兒,裴元徹卻一心盼著是個皇子,好立為太子,宣告天下。

  後來生下延兒,果然如他的願是個男孩,為此她氣悶了好一陣。

  顧沅朝裴元徹笑了笑,“兒女成雙,你上輩子過得挺好的。讓我想想,還有什麽要問你的……哦對,你立了繼後,她可有替你張羅選秀?應當是有的吧,不然你後宮就那麽幾個舊妃,實在不像樣。”

  裴元徹下頜線條緊繃著,雙手緊握,在她注視的目光下他無地自容。

  顧沅眸光微閃,唇邊依舊掛著笑,語氣淡然的說,“這有什麽不好說的,難道你跟你父皇一樣,納了幾十上百個?”

  “選了一次,進了兩個新人,之後便沒了。”

  裴元徹說得很艱難,顧沅卻覺得詫異,深深看他一眼,姣美的麵容上難辨情緒,“才兩個。倒是比我預想中要少許多。”

  這話落入裴元徹的耳中,隻覺得萬分刺耳,心下也愈發沉重——

  一開始挑起這話題時,他覺得他在這方麵表現得還挺不錯的,並不算縱情聲色,當了二十六年的皇帝,統共也就收用了五個妃嬪,其中三個還是太子時期的舊人,去後宮的次數更是少之又少。

  可真正等顧沅問起來,他莫名心虛起來,腦中也總是想起上輩子二兒子與他說過的話——

  上輩子,延兒與太子妃成婚一年多,卻遲遲未曾傳來喜訊。

  他本想替延兒選些良媛良娣充實東宮,延兒卻拒絕了,私下裏還來紫宸殿與他說,“父皇以後莫要再提此事,尤其不要再當著太子妃的麵提,兒臣不想看她難過。”

  他有些不大高興,問道,“那陶氏就這般善妒,連幾個妾侍都容不下?你就是太寵著她了,堂堂一朝太子後院就一個女人,這像什麽話。”

  延兒答道,“父皇,這不是善妒的事,而是兒臣與她兩情相悅,打心眼裏愛她、敬她,覺著此生有她一人足矣。愛是有獨占性的,既然兒臣想獨占她全部的愛,同等的,兒臣也要給她全部的身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也沒見哪家男人納了妾侍,就與自家正房夫人離心了。妻是妻,妾是妾,隻要你不做出寵妾滅妻的事便無可指摘。”

  “父皇,感情裏是容不下第三個人的。兒臣問您,若母後想尋男寵作樂,您可能容忍?”

  延兒問這個問題時,他的臉當時就沉了,“絕無可能。”

  “那父皇納妃,可曾想過母後的感受?您不能容忍,為何母後就能容忍了?同理,兒臣想要太子妃一心一意,兒臣肯定也要待她一心一意,否則對她不公平。”

  說完這話,延兒作了個長揖,轉身告退。

  他一個人靜坐在龍椅上,沉思了許久。

  “時辰不早了,你若沒有其他想說的,我便去歇息了。”

  顧沅輕軟的聲音傳來,將裴元徹的思緒喚回。

  見她要起身,他倏然伸手攫住她纖細的手腕,“沅沅。”他喚她的名字,“孤納妃妾時,你可曾傷懷?”

  顧沅掙開束縛的動作一頓,纖濃如蝶翼的長睫微微顫了顫,須臾,她抬起眼盈盈看向他,“我為何要傷懷,男人納妾不是很尋常的事麽,何況你是太子……”

  是,哪個女子不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呢?可現實卻太少了。

  便是尋常百姓,口袋裏多些銅板,都會去花樓裏找姑娘尋歡作樂一番。再富一些的,也能納一門小妾在家。百姓尚且這般,遑論他們這些公候貴族子弟,未成婚的,房裏會放一兩個丫鬟伺候著,成婚後,納妾納通房更是稀鬆平常。

  她也不是絕對要求未來夫君隻有她一個女人,若是明晃晃的提這般要求,眾人隻會覺得她善妒。

  便是當初想嫁文明晏,她也隻敢期盼著,起碼十年內不要納妾,待她人老珠黃了,他再納也行。

  “有段時間,我經常會埋怨這世道對女人太過苛刻,太過不公平。從前還與素素和月娘開玩笑,都別嫁人了,自己梳起頭發,買一處大宅子,三人一起過日子。”

  說到這,顧沅輕笑了一下,又看向裴元徹,“你突然問我這個作甚?我不難過,沒什麽難過的。”

  握著她手腕的手不由得捏緊,他眉目沉鬱,啞聲道,“可是延兒的太子妃會在乎,她知道延兒納妾,會難過,會吃醋。”

  顧沅怔了怔,旋即笑意溫柔,“那很好啊,說明她愛延兒。”

  裴元徹眸光黯淡下來。

  “怎麽?你想讓我吃醋?你們男人挺可笑的,又要女人大度寬容,又要女人在乎吃醋?女人也是人,心也是肉做的,不是泥巴捏的可以隨你們心意來的。”

  顧沅嘲諷的笑了下,又直勾勾盯著他,柔軟的唇瓣說出最冷淡的話語,“我對你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

  沒有期望……

  是啊,她對他,從無半分期待。

  裴元徹恍惚一陣,鬆開了她的手腕,低聲喃喃道,“是孤錯了,是孤太貪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了,是這麽個理。”

  顧沅聽他這嘀咕,蹙了蹙眉頭。

  靜默片刻,她將繡品針線放進一側的籃子裏,緩緩站起身來,喚小春小冬準備熱水洗漱。

  屋外月明星稀,寒風刺骨,屋內燭光熄滅,一片靜謐。

  睡得迷迷糊糊之際,顧沅的腿又抽筋了,禦醫說這是孕中後期的常見反應。

  她這邊剛哼唧一聲,身旁的人很快起身,將被子給她蓋好後,寬厚的手就撫上她的腿,動作輕緩得揉了起來。

  抽筋的難受漸漸緩和,她困意濃濃的想,他還是有點用的。

  上下眼皮一闔,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聽到她均勻平穩的呼吸,裴元徹緊鎖的濃眉才緩緩舒展。

  確定她安睡後,他重新躺下,手放在自己懷中焐熱後,才去抱她。

  鼻間是她身上清甜好聞的香味,他克製著身體反應,輕輕吻了下她的發。

  上輩子他不懂如何愛人,錯得一塌糊塗。老天讓他重活一世,這輩子,他會學著好好去愛她,再不讓她失望。

  ……

  翌日清晨,顧沅是被一陣震天撼地的口號聲吵醒的。

  她睜開眼,盯著薄薄的青紗帳懵了好一會兒,才從床上坐起,掀簾朝外喊著小春小冬。

  “主子,奴婢們在——”

  小春小冬兩婢推門走進房內,乖順的走到床邊,伺候著顧沅起身。

  顧沅臉朝向窗外,麵露疑惑,嗓音還有點初醒時的慵懶,“外麵怎麽了?要出發了?”

  小春小冬也兩臉茫然,搖頭道,“奴婢們也不知,半個時辰前他們拔營收拾,然後就列隊喊了起來。”

  想了想,顧沅問道,“太子呢?”

  小春答道,“太子爺起來後,便往國公爺的房裏去了,這會兒還在呢,想來是在商量什麽要事吧?”

  略作思索,顧沅已然猜到些什麽。

  她扶著腰,不緊不慢的起身,“你們伺候我梳洗吧,今日就要回長安了,發髻也梳正式些。”

  小春小冬應諾,左右攙著她往梳妝台去。

  一炷香後,小春小冬正為著插哪支步搖而爭辯時,裴元徹掀簾,闊步走了進來。

  見著鏡中那張昳麗絕色的臉,他眸光柔和許多。

  這一路上,顧沅極少這般仔細梳妝打扮,更多時間穿得素雅,臉上也不塗脂抹粉,雖是素麵朝天一張臉,也有清水芙蓉的天然美態。

  如今這一打扮,減了幾分天真,卻多了幾分灼灼豔光的嫵媚。

  見著裴元徹,小春小冬立刻屈膝請安,低埋著腦袋,本能畏懼。

  顧沅淡淡的掃了她們一眼,心說裴元徹真是個羅刹,輕聲道,“你們先退下吧。”

  “是。”小春小冬如聞大赦,忙不迭退下。

  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裴元徹大步走到顧沅身後,雙手放在她纖細的肩膀上,略略俯下身,下頜抵著她的發,看了一會,溫聲道,“很美。”

  顧沅也盯著鏡中的臉看了看,隨後扯了下嘴角,“美又怎樣,多招禍。”

  裴元徹一怔,默默垂下眼。

  顧沅道,“現在出發,午後就能到長安了吧?”

  “是。”

  裴元徹應著,盯著她鬢間的一枚銀質南珠珠花,沉吟片刻,淡聲道,“一炷香後,孤會先啟程回長安。”

  顧沅錯愕,抹胭脂的手停下,“什麽叫你先回長安?我呢?”

  裴元徹彎腰,手臂稍用力,將她連人帶凳子穩穩搬起,挪了個方向,又穩穩放下。他再次按住她的肩膀,隻是這次換成了麵對麵。

  他俯視著她,深邃的鳳眸一片鎮定沉靜,語氣很溫柔,“這幾日長安城裏會不太平,你和孩子在這裏安心住著,孤先回去將那些汙糟事處理好,等皇宮和長安城上下清理幹淨了,孤再親自迎你回去。”

  顧沅咬了咬唇瓣,她沒錯過他眼底深處那暗流湧動的殺意。

  此番,長安城裏怕是要流不少血。

  “你別怕,孤會留下充足的精兵保護你。”

  “我…我不怕。”

  顧沅的手撫上隆起的腹部,想到前世宮中政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眸光顫了顫。

  半晌,她捏緊手指,迎上裴元徹的眼,低低道,“你……”

  裴元徹像是猜到她要說什麽,扯了下嘴角,沉聲道,“你放心,孤會護著永平侯府,還有你關心的雲忠伯府和禦史府。”

  頓了頓,他又苦笑著補充,“還有文府,孤也會派人保護。”

  顧沅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怎麽說,最終,朱唇輕輕吐出三個字,“多謝你。”

  裴元徹深深看了她一會兒,見她沒別的話要說了,心口不由得酸脹,黑眸劃過一抹自嘲。

  他在期待什麽呢。

  指望她與他說些依依不舍,務必保重的話麽?

  或許在她心中,他若死了,反倒是一樁好事。

  深吸一口氣,裴元徹溫熱粗糲的指腹撫過她微涼的臉頰,他眸光灼灼,直勾勾望向她,仿佛要將她的麵容深刻入骨子裏。

  良久,他捧著她的臉,在她額上印下一個深吻。

  “孤會速戰速決,最快三日,最晚七日,便接你和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