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夜幕降臨, 天際一片濃鬱墨黑。

  謝國公府燈火通明,宛若白晝。

  今夜府中設除夕宴, 絲竹管弦不絕於耳, 歌舞雜技精彩紛呈,隻是前頭的熱鬧,與後院無關。

  謝綸傍晚有來問過顧沅是否去參宴, 顧沅推說身子勞累, 婉拒了。

  謝綸也不多問,讓她好好歇息, 便恭敬退下。

  酉正時分, 府中下人端著酒菜魚貫而入, 各種珍饈美味擺了滿桌, 極其豐盛。

  “太子妃, 晚膳已備好, 若無其他吩咐,奴才們先退下。”管家婆子彎著腰畢恭畢敬道。

  顧沅看了眼那些菜肴,大都是長安的菜式, 淡淡的嗯了一聲。

  待下人退下, 小春扶著顧沅入座, 小冬拿著筷子布菜。

  “主子, 這道炙羊肉看起來不錯, 您嚐嚐?”

  顧沅低低嗯了一聲, 抬眼見這麽大的屋子, 這麽大張桌子,就她一個人孤零零坐著,沒有半點過年的熱鬧。

  她還得去年除夕, 一大早素素和月娘就來找她玩, 又是鬥草又是玩葉子牌的,等到了傍晚,各回各家,吃完團圓飯後,三人又聚在一起朝哥哥撒嬌,哥哥就帶著嫂嫂和她們一同去逛西市,買了燒雞、胡餅、醬肉、葡萄酒回來,圍著庭前燃燒的火盆,一起守歲,待過了子時,一起互道新年安康。

  那樣的除夕多有趣啊,一天的笑聲就沒停過,就連熬夜守歲都成了件極其享受的事。

  想到這裏,顧沅心頭微暖,緩緩抬眼對小春小冬道,“你們坐下陪我一起吃吧。”

  小春小冬一臉驚惶,忙搖著頭,“奴婢不敢。”

  顧沅道,“我一個人吃沒意思,何況這一大桌子菜,我也吃不完。坐下吧,前段日子咱們不還一起圍著吃羊肉鍋子麽。”

  小春小冬道,“那時奴婢們還不知您的身份,現下知道了,不敢失了規矩。”

  顧沅沉默了。

  見她們低垂的腦袋,不好強人所難,也不再多說,拿起筷子,自己吃了起來。

  她沒什麽胃口,草草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小春見許多菜動都沒動一下,不由得勸道,“主子,今日還得守歲呢,您不多吃些,晚點會餓的。”

  顧沅拿帕子擦著嘴角,溫聲道,“吃不下了,到時候餓了吃些糕點便是。”

  小春還想再說,小冬朝她輕輕搖了搖頭。

  “這桌菜你們吃吧。”

  顧沅說著,緩緩起身,自行回了寢屋。

  屋內暖烘烘,鎦金鶴擎博山爐裏燃著上好的安神香。

  顧沅靠在棗紅色錦緞迎枕上,腿上搭著一條寶藍色繡五蝠捧雲團花的錦褥,素手捧著書卷,眼睛卻望向窗牖上貼著的貴花祥鳥窗花。

  不知此時此刻,家中是怎樣的景象呢。

  顧風應該已經到了長安,父兄知道她平安的消息,也能安心過個年。

  素素往年在雲忠伯府用完團圓飯,就會迫不及待的來找她和月娘玩,今年,她應該是在盧府和月娘一起守歲吧。

  還有,裴元徹……

  老皇帝病重,他這個監國太子定然忙得不可開交,這會兒他應該在宮宴上與群臣飲宴吧。

  所以,他到底打算怎麽處置她呢?抓到她這麽久了,都沒個動靜。

  難不成這段時間他太忙,無暇分心,暫且顧不上她這邊?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是這個原因。

  倏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顧沅以為是小春小冬她們進來了,沒回頭,單手支著下巴,兀自思考自己從謝國公府逃跑的幾率有幾成。

  直到那腳步聲漸漸的近了,沉了,投在窗牖上的影子也高大仿若巨人,顧沅才意識到不對。

  她回過頭,當看到來人時,登時怔住,腦子一片空白。

  隻見眼前之人一襲玄色團龍紋襖袍,墨發高束,肩上和發間因著雪花消融而顯得濕潤,滿麵風霜,依舊掩蓋不住他那張英俊深邃的臉龐。

  他臉上看不出情緒,隻是那雙狹長的黑眸亮得驚人,如同兩簇火焰,灼灼燃燒,要將顧沅給融化般。

  “沅沅。”

  他沉沉的喊了一聲,嗓音沙啞的嚇人。

  顧沅還是懵的,滿腦子想著,他怎麽會在這?這個時候他不是該在太極宮中主持宮宴的麽?難道這是自己的幻覺麽?

  還沒等她回過神,高大的男人猛地上前兩步,長臂一伸,就緊緊地抱住了她。

  這懷抱太過真切,還夾雜著外頭的寒氣。

  他彎著腰,鐵一般的雙臂緊緊錮著她,他的心髒跳得怦然有力,咚咚咚擂鼓般。

  顧沅耳邊響起一陣嗡嗡聲。

  須臾,她回過神來,兩隻手抵在他堅硬的胸膛,用力推著他,冷聲道,“你放開我,放開!”

  裴元徹被她一推,身形一僵。

  他沒放,反倒抱得更緊了,高挺的鼻梁深深埋入她柔軟的脖頸,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肌膚,灼熱又粗重,嗓音帶著幾分請求,“給孤抱一會兒就好。”

  顧沅蹙眉,這算怎麽回事?

  她都做好了再次見麵被他冷嘲熱諷,或是被他嗬斥威脅的準備,可現在,他非但沒朝她說重話,反倒……上來就抱她?

  裴元徹是這般心胸寬容的人?顧沅是不信的。

  一時間,她腦中閃過了許多想法。

  難道他並沒有重生,並且,他對她逃跑的理由依舊一無所知?

  若真是這樣,自己是否還能繼續哄騙他?

  若他並不知道上輩子的恩怨,自己卻因著上輩子的事而逃離這輩子的他,是不是對他不公平?

  可是,一想到前世種種,她實在做不到與他心平氣和的相處……

  思及此處,顧沅深吸一口氣,再次推他,語氣嚴肅,“你放開我。”

  這次,裴元徹鬆開了擁抱。

  他雙手按著她的肩膀,俯身凝視著她,視線從她精致的眉眼,一寸寸的挪動,仔細打量著。

  “瘦了。”他淡淡道。

  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他的眸光猛地閃爍兩下,呼吸也變得急促。

  顧沅感受到他這目光,心中一沉,手下意識遮住自己的肚子。

  她這防備的動作,讓裴元徹眸色一黯。

  顧沅盯著他,他也瘦了許多,眼窩深陷,英挺眉眼間是遮不住的疲憊,下巴也冒出一層青色胡茬,剛才抱她的時候,紮得她有些癢。

  還有那雙眼睛,這般湊近了看,布滿了紅血絲,也不知是熬了多久。

  見她看著他,裴元徹薄唇微掀。

  “孤著急趕來,一路風餐露宿,也沒空打理,身上肯定不好聞。”

  他低聲道,抬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勾起她耳畔垂下的一縷發,動作輕柔的挽到耳後,“你別嫌棄,孤這就去沐浴更衣,等洗淨了,再來陪你和孩子守歲。”

  這話說得極自然,仿若尋常夫妻的尋常對話。

  顧沅睫毛顫動著,狐疑的看向麵前的男人,他這到底是怎麽了?中邪了麽。

  這般親昵的口吻與動作,就仿佛他們之間從未分開過,依舊是半年前東宮那對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沒有矛盾,沒有逃離,沒有鋪天蓋地的追捕……

  可這些,分明是存在的!

  顧沅捏緊了手指,蹙眉,滿臉嚴肅盯著他,“你到底……”

  話還沒說完,男人的手指就攫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他眸色沉沉,似誘哄,又似威脅,嗓音低啞,“大過年的,別說不高興的事。”

  顧沅心頭一顫。

  不等她再開口,男人放開她,轉身,出了寢屋。

  直到那腳步聲遠去到聽不見,顧沅才愣愣回過神來。

  看著歸於寂靜的房間,沉默良久,她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疼……

  是真的。

  剛才一切是真的,裴元徹真的來了。

  這個意識在心頭清晰後,顧沅的理智也逐漸回籠,心頭大駭,這個時候他竟然跑來隴西,他是瘋了麽?

  她雖不清楚朝廷上的黨爭到了哪個地步,但在皇位塵埃落地之前,他貿然離開長安,無異於給人趁機奪位的機會!

  顧沅相信裴元徹一定比她更明白這一點,但他還是來了,這不是瘋了是什麽?

  還有他剛才的一言一行,是打算自欺欺人,粉飾太平?

  這完全不像裴元徹一貫的作風。

  顧沅緊抿著朱唇,隻覺得她越發看不懂他了。

  許久之後,顧沅坐直身子,朝外喊道,“小春,小冬!”

  無人回應。

  她心下一頓,掀開炕褥,穿鞋下榻。

  走到屋外,不見小春小冬的身影,隻門邊把守著兩個丫鬟。

  顧沅問她們話,她們搖頭,是兩個啞的。

  她再往外走,兩婢忙咿咿呀呀攔著她。

  顧沅蹙起眉,看著直愣愣跪在眼前的兩婢,心情沉重。

  這算什麽?

  裴元徹這是要軟禁她?

  天空漆黑一片,庭院燃著除夕篝火,火光烈烈,照在屋簷積雪上,泛著淒淒冷白,與門廊重重的紅燈籠一對比,黑與白,白與紅,莫名令人胸口發悶。

  不多時,裴元徹在一群奴仆的簇擁下,回到了院子。

  見顧沅靜靜地站在門口,身上隻披了件單薄蓮青色長衫,他濃眉一擰,解下身上的烏雲豹氅衣,闊步上前。

  跪在地上的啞婢立即讓開。

  裴元徹給顧沅披上大氅,又順勢將她擁入懷中,“怎的在門口站著?”

  大氅還帶著他的溫度,淡淡的沉香味將顧沅籠罩。

  她沒回他,隻掙紮著,想離開他的懷抱,下一刻,頭頂的語調陡然變冷。

  “你們是死人麽,讓太子妃在門口吹風。來人——”

  兩婢瑟瑟發抖,咿咿呀呀說不出求饒的話,甚是可憐。

  顧沅心底一陣嘲諷。

  果然,還是這麽一招,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不再掙紮,閉了閉眼,道,“與她們無關,是我自己要在這站著。”

  裴元徹垂下眸,掃了眼她的臉龐,須臾,淡淡道,“既然太子妃替你們求情,這回孤就饒了你們。”

  顧沅心頭冷然。

  默了默,她問道,“之前伺候我的兩個婢女呢。”

  “孤叫她們退下了,今夜我們一家團聚守歲,閑雜人等不得打擾。”

  一家團聚。

  顧沅嘴唇微動,終究還是沒說話。

  裴元徹擁著她回屋,一到裏頭,暖意融融。

  顧沅將身上的大氅取下,沒有坐下,而是定定的盯著麵前的男人,“你打算怎麽處置我,說吧。”

  她實在無法忍受這份表麵和平。

  太假,太虛偽,而且她也不想陪他演。

  裴元徹的目光落在她那雙過分鎮靜的黑眸上,手指捏緊。

  是了,這眼神,與從前一模一樣。

  若說來之前,他還抱著一絲僥幸,可此時此刻,他確定無比。

  這是他的顧沅,也是他的皇後。

  一時間,他內心五味雜陳。

  先前天真無憂、待他百般溫順的顧沅沒了,前世的矛盾與誤會再次出現在他們眼前,將他們遠遠隔開,她又變成了這副冷若冰霜的模樣。

  可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好,甚至覺得慶幸,沅沅也回來了。

  上輩子是他執迷不悟,死要麵子,最終落到那樣的下場,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對不起她。

  現在,她也重活了一回……他還以為她早就黃泉喝了孟婆湯投胎去了,不等他了。

  上輩子的想念與這輩子的思念糾纏在一起,他強壓住情緒,緩了緩,溫聲道,“沅沅,孤是來接你回家的。”

  回家?顧沅纖長的羽睫微顫。

  突然,裴元徹朝她走來,她立刻集中注意,腳步朝後退。

  男人身形高大偉岸,濃重的陰影將她一點點籠罩,他一隻手勾住她的後頸,溫熱微糲的指腹撫在她脖後肌膚。

  這般姿勢,讓她退無可退,整個人被他牢牢掌控住。

  他垂下眸,黑眸中的情緒洶湧,像是鷹隼盯準獵物,語調卻很溫和,哄孩子般,“在外麵玩了這麽久,該回去了,朕的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