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從月圓到破曉, 不過短短一夜,裴元徹枯坐在桌前, 宛若熬過漫長的一生。

  滿腔的憤怒漸漸平靜下來, 他忍不住去想,她到底為何離開他?

  是他對她還不夠好?那她可以告訴他,他可以改。

  外頭三教九流, 魚龍混雜, 她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從小嬌養著長大, 金尊玉貴, 現下孤身一人逃到外頭, 萬一遇到麻煩了怎麽辦?

  她身上帶了多少銀兩, 吃得飽穿得暖麽?

  她可有改換頭麵, 那副容貌實在招人, 萬一被歹人惦記上……

  越往深處想,他心頭的擔憂越盛,甚至蓋過了最初的憤怒。

  李貴端著燕窩粥, 戰戰兢兢的走進來, 低聲勸道, “殿下, 您都熬了一夜了, 就用些吧, 不然您的身子吃不消。”

  裴元徹一把推開, 眉眼間滿是燥鬱,嗓音沙啞道,“可有線索了?”

  李貴垂著頭, 不敢說沒有, 隻惶惶道,“已經通知周邊州府,凡是持有長安戶籍和長安口音的,無論男女老幼,都會仔細盤問,驗明正身。”

  “一群酒囊飯袋,天都亮了,一個女人都找不到!”裴元徹周身的氣息瞬間又冷了幾分。

  “殿下息怒。”

  李貴跪在地上,心裏叫苦不迭,這都叫什麽事啊?一開始聽殿下派人搜尋時,他還以為是太子妃被女刺客給掠走了,殿下才下令搜捕女刺客。哪曾想到竟是那膽大包天的太子妃幹出逃跑這等糊塗事!

  他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昨兒個夜裏逛燈會時,太子妃還與太子手拉手,一副情意綿綿的恩愛模樣,怎麽轉身就逃了呢?

  裴元徹將李貴趕了出去,在桌前坐了一刻鍾,眸色暗沉的走到窗邊,放了一枚信號彈。

  伴隨著“咻”的一聲,一陣白煙升起。

  裴元徹盯著陽光明媚的天空,濃眉緊擰,這會兒她會在哪?揚州城,還是已經出了城外?

  須臾,一道黑影出現在窗前。

  來人朝著裴元徹恭敬行禮,裴元徹收回視線,臉上沒多少情緒,淡聲道,“你回長安去,派人盯著永平侯府、雲忠伯府、禦史大夫盧家,有任何可疑的動靜,立即與孤稟報。若有可疑之人,必要時,也可直接抓住,先尋個由頭押入大獄,待孤回長安後再做定奪。”

  暗衛拱手,“是。”

  稍一停頓,裴元徹忽然想到什麽,壓低了眉眼,冷聲道,“還有太常寺卿文家,也盯著。”

  “屬下明白。”

  裴元徹擺了下手,“去吧。”

  那黑影很快閃過。

  裴元徹轉過身,看著屋內的華美裝飾和精巧擺設,再看桌案上顧沅慣常戴的發釵、手鐲、耳鐺、項鏈,臉色愈發陰沉。

  他送給她的東西,她一樣都沒拿走。

  她走得幹脆又決絕,甚至連一句訣別的話都沒有。

  真是狠心。

  可縱然她這般無情,他一闔上眼睛,腦中依舊滿是她的模樣。

  她彎著眼眸對他笑,軟聲軟語的說著殿下你真好;她與他十指相扣一起放水燈,一起許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望;還有她拿著布料在他身前比劃,說這料子顏色適合他,回去就給他縫製一條衣袍,那樣他生辰也能穿上新衣裳……是了,她還答應他,生辰會給他煮一碗長壽麵。

  長壽麵。

  裴元徹眉頭倏然一擰,再次想起那日提到長壽麵的場景。

  在她答應之前,她似是沉默了許久,情緒也不大高。

  再往前想,似乎從她落水醒來後,她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有幾回他看著她,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她……

  驀得,一個猜想在他心頭出現。

  幾乎刹那間,裴元徹的臉色變得凝重,幽深的黑眸也閃動著暗光,骨節分明的手捏緊了椅子扶手,失神跌坐。

  *

  船到達滁州已是正午時分,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下船,顧沅就捂著胸口,彎著腰,嘩啦一聲吐了。

  顧風擔憂不已,想替她撫背又不敢逾矩,便托那帶孩子的中年婦人先照看著,自己去弄清水與帕子。

  “哎喲大妹子,你這是暈船呐,吐吧吐吧,吐了也舒服些。”中年婦人替她撫背道。

  經過一夜,顧沅胃裏也沒多少東西,吐到後來,就是些黃膽水。等胃裏沒那麽難受了,她直起腰。

  “姑……娘子,你好些了沒?”顧風問。

  顧沅漱了口,擠出一抹虛弱的笑來,“我沒事。”

  那中年婦人打量她一番,熱心道,“我瞧你臉色還是有些不好,你回去後可得好好歇一覺。對了,前頭不遠處有家仁心堂,他家有專治水土不服、暈船嘔吐的藥,之前我給我家婆母買過,也不貴,五文錢一副,你若實在難受,就去抓一副藥喝,保管喝了就不這麽難受了。”

  顧沅感激道,“多謝大姐,我記著了。”

  中年婦人擺擺手,“嗐,客氣啥,能坐一條船也是緣分。”

  話音未落,她家孩子就扯著她的衣袖,高興地指著一處喊道,“娘,爹爹在那!”

  不遠處一個穿著捕快官服的矮胖男人,朝他們這邊揮手走了過來。

  顧沅一看到官服,下意識緊張起來,忙對那中年婦人道,“大姐,那我們就先去前頭買藥了,告辭。”

  說著,也顧不上男女大防,扯著顧風的袖子,就拉著他走。

  那中年婦人揚聲道,“欸,你們找得到麽,找不到我送你們一程,正好我會路過那條街。”

  顧沅哪敢多留,邊扭頭,邊敷衍應道,“找得到的。”

  “嗐,這兩口子……”看著快步離開的兩人,中年婦人搖搖頭。

  那緇衣捕快走了過來,彎腰抱著自家大胖兒子,順著婦人的目光看去,疑惑問道,“娘子,你看什麽呢?”

  中年婦人收回視線,搖頭道,“沒什麽,就一同搭船的一對夫婦要去買藥……”

  捕快看了那兩道身影,隨口評價道,“那男人身量可真夠結實的,那女人瞧著個子小小的,走路姿勢倒是優雅,縣太爺家的千金走路都沒這麽好看。”

  中年婦人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看什麽呢,還不趕緊家去,坐了一夜的船,背都坐僵了。”

  仁心堂門口,顧沅沉默一陣兒,轉臉看向顧風,“我覺得沒必要買藥。”

  顧風卻固執的重複著,“姑娘身體最重要。”

  顧沅,“……”

  片刻後,她還是進了醫館。

  稟明要買的藥,店裏的學徒立刻去拿。

  正要付錢時,一個須發盡白的老大夫跨著個藥箱走了回來,掃了一眼那藥包,又漫不經心掃了顧沅一眼,凝眉道,“這位娘子,你買這藥,是自己用?”

  顧沅一怔,點了點頭。

  老大夫盯著她看了會兒,上前一步道,“老夫瞧你臉色不大好,若不介意,讓老夫替你把上一脈。”

  顧沅呆了一瞬,待反應過來,忙說不用。

  還不等老大夫說話,那銀櫃後的學徒插話道,“把脈也不貴,十文錢而已,我師父看脈很準的,他說你臉色不好,定然是瞧出什麽隱疾了。”

  一聽這話,顧風毫不猶豫的又從荷包裏排出十枚銅板,“把脈。”

  顧沅,“……”

  幾雙眼睛同時盯著她,好像她今兒個不把脈,就是對自己的身體極不負責,走出門就會病死一般。

  無奈的扯了扯嘴角,顧沅隻好坐到一旁,掀開袖子,讓那老大夫把脈。

  老大夫看到她那雙保養細嫩的手時,有些詫異,但看這家男人對女人畢恭畢敬、順從體貼的模樣,想來是個疼媳婦,不舍得讓媳婦幹活的,便也沒多問,搭上手腕的脈,便開始診斷起來。

  這脈稍稍一搭,他那白眉毛就挑了起來,一副如他所料的自得神情。

  顧風在一旁問,“大夫,怎麽樣?”

  老大夫放下手,笑吟吟的看向顧風,“老夫向郎君道喜了,你家娘子已有月餘的身孕了。”

  顧風的表情僵住。

  顧沅手腕一顫,旋即垂下頭,纖長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緒,她安靜的放下衣袖。

  她並不驚訝,甚至心裏還湧起一陣“果然是這樣”的塵埃落地之感。

  算算日子,她的癸水晚了快五日。

  她早就猜到,隻是一直不想去承認。

  可現在,她那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被直白的捅破了,她不得不去麵對。

  老大夫隻當他們是高興傻了,緩緩起身,慢聲解釋道,“老夫剛看娘子的麵相,就覺著娘子是有孕之相。你們買的這味暈船止吐藥裏有一味紅花,所以老夫才攔著娘子,要先替你把脈。”

  他一邊收著藥箱,一邊對顧風道,“這紅花有活血化瘀,散濕去腫的功效,但孕婦忌用,尤其你家娘子胎像不穩,若是誤服紅花,那就糟了。”

  顧風也回過神來,無比鄭重的對大夫作揖,“不知您這兒有什麽安胎的方子麽?”

  “自然是有的,你隨我來,我給你們配。”老大夫點點頭,又看向顧沅,道,“這位娘子你坐著歇息。福祿,去倒杯熱水給這娘子。”

  顧風隨著老大夫配藥,顧沅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木訥。

  她又有孩子了。

  已經月餘了,算算時間,應是在順濟帝壽宴之後的那段日子懷上的。

  也就是說,她懷著孩子,落了水,傷了頭,又顛簸跋涉了千裏,昨日又是放火又是鑽狗洞的……這般折騰,胎像如何能穩?

  垂下眼眸,顧沅的手不自覺撫上平坦的腹部,精致的眉眼間浮現一絲複雜之色。

  若老天爺讓她這輩子不孕,她會覺得理所當然,她活該,她不配。

  可現在,在這個節骨眼上,老天爺又讓她有了孩子,這是對她的懲罰,還是仁慈?

  不多時,顧沅走出醫館,身旁的顧風揣著好幾大包安胎藥。

  陽光強烈又明亮,看著熙熙攘攘的大街,顧沅烏黑的眸中有一瞬間的迷茫。

  顧風見她站著不動,遲疑片刻,上前道,“姑娘,如今您腹中有了皇嗣,實在不宜奔波。不如,還是回去吧。”

  顧沅慢悠悠的轉過頭,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語調平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有了孩子,太子就算再生氣,看在皇嗣的麵上,也不會過分苛責我。”

  顧風神色一滯,“屬下隻是擔憂姑娘的身體。”

  “我能生下孩子,自然也能養大他。”

  顧沅望著純淨陽光下飄飄蕩蕩的浮塵,淡聲道,“這是我的孩子,我會給他全部的愛,好好將他養大。至於太子,他從來不缺女人給他生孩子,他會有別的孩子的……”

  這一世,她隻想給這孩子全部的母愛,再不讓他受到半點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