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翌日一早, 外頭起了風,下起了蒙蒙細雨, 天色也變得灰暗。

  顧沅醒來後, 披了件蓮青色長衫,靜坐在窗戶邊出神。

  朦朧煙雨下,庭前種的薔薇、月季、寶相、海棠在風中搖曳, 經過雨水的浸潤, 色澤愈發鮮亮

  顧沅緊了緊身上的外衫,纖細的手不自覺的撫上腹部, 眉眼間籠上一層鬱色。

  她不是沒生養過新嫁娘, 前世她有過兩個孩子。

  想到她落水前的那段日子, 裴元徹要的那樣勤快。還有近日來的乏力、頭暈、食欲不振和時不時的反胃……

  這到底是因為身體嬌弱, 受不住這舟車勞頓, 還是她腹中有了動靜?

  思及後麵那種可能性, 顧沅心下一沉,手指也不由得捏緊。

  要找禦醫來瞧瞧麽?

  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給壓了下去。

  不行, 要是找了禦醫, 發現真的懷了, 裴元徹定然會讓宮人時時刻刻盯著她, 更不會輕易讓她出門, 到時候她還怎麽跑?

  再過幾日就到了她該來癸水的日子, 她的小日子一向很準, 且再等幾日,便知道是什麽情況了。

  顧沅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腹部, 眸光閃爍——

  老天保佑, 千萬不要。

  用過午膳後,雨勢稍小,顧沅拿了方石料,坐在榻上刻章。

  剛勾勒出個模子,守在外間的秋霜進來稟報,刺史夫人帶著府中嫡女前來請安。

  顧沅將石料朝裏轉了下,沒抬眼,慢聲說了句,“請進來。”

  秋霜應諾一聲,彎腰退下。

  顧沅將刻刀與石料放在小籃子裏,扯過淺青色布料掩住。

  很快,陳氏與她的小女兒宋書意緩步走了進來,倆人規規矩矩的行了禮。

  顧沅溫聲叫起,又讓她們坐下。

  她淡淡打量著陳氏身後坐著的宋書意,小姑娘十四歲左右,生著一張標準鵝蛋臉,杏眼瓊鼻,膚白細膩,穿著一條芙蓉色寬袖襦裙,配著鵝黃色披帛,額前幾縷碎發,襯得模樣越發水靈清純。

  一番客套寒暄,顧沅誇著宋書意,“都說江南出美人,今日一見宋三姑娘,果然不假。”

  宋書意被誇得小臉通紅,細聲細氣道,“太子妃過譽了,您仙姿玉顏,國色天香,臣女不過蒲柳之姿。”

  顧沅笑了笑,也沒多說,隻將視線放在陳氏身上,與她攀談起來。

  揚州城的大致情況,顧沅先前也從書冊中了解一些,如今與陳氏聊天,偶爾道出一二,都惹得陳氏與宋書意驚喜不已。

  她們見太子妃對揚州這般感興趣,也愈發熱情的與顧沅介紹起來,大到揚州城的風俗、美食、風景名勝,小到那條街巷的首飾閣、成衣鋪子……

  顧沅邊喝茶,邊笑吟吟的問她們一些車行、藥行、牙行、鞦轡行、商隊往來等信息。

  陳氏隻當太子妃心係揚州城的民生,也都一一答了。

  到了傍晚,眼見著雨又落了下來,陳氏母女也起身告辭。

  顧沅彎起眼眸,無比和氣道,“今日聽夫人與三姑娘說了這麽多揚州的趣事,我都恨不得立刻出去逛逛了。”

  宋書意對這位平易近人的太子妃很有好感,接話道,“太子妃若想出去逛,等哪日天氣好了,臣女可以作陪。”

  “那便再好不過了。”

  顧沅等的就是這句話,相比於陳氏,與這年紀小的姑娘打交道,更為省心。

  從院內退下後,陳氏無奈的看了宋書意一眼,壓低聲音道,“你這膽大的丫頭,在太子妃麵前也不知道收斂些。太子妃是何人,我縱有誥命在身,陪在她身邊也小心翼翼的。你倒好,一開口就大言不慚的要陪太子妃……”

  宋書意摸了摸額前的發,訕訕一笑,“母親你別多慮呀,我看太子妃人蠻好的,說話斯文溫柔,半點都不凶。”

  臨來之前,宋書意還有些忐忑,她兩年前去過洛陽姑母家小住過一段時間,跟洛陽的世家貴女們打過交道,那些貴女一個個自持身份,說話拿腔拿調的,恨不得拿鼻孔看人,還曾拿她的揚州腔取笑,是以宋書意一直對北地世家貴女們印象不好。

  她尋思著洛陽作為陪都,貴女們就那般傲氣,那太子妃是長安侯府出身,又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八成像是月宮上的仙女,高高在上,不可接近吧?

  沒想到今日一見,有仙女之貌,卻沒半點盛氣淩人的冷傲,反倒溫柔的如雲似水,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歡喜。

  陳氏道,“若太子妃真的讓你作陪,那你說話可得注意,千萬要守規矩。聽說昨夜太子爺喝得走路腳步都是飄的,一回府上,就直接去太子妃院裏了,嘖嘖嘖,這份愛重多難得啊。所以你啊,可別惹得太子妃不高興,免得牽連了你父親。”

  宋書意點了點頭,“女兒曉得的。”

  ………

  陳氏母女走了沒多久,裴元徹就回來了。

  他來得急,肩上沾了雨水,銀灰色的蟒紋被堙成深色,鬢角也有些濡濕。

  顧沅忙拿了幹淨的衣袍給他換上。

  她羽睫垂下,替他係著腰帶,輕聲道,“外麵的雨也不大,怎麽淋濕這麽多,李貴是怎麽撐傘的。”

  裴元徹看她為自己擔心,麵上噙著笑意,“孤想早些回來陪你用晚膳,步子就急了些。”

  顧沅係腰帶的動作一頓,旋即淡淡道,“也不急這麽一會兒,若是殿下因為淋雨生病了,那真是罪過了。”

  “這點小雨算什麽,孤哪有那麽嬌弱。”

  “之前殿下不是淋雨病過麽。”

  “……”

  想到那次雨中縱馬導致的高熱生病,裴元徹心下不大自在,掩唇輕咳了一聲,“那回不一樣。”

  雨是誘因,主要原因還是怒火攻心,被她和文明晏給氣的。

  換好衣袍後,裴元徹牽著顧沅的手,將她抱到長榻上,例常詢問她今日都做了些什麽。

  顧沅隨他抱著,如實答道,“今早起晚了,用過午膳後,刻了會兒章,然後刺史夫人與她家三姑娘來與我請安,就閑聊了一下午。”

  裴元徹捏著她的小手,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傷口,才道,“怎麽又刻章,你還是換個愛好,這種容易傷著自個兒……”頓了頓,又問,“這回又刻了什麽?拿來給孤瞧瞧。”

  顧沅眉心微動,小聲道,“現在不能看。”

  裴元徹鳳眸眯起,盯著她,“為何?”

  顧沅不說,小臉滿是糾結之色。

  裴元徹見她這般,愈發好奇,摟緊她的腰,俯身就要去逗她,“連個印章孤都瞧不得了?若孤非要瞧呢。給不給瞧,不給的話,孤就往你身上蓋章……”

  他語調戲謔,還咬了口她雪白的脖子。

  顧沅被他弄得癢癢,偏過頭,似是投降了,臉頰泛紅,羞怯道,“我原想給殿下一個驚喜的。”

  裴元徹尾音上揚的嗯了一聲。

  “下月初八,是殿下的生辰。我打算刻個章,給殿下當禮物……至於刻的什麽,暫且保密。”

  顧沅眉眼間滿是小女兒嫵媚姿態,柔聲道,“我都是偷偷刻的,刻的時候連穀雨與秋霜都叫退下了,所以殿下也別問了,容我賣個關子,等下月再給你個驚喜,好不好?”

  “好,孤等的驚喜。”

  裴元徹嘴角不自覺往上揚了,心頭暖意洋洋,她記得他的生辰,還在偷偷替他準備生辰禮物。

  前世,她沒給他慶祝過生辰,更別說準備什麽禮物了……

  不對,還是有個生辰禮物的。

  她嫁給他的第五年,那回生辰,她破天荒的給他煮了一碗長壽麵。

  一碗麵,臥了個雞蛋,還有三根青菜,賣相算不得好,麵也有些夾生,但他捧著那碗麵,隻覺得山珍海味都比不過。

  他吃得幹幹淨淨,連麵湯都沒放過。

  “沅沅,孤生辰時,你給孤煮碗長壽麵如何?”

  “長壽麵?”顧沅一怔,麵露難色,“我沒下過廚,做出來應該不好吃的。”

  “沒關係,隻要是你做的,孤都吃。”

  “……”顧沅腹誹道,也不怕吃了腹瀉,好端端要吃什麽長壽麵。

  她剛想隨口敷衍過去,忽然想到一事。

  她前世好像給裴元徹做過一碗長壽麵,那是她為數不多幾次下廚體驗之一。

  她記得那回,宮中張燈結彩,上下都為生辰宮宴忙碌準備著,傍晚宣兒下學回來,對她格外的殷勤,又是捶腿又是背書給她聽,還說太傅誇他背書背得好。

  她笑眯眯的問宣兒,“我們家宣兒表現這麽好,想要母後給你什麽獎勵呀?”

  宣兒不好意思的搔搔後腦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寫滿期待,“母後,我不要獎勵,但父皇生辰到了,你能不能給父皇準備個生辰禮物?”

  當時,她的笑容就僵住了,第一反應是,難道裴元徹這個無恥的利用宣兒來傳話?

  宣兒聰慧,心思又格外敏銳,一看她的表情,就猜到她誤會了,忙擺著小手,著急解釋道,“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我自己想的。”

  他尋思著父皇不喜歡他送的禮物,一定會喜歡母後送的禮物。

  “前段時間我過生辰時,母後你給我煮了一碗麵,我看父皇在一旁瞧著,好像也想吃……母後,你給父皇也煮一碗吧?”宣兒認真道。

  顧沅沉默了,心想著,禦膳房什麽山珍海味沒有,哪裏還需要她煮麵。

  宣兒扯著她的袖子晃了晃,小狗狗似的,睜著大眼睛巴巴的望著她,“母後你說過,吃了長壽麵,就能平平安安,長壽康健。宣兒也想要父皇平平安安,長壽康健……母後,好不好麽,求求你了。”

  顧沅到底拗不過他,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好,答應你。”

  宣兒高興地蹦起來,直呼母後最好了。

  等裴元徹過生辰時,顧沅下廚,隨便煮了一碗麵。

  端上桌前,宣兒還提醒她,“若是父皇問起,母後就說是你想做給他吃,不要說是我求得哦。”

  那時她沒細想,等過後再想,才領悟這孩子的細膩心思。

  過慧易夭。

  從前她常想,或許是老天爺嫉妒她的宣兒這般聰慧,所以才早早的將他帶走了。

  思緒回轉,顧沅纖濃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的黯淡。

  靜默片刻,她低聲問道,“殿下怎麽突然想吃長壽麵了?”

  裴元徹深邃的眼眸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複雜,抬手輕撫著顧沅的發,“聽說民間有這個習俗,所以也想試試。”

  “這樣嗎……”顧沅抿了抿唇,低低道,“殿下若想吃,那我到時候給殿下做。”

  反正那個時候她已經隔他千裏之遙了,他能吃到,算她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