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這邊廂, 嚇傻了的小宮人總算回過神來,戰戰兢兢的上前攙扶著周明緲, “周姑娘, 您......”

  目光觸及地磚上那一團落發,“可還好”三個字愣是問不出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何況女子的頭發多麽寶貴, 活活被削掉了這麽一截, 一整半頭皮都禿嚕了,這擱誰身上能好啊?

  周明緲一隻手捂著發, 怔了一刻, 伸手撿起地上的一枚金簪。

  那小宮人微愣, 旋即想起什麽似的, 忙要去攔, “周姑娘, 今日是陛下的壽宴,你可莫要做傻事啊。”

  周明緲眸含怨毒的瞪了她一眼,“我知道。”

  她抬起手, 那金簪並未劃向臉蛋或是喉嚨, 而是劃向她的衣裙。

  她從衣裙撕下一大塊緞子, 將腦袋包了起來, 又捧起那團發, 咬牙從地上站起來, 沉著嗓音對那小宮人道,

  “你去殿內與我母親說,我忽感身體不適,先往馬車那邊去, 就不回席上了。”

  “可是......”

  “我記得你的臉, 今日之事,你最好保密,否則.....”周明緲麵無表情看著她,又從手中褪下一枚質地上佳的翡翠手鐲,塞到她的手中,“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應當明白。”

  她的目光太過陰寒,小宮人瑟瑟發抖的接過那鐲子,一疊聲道“奴婢明白”,轉身快步往正殿去。

  看著那宮人離去,周明緲捏緊了手中的發,一口悶氣在胸口跌宕起伏,直憋得她嗓子眼一陣腥甜。

  深深做了好幾下呼吸,周明緲才勉強壓製住心頭恨意,提步準備離開。

  忽然,某個角落傳來“咯噔”一聲。

  她心下驀得一沉,還有人?

  正當她準備上前查看一番,又聽到一聲細微的貓叫。

  是貓?周明緲眯了眯眼睛,雖半信半疑,到底還是停了腳步,她如今的情況就算上前察看,也隻是徒增恥辱罷了。

  將那團斷發塞入袖口,她轉過身,跌跌撞撞的離開。

  那狼狽的身影,很快融入朦朧的夜色中。

  角落裏,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死死地捂著五公主景陽的嘴。

  見廊上的人走了,景陽狠狠地踩著那人的腳,嘴裏發出嗚嗚的悶哼聲。

  那隻大手總算放開了她,景陽大口大口呼吸著,好家夥,這人手勁也忒大了,他是想悶死她麽!

  “冒犯了。”男人低醇的嗓音傳來。

  景陽抬起手背擦著嘴,一邊轉身,一邊忿忿道,“你好大的膽子,知道我是誰麽,就敢這般待......欸?!”

  剩下的話戛然而止。

  她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

  他,長得好高,五官也好英俊啊......

  就是瞧著有些麵生,好像之前從未見過?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不對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

  景陽連往後退了好幾步,借著宮燈的昏黃光芒,她打量著他身上的衣袍,見他胸口繡著隻威風凜凜的麒麟,柳眉不禁蹙起。

  麒麟,一品武官的象征。

  這男子瞧著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輕輕的,就一品了?

  “你是誰?”她警惕的問。

  眼前的男人撣了撣衣袍,微微彎腰,拱手道,“臣謝綸,見過五公主殿下。”

  謝綸?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不過——

  “你怎麽知道我的身份?我是說,你怎麽知道我是五公主?”大殿內的公主那麽多呢。

  謝綸垂下眸,看著眼前的紅裙小姑娘,不緊不慢道,“剛才那女子糾纏太子殿下時,你很緊張。若不是攔著你,你就衝出去了。這般關心太子殿下的,想來應當是太子的同胞妹妹。”

  這麽快就被認出來了,景陽有些尷尬。

  想了想,她叉著腰,凶巴巴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份,還攔著我作甚?剛才那個臭不要臉的往我皇兄身上黏,我還想上去罵她一通呢!難道……你與周明緲是一邊的,你替她打掩護?”

  她狐疑的盯著他。

  謝綸覺得好笑,這小公主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

  “臣隻是碰巧路過。”

  “你覺得我信麽?”

  “你不信也得信,你也沒證據。”謝綸攤開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景陽嘴角微抽,心裏罵了句無賴,又不好朝他發難,怎麽說這人穿著一品的官袍,輕易不好得罪。

  默了默,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今日的事,你不準往外說!”

  謝綸挑眉,“公主指的是何事?是指那女子糾纏太子殿下之事,還是指臣剛才攔著你的事?”

  他不提還好,一提這茬,景陽立刻想到自己剛才被他圈在懷中,緊捂住嘴的事。

  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男人不但抱了她,還碰了她的嘴!

  她兩邊臉頰紅霞灼灼,瑩潤的眼眸因著心頭羞憤而泛著水光,狠狠地跺了跺腳,“都不許說!否則,否則......”

  謝綸來了興致,語調慵懶問,“否則怎樣?”

  “我要你的命!”

  景陽放下這句狠話後,忙提著裙擺跑了。

  幢幢燈光下,她那金線繡花的大紅裙擺晃動著,豔麗生輝。

  這讓謝綸想到他們隴西的丹霞山,當金燦燦的陽光往山上照耀時,一片五彩斑斕的紅,壯麗又秀美。

  他深褐色的眸中流轉一抹笑意,低喃道,“五公主,有意思。”

  ..........

  另一邊,裴元徹黑著臉,返回了正殿。

  顧沅見他臉色不好,有些詫異,他不是去更衣了麽?怎麽一副觸黴頭的表情。

  待他坐定後,她輕聲問道,“殿下,你怎麽了?”

  裴元徹強壓住戾氣,麵部的線條柔和了幾分,轉過頭看向她,“沒事,隻是剛才出去,遇到了一隻耗子。”

  顧沅,“......?”

  她好看的黛眉蹙起,不解道,“這太極宮日日有人打掃,怎麽會有耗子呢。”頓了頓,她又安撫似的對裴元徹道,“殿下別怕,一隻耗子而已。”

  她給他倒了杯酒水,“壓壓驚。”

  裴元徹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這是以為他怕耗子?

  他接過酒杯,一本正經道,“孤不怕耗子。”

  顧沅想,如果不怕怎麽臉黑成這樣呢?不過殿下一個大男人怕耗子傳出去也丟人,他定是不好意思承認的。

  她一臉“我理解”的表情,點點頭,“嗯,殿下不怕。”

  裴元徹,“......”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似是還解不了心頭的鬱悶,又倒了好幾杯。

  顧沅怕他醉,勸了一句,他就聽她的,放下酒杯不再喝了,轉而去拿琉璃碟上的荔枝。

  這個時節,荔枝從嶺南快馬加鞭的從來,數量本就不多,每人案上一碟,數量也不過六個而已

  裴元徹記得前世他剛登基那會兒,嶺南一進貢荔枝,他就獻寶似的,巴巴的給顧沅送去。

  他隻想給她一個人吃,可她轉身就把荔枝分給後宮諸人,這就惹得他很不高興,覺得她糟蹋了他的心意。

  她當時說,荔枝吃多了上火,她一個人也用不了這麽多。

  他就回,吃不完這麽多,你可以曬成荔枝幹,慢慢吃。

  她又說,她作為皇後,須得照顧六宮,得了貢品,不好獨享。

  她一口一個臣妾,又處處強調皇後的職責,就仿佛他們是搭夥做生意的,沒有半點情意可言。

  他實在不懂,她怎麽就不明白,這哪裏是荔枝,這分明是他對她一個人的情意,她怎麽能往外分?

  為了此等小事,倆人又是一番爭執。

  現在再想前世的爭吵,裴元徹隻覺得好笑。

  “給。”他剝好了荔枝,遞到她嘴邊。

  顧沅一怔,垂眸看著那晶瑩剔透的荔枝肉,臉頰微紅,見左右都往她這邊看,很是不好意思的伸手接過,“多謝殿下。”

  她剛將這顆荔枝吃完,裴元徹又剝好了一個送來。

  她忙道,“殿下,你自己吃。”

  裴元徹道,“孤不愛吃這些甜的,你吃便是。”

  顧沅還想說什麽,就聽得上首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嗓音,“太子與太子妃感情可真好呀,這又是添菜又是剝荔枝的,當真是羨煞旁人。”

  又來了。

  顧沅心頭歎氣,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她抬起頭看去,眸光微頓,沒想到說話的竟然是嘉貴妃。

  嘉貴妃今年三十八歲,雖孕育了兩子兩女,卻保養得當,身段婀娜,那張臉蛋也嫵媚明豔,風韻十足。她與崔皇後分別坐在順濟帝的左右手,位置雖比崔皇後略低一些,但卻離順濟帝近上不少,足見順濟帝對她的盛寵。

  此時,嘉貴妃正語笑嫣然的朝著顧沅這邊看,嘴裏繼續說著,“還是皇後娘娘會挑人,挑了這麽個水靈的美人兒當兒媳婦。”

  順濟帝也朝顧沅看來,看著儀表堂堂的兒子,再看那嬌美如花的兒媳,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略帶醉意的眼睛有幾分迷離。

  見狀,崔皇後眼皮跳了跳,寬大袍袖下的手指漸漸收緊,皮笑肉不笑道,“妹妹你這話說的,你給老五挑的媳婦也不賴啊,進門第一年就給你添了個大胖孫子,這肚裏又揣了一個,若是個小郡主,那真是兒女雙全,福氣滿滿。”

  嘉貴妃抬手攏了攏發,眉眼間也有幾分得色。

  裴元徹見順濟帝還往他們這邊瞧,斂眉,淡淡道,“太子妃乃是孤明媒正娶的結發之妻,孤不對她好,該對誰好呢?”

  這話一出,上座幾位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明媒正娶,結發之妻。

  崔皇後心酸,嘉貴妃臉疼,順濟帝則是頗為尷尬的將臉轉過去,摸了摸鼻子,端起杯酒喝。

  見上頭消停了,裴元徹若無其事般,繼續剝荔枝。

  顧沅雖覺得太子這般行事有些張揚,但吃著那飽滿多汁的荔枝,隻覺得格外的甜,仿佛甜到了心坎裏。

  接下來,宴會相安無事。

  順濟帝到底年紀大了,熬不到太晚,就挽著嘉貴妃先行退席。

  壽宴的主角都走了,沒多久,這場宴會也散了。

  ..........

  月明星稀,晚風輕拂。

  濃鬱的夜色中,一輛輛華美的馬車井然有序的自宮門而出。

  這場宮宴是熱鬧非凡,大多數賓客皆微醺陶醉,回去的路上也是歡聲笑語的。然而,這其中一輛黑漆齊頭平頂的馬車裏,卻是哭泣叱罵聲不斷。

  周夫人看著狠狠咬牙的女兒,心情也複雜的難以表述。

  “太子是出了名的乖戾性子,你怎敢去招惹他?現在弄成這副樣子,你該怎麽出去見人!這頭發,唉......”

  “我也沒想到他竟這般的心狠!我也沒怎麽得罪他!他就突然拿出匕首......”

  “本來今日上午看皇後對你的態度,還是比較滿意的。你若不整這麽一出,沒準東宮選良媛時,就能定下你。現在好了,你都.......”

  周夫人到底念著母女之情,生生將“禿了”兩個字咽了回喉嚨。

  周明緲也知道自己這副樣子,壓根過不了東宮采選那一關——

  這麽多頭發,沒個三年五載長不回來的。

  “母親,我現在該怎麽辦啊。”周明緲抬起頭,雙眼通紅,淚痕斑斑。

  周夫人眉頭緊鎖,臉色也很差,沉聲道,“還能怎麽辦,隻要你別再出現在太子麵前,他應當不會再與我們家計較了。”

  周明緲心有不甘,“可是.......”

  周夫人冷著臉打斷她,“別什麽可是不可是了,你就死了對太子的那條心,他已經厭惡你到如此地步,你就別再想那些不切實際的。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你父親與你兄長的前途考慮。總不能為了你的事,搭上咱們全府。太子是何人,那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說句大不敬的話.......”

  她壓低了聲音,“陛下如今已五十歲了,且看他那氣色,並非長壽之相,他在那把龍椅上怕是坐不了幾年了。日後這天下便是太子的天下,咱們可千萬不能得罪他。”

  周明緲眼底滑過一絲的詭譎,尖尖的指甲深深陷進肉中,咬唇道,“我就是知道他是人中龍鳳,才會想嫁給他。本朝的朝華皇後,不過是個掖庭奴婢出身,都能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為何我不能呢?”

  周夫人歎道,“你啊,就是心氣太高。”

  周明緲冷笑道,“既然他看不上我,那我也不必與他繼續死磕。皇子那麽多,最後誰能登上皇位還不一定呢。”

  周夫人大駭,瞠目看向她,“你這什麽意思?”

  周明緲麵抿唇不語,那雙眼眸中卻閃動著怨毒狠辣的冷光。

  裴元徹,今日之恥,我周明緲永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