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互跪
  秋風一日比一日涼,不知不覺又發了一回月錢。

  阿榆攢了十四兩銀子了。

  將錢收起來,阿榆走到窗前坐下,望著外麵發呆。

  今日下人放假,丹桂她們又回去了。上次丹桂說她的贖身錢是二十兩,家裏已經攢了些,隻要她這幾個月不再亂花錢,臘月便可以回家跟家人團聚。丹桂還說,她爹娘給她安排了一門親事,這次回家就要過去相看,如果順利,明年開春她會成親嫁人。

  丹桂真幸福。

  她呢?

  她在展府當丫鬟,展懷春沒有讓她簽過什麽賣身契,他讓她當丫鬟算是收留,而她開始不懂,他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後來懂了,她也心甘情願給他當丫鬟好報答他照顧她的恩情。隻是,他遲遲不搬回來,她算什麽丫鬟?

  阿榆有些委屈。

  那晚賞月之後,兩人隻匆匆見過一麵,他怒氣衝衝離開,隻給她一個背影,她連他為何生氣都不知道。她在院子裏忐忑地等,十日之期到了,他依然沒有回來。長安沒有過來找過她,她心中疑惑,卻也不敢打聽展懷春的事。

  前幾天沈棠跟她道別,因為大少爺要親自送她回洛陽,順便向姑爺姑奶奶提親。沈棠笑得那麽幸福,叮囑她別理會展懷春的壞脾氣時都忍不住笑,阿榆聽了心中酸澀,她都看不見人,怎麽理會啊?

  或許是大少爺還沒有回來,展懷春要負責家中生意,因此沒有功夫來這邊?畢竟,他找她也沒有什麽正事可做,若論衣食住行,長安照樣能伺候他。

  他不回來,她照舊安安靜靜地過,一日三餐跟別的丫鬟一起吃,吃完回屋逗豌豆或看書。有幾個晚上睡不著覺,腦海裏胡思亂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哪裏惹他生氣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頭緒。有時候想的頭有點疼,胸口有些難受,她披上外衫坐起來,打坐念經,慢慢地就心靜了。

  可她真的想知道,展懷春到底怎麽了,雖然自己沒有做錯什麽,阿榆還是隱隱覺得他生她氣了。

  黃昏時分,丹桂丹霞回來了。

  丹霞不太愛說話,丹桂跑過來找她,兩人再一起返回下人房。丹桂怕展懷春不敢在正院多待,卻不知道展懷春已經很久沒過來了。

  “阿榆,我見到那個人了。”丹桂笑著把家裏帶來的煮棒子熱了,遞給阿榆吃,她坐在旁邊托著下巴對她道。

  棒子粒兒又香又嫩,阿榆邊吃邊好奇地問:“他怎麽樣?”

  丹桂有些害羞:“他家裏有三個兄弟,他是老大,長得還湊合吧,有點黑,傻乎乎的。那個,我們隔著門簾說了會兒話,他問我贖身錢缺多少,他可以替我出一些。可我們還沒成親,我哪能花他的錢呢,再說我已經跟管家說好要做到冬月底才走的。”

  阿榆羨慕地看她:“那人對你真好啊,他肯定很喜歡你,想快點跟你成親呢。”

  丹桂羞澀地笑,白皙臉龐紅紅的,比平時好看了許多。

  阿榆真心替丹桂高興。

  重陽將至,展知寒從洛陽歸來,幾乎他才進梅園不久,大少爺十一月迎娶表姑娘的消息就傳開了。

  下人們津津樂道,但沒有多少人覺得吃驚,畢竟以前隻要沈棠過來,展家內院就是沈棠做主打理,她早就是下人們眼裏的大少奶奶了。

  距離展知寒成親隻有兩個多月,展府現在便要開始籌備。

  丹 桂丹霞負責常青園裏的打掃,外麵每日早晚都要清掃,上房廂房裏每天一小掃五日一大掃,如今既要過重陽又要準備迎娶大少奶奶,常青園裏也得日日收拾的幹幹淨 淨,兩人一下子忙碌起來。這日趕巧丹霞月事來了,晌午吃飯時求阿榆替她做半日活,阿榆欣然應了。她在尼姑庵就常做這些,動作不比丹桂慢多少呢。

  “阿榆,少爺最近在忙什麽啊?都快一個月沒過來了吧?”收拾到書房,丹桂一邊整理書架一邊好奇地問。書架上容易落灰,書拿起來一看便能看出灰塵對比,得用幹布徹底擦拭底下。

  “我不知道。”阿榆背對丹桂在擦另一排,悶悶地道。

  丹桂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好好想想?少爺那麽喜歡你,肯定不會無緣無故不理你的。”

  阿榆不說話了,她真的想過了,想過那麽多晚,可她不知道。況且,展懷春真的喜歡她嗎?喜歡一個人會這樣對她嗎?或許他隻是一會兒喜歡一會兒不喜歡吧,這樣更好,他一直不理她,她就不用擔心給他當姨娘了。

  “阿榆,你……啊!”

  身後乍然傳來碰撞聲和驚呼,緊接著是瓷器摔碎的脆響,阿榆心中咯噔一下,回頭,就見丹桂臉色蒼白站在多寶閣前,一隻手還維持著前伸的姿勢,而幹淨的青石地麵上,展懷春從京城帶回來的那個定窯白瓷花鳥托盤已經摔得粉碎。

  “阿榆阿榆,我不是故意的,剛剛豌豆站在我後麵,我不知道,我差點踩到它,往旁邊躲撞到了上麵……阿榆,我真不是故意的!”丹桂雙腿發顫,看看地麵再看向阿榆,眼淚一串串流了出來,說話都不利索了。

  “別怕別怕,少爺通情達理,隻要咱們解釋清楚,他不會生氣的,丹桂你別哭了。”她哭個不停,全靠阿榆扶著才能站住,阿榆想先扶她到椅子上坐她好再收拾地麵,忙完了再安撫她。

  丹桂根本走不動,跌坐在地上掩麵痛哭:“阿榆你不知道,少爺屋裏沒有便宜東西,嬤嬤們管家教規矩時都再三囑咐咱們小心點,摔壞一件要麽賠要麽挨罰,就是把我賣了我也賠不起啊……阿榆,我害怕,少爺知道後肯定不會放我出去了……”

  她哭得傷心欲絕,阿榆竟然也不是那麽肯定了,“你,你不是故意的,少爺應該不會不放你走吧?”

  “怎 麽不會?我隻是個掃地丫鬟,打壞東西就得賠,你以為少爺對我會像對你……”說到這裏,丹桂忽然頓住,緊緊盯著阿榆,眼裏漸漸浮起希望,飛快用袖子抹了一把 眼淚,攥著阿榆手道:“阿榆,你幫幫我吧,就說東西是你打碎的行不行?阿榆,你聽我解釋,如果你是丹霞,我絕不會求你頂替我,但你跟我們不一樣,少爺恐怕 都不記得我名字,可他喜歡你啊,他對你那樣好,你打壞再多東西他也不會怪你的!”

  阿榆愣住,不由自主看向那個托盤。托盤再貴,也 沒有展懷春送她的那些首飾貴,展懷春都送她那些東西了,應該不會為了一個托盤生她的氣吧?隻是,東西明明是丹桂打壞的,她這樣豈不是撒謊騙展懷春?還有, 展懷春很久沒回來了,她還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生她的氣,如果是,憤怒的展懷春,阿榆害怕,不比丹桂的怕輕多少……

  她猶豫不決,丹桂 眼淚越來越凶,捂著嘴改成跪著,作勢就要朝阿榆磕頭。阿榆嚇了一跳,急忙攔住她,丹桂怎麽磕都磕不下去,撲在阿榆身上哭了起來:“阿榆,我真的沒辦法了 啊,求你幫我一次吧,我還有三個月就可以贖身出去了,他還等著娶我,我不想一輩子留在這裏當丫鬟啊,阿榆,求你了,我求你了……”

  “丹桂,你先別哭,我,我……”

  “你們在做什麽?”門口忽然傳來冷聲質問,兩個丫鬟都嚇得直打哆嗦,急急抬頭看去。

  管家老王已經走了進來,目光一掃,最後落到丹桂身上:“東西是你打碎的?”最近府裏各處都在收拾,二少爺終日不回常青園,諾大的院子裏隻住著幾個丫鬟,他身為管家,當然要時不時過來巡視。

  在下人眼裏老王威嚴不輸於兩個少爺,丹桂根本不敢看他,跪著低頭,身體抖成篩糠。

  “啞巴了?我問東西是不是你打碎的?”小丫鬟哭哭啼啼,老王聽了不耐煩,現在知道怕了,早幹什麽去了?

  丹桂歪頭看阿榆,淚眼模糊,一手快要掐進阿榆手背。

  阿榆心中不忍,咬咬唇,低頭道:“不怪丹桂,是我打壞的。”

  “真的是你打壞的?”老王詫異地看向阿榆,不等阿榆回話,他又特意提醒了一句:“咱們府上規矩,下人毛手毛腳打壞名貴物件是要打板子的,打完還得賠錢,賠不起活契改成死契,生死婚配全憑展家家主做主。”明眼人都能看出真相,但有人犯傻非要替人頂罪,他也沒辦法。

  阿榆看看身側壓抑嗚咽的丹桂,並沒有猶豫太久:“……是。”

  丹 桂就要回家了,就要嫁人了,她那麽幸福,阿榆不想她回不去。如果展懷春真的要罰,她沒有家人也沒有想娶她的人,是挨打受罰還是在展府當一輩子丫鬟,都不會 有誰替她傷心。反正她,本來就是孤兒,本來就要在尼姑庵清修一輩子,現在,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或許,是佛祖怪她心性不堅,不願給她一個姑娘應有的幸福 吧?

  阿榆反手握住丹桂的手,無聲安撫。

  老王看看她,命兩人先把地上收拾好了,他去萬寶堂找展懷春。

  展懷春正在看帳,長安請示過後,請老王進去。

  “何事?”展懷春頭也不抬。

  “二少爺,剛剛老奴去常青園巡視,發現一個丫鬟把您書房裏的定窯托盤打碎了。”老王恭聲道。

  “你看著處置。”展懷春依然沒有抬頭,隻是皺了皺眉,那個托盤他還挺喜歡的,可惜了。

  他聲音清冷,頭也不抬的模樣竟肖極了展知寒,老王頭垂得更低,默了默才道:“二少爺,其實老奴進去時,阿榆和丹桂都在裏麵,雖然阿榆承認是她打壞的,可老奴總覺得其中有蹊蹺,二少爺是否要親自詢問?還是直接罰阿榆?”

  展懷春翻頁的動作頓住,終於抬頭。

  最後,他站了起來。

  一盞茶的功夫後,他已經坐到了常青園堂屋,“去把阿榆跟兩個打掃丫鬟叫過來。”

  長安惴惴而去。

  展懷春端坐在椅子上,緩緩打量這間屋子,目光所及,全是她纖細身影,或坐或站,巧笑倩兮。

  他閉上眼睛。

  不願再想。

  外麵有腳步聲走近,輕重不同,展懷春靜靜地等著,等那些腳步聲在他身前停下,他仿佛休息夠了自然而然睜開眼睛,冷厲目光一一掃過眼前三人,最後側頭去端茶杯,口中言簡意賅:“都跪下。”

  丹桂丹霞幾乎立刻就跪了下去。

  阿榆慢了一步。她不知道是因為不習慣跪,還是因為前麵那個臉頰明顯瘦下去的男人,亦或是他方才看她時跟大少爺幾乎完全一樣的冷漠目光。她呆呆地站著,終於在男人皺眉再次朝她看過來時,跪了下去。

  “今天該誰打掃房間?”展懷春冷冷開口。

  “是奴婢。”丹桂丹霞同時開口,聲音發顫,丹霞心虛,多解釋了一句:“奴婢,奴婢身體不舒服,請阿榆代為……”

  “你不舒服?跟管家說了?阿榆是常青園大丫鬟,你憑什麽使喚她?擅離職守,帶出去,打十板子。”展懷春毫不留情地打斷她,對長安道。

  展懷春從萬寶堂過來時已經吩咐人備了板子,長安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忙去攙跌在地上的丹霞。這個也是膽大的,欺負阿榆純善而已,換個厲害些的,她敢開口?就是疼死也得幹活。

  阿榆不忍,急著替丹霞求情:“少爺這事不怪丹霞,是我主動要幫忙的!”

  展懷春看都沒看她,阿榆還想再求,被長安用膝蓋輕輕撞了一下,搖頭示意她閉嘴,跟著就粗魯地攙著丹霞出去了。

  長凳擺在堂屋正對麵,回頭就能瞧見,丹霞被強行按在長凳上,長安一句話,左右兩個小廝便揮起了板子。砰砰的悶響,丹霞的慘呼,聲聲入耳。

  早在丹霞被按在上麵時,阿榆便膝行著挪到展懷春身前,哭著求他別打,展懷春無動於衷。待後來開打了,阿榆哭得都說不出話來了,而十個板子其實打得很快,丹霞很快被兩人摻進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臀上已有血跡。

  “你可知錯?”展懷春望向門外。

  “奴婢,知錯了……”丹霞吸著氣答,麵色慘白,嘴唇咬出了血。

  “帶下去。”

  轉眼堂屋隻剩展懷春主仆並兩個丫鬟。

  展懷春掃一眼低頭打顫的丹桂,看向阿榆:“那個托盤是你打壞的?”

  既 然她隻想當丫鬟,他成全她。那麽一個丫鬟,憑什麽跟他求情?她不喜歡他,她心裏有別人,她又憑什麽仗著他對她的喜歡求他網開一麵?他一直覺得她傻,其實她 還是有些聰明的,隻是她把人想的太簡單了。真心相待未必能換回真心,如她狠心對他,如旁人對她。他現在就要教教她,沒有人會一直傻傻地不求回報對一個人 好,她不喜歡他,他會收心,她呢,相信今日之後,她以後不會再傻傻地被人利用了。

  “是……”阿榆抽搭著答,淚眼模糊。

  展懷春嗤笑,側頭看茶盞:“那個托盤值八十兩銀,八個你也……算了,先去外麵領十板子。”

  話音一落,屋內三人全都抬頭看他。

  丹桂緊張地攥住阿榆胳膊,阿榆呆呆地望著眼前陌生的男人,長安則是求出了聲:“少爺?”

  “我讓你帶她出去。”展懷春很是平靜地重複道。

  平安屋內,硬著頭皮去扶阿榆。

  沒等他碰上自己,阿榆自己站了起來,轉身往外走。意外什麽?早在決定幫丹桂時,她不就料到會挨罰了嗎?丹霞都挨打了,她隻是個丫鬟,他打她有什麽奇怪的?

  她慢慢走下台階,朝丹霞剛剛趴過的長凳走去。

  “阿 榆……”丹桂嘴唇顫抖,眼看阿榆快要走到長凳前了,她猛地回頭,想跟展懷春求情,卻不想對上一雙冰冷至極的眸子,像是要殺了她。丹桂遍體生寒,慌忙低頭。 她不敢,不敢承認,承認了,她也會挨打,恐怕比丹霞還多。她要回家了,她還要嫁人,她不能出事,真的不能……

  她開不了口,外麵阿榆已經趴到了長凳上。

  展懷春大步走了出去,站在門前看著她:“阿榆,我再問最後一次,到底是不是你打碎的?”

  丹霞受苦,她替丹霞求情,現在她為了丹桂即將挨打,丹桂卻沒有開口說半個字,難道她還看不出來?有些人根本不值得真心相待!

  “是我。”

  阿榆看著距離自己不過兩三尺高的地麵,平靜地道。

  以前他對她好,主子不像主子,丫鬟不像丫鬟,她有時會喜歡,有時會不安。

  現在好了,挨一頓打,她便能夠確定,他心裏真的沒有她,然後再也不用胡思亂想,再也不用怕了。

  男人好像說了什麽話,她沒有聽清。

  有東西砸在身上,不是很疼,卻有什麽從眼角落了下去,化成模糊的圈。

  她真的隻是個丫鬟,從山上到展府,都隻是伺候他。他高興,他對她好,陪她吃陪她玩陪她笑。他生氣,瞪她罵她戲弄她,現在又打她了。他的那些喜歡那些溫柔,其實也是戲弄的一種吧,因為先對她好了,再對她壞時,她就會更難受了。

  從前師姐們都說她笨,她表麵也承認自己笨,心裏卻不是很愛聽。現在她才知道,她真的很笨,竟然真的信了他。

  打了幾下了?

  好像有點疼了。

  “阿榆,師父能教你的不多,萬一將來委屈了疼了,你就念經,別想那些俗事,這樣心裏就會好受了。”

  阿榆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摳著長凳,斷斷續續出聲。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板子打完,小廝退下,展懷春顫抖著在長凳前跪下,聽到的就是她近似空靈的聲音。

  “阿榆,別念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男人捧住她幾乎沒有任何溫度的手,痛哭失聲。

  她傻,他也傻,明明都決定收心了,看她咬牙忍著,看她一聲不吭,他還是疼了。

  作者有話要說:二爺發完瘋了,以後再也不會瘋了……

  我家阿榆會念經,我家阿榆什麽都不怕……

  好吧,佳人快要哭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