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呼延查烈
  都督府乃軍機重地,暮青沒在都督府裏會見多傑,而是將人請去了望山樓,她沒要雅間,隻讓掌櫃在大堂中間留了張桌子,此非密謀,大可大大方方的談。

  暮青帶著月殺到了望山樓時已是傍晚,她毫不意外的看見了呼延昊。

  多傑的臉色臭不可言,這就要離開盛京了,難道跟桑卓神使再見一麵,偏偏有兩個人要來插一腳!

  隻見望山樓大堂正中的圓桌旁,除了多傑和呼延昊還有一人——狄部的小王孫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是被帶來盛京為質的,明日呼延昊一行走時會留下服侍他的人,往後他便要獨在異鄉,不知歸期,而他……隻有四歲。

  男孩穿著身藏青胡袍,滿頭的小辮子上綴著彩珠,遮得小臉兒都快看不見了,知道有人來也不抬頭。

  暮青入座後,掌櫃上了茶點便慌忙退下了,正值飯時,望山樓裏文人滿座,平日裏談古論今賦詩飲酒甚是熱鬧,今兒卻靜無聲息,雅間大堂,重重目光皆落來暮青這桌,人人豎著耳朵聽。

  暮青入座後便問:“你想明日走時將你爹的屍骨一並運回草原?”

  多傑隻遞了拜帖到都督府,並未提及所為何事,一聽此言便道:“神使果然有神通之能。”

  “我不是神使,我是大興朝廷的武將,江北水師都督。”暮青糾正。

  大堂裏頓時嗡的一聲,人聲低竊,江北水師都督之名盛京城裏人盡皆知,但許多人還是頭一回得見其人。

  “都督就都督!”多傑對大興的武將無甚好感,但暮青不喜歡他稱呼她為神使,他隻好聽從,起身用一口不流利的大興話道:“英睿都督,按照我們草原人的信仰,勇士的屍體是屬於天鷹的,它們是天鷹大神的使者,會將勇士的靈魂帶到天上。我阿爸已成白骨,但他是勒丹的金剛,死後理應仰望草原的天空,下輩子還守護美麗的勒丹部族。都督,多傑家族會一輩子記著你的恩情,還請允許我將阿爸的屍骨帶回草原。”

  多傑以掌置於心口,垂首一禮,甚是真誠。

  “抱歉。”暮青卻拒絕了他,“你阿爸與假勒丹神官一案有關,此案尚未查清,我還不能將他的屍骨交給你。”

  “都督!”多傑急切地開口。

  “你不是不查那案子了嗎?”這時,呼延昊插嘴問。多傑多次稱他為女奴之子,他殺他還來不及,自不會好心幫他,他隻是樂意跟她作對罷了,他就愛看她生氣的模樣!

  呼延昊一心想要挑起暮青的情緒,暮青一心無視他,隻對多傑道:“你若信我,一年後我送嫁去關外時,定將屍骨歸還草原。”

  這一年的時日,她有空再驗驗屍骨,說不定還能有所發現。

  多傑一愣,還沒說話,掌櫃的便帶著小二上菜來了。掌櫃的有心,望山樓裏的文人墨客皆愛清淡的吃食,今兒這一桌上坐的是胡人,他午後接到都督府的傳信後便命廚子買了頭羊回來,今晚上的都是大肉菜。

  呼延昊撕了塊羊腿肉,狠狠一咬,嘲諷笑道:“這肉還沒本王在呼查草原上吃的那幾頓狼腿肉香!本王甚是懷念,不知英睿都督懷念否?”

  “懷念,恨不得再回一次呼查草原。”暮青總算肯理他了。

  呼延昊卻玩味的一笑,“恨不得再宰本王一回吧?”

  暮青點頭,“沒錯。”

  呼延昊仰頭哈哈一笑,抱起壇子就一灌就是一壇,烈酒辛辣割喉,他卻隻覺得痛快。想宰他也無妨,總歸想的是他!他走之後,這一年的時日,她若是也能想著他就好了。

  桌上的菜除了羊肉還有盛京的名菜,呼延昊不請自來卻不客氣,仿佛知道這桌菜是暮青請,他要連盤子都吃光,可他身旁的小王孫呼延查烈卻一筷未動,男孩從暮青進來至今,一直低頭不語,後頭服侍的人布了一碟子菜給他,他也不動不吃。

  暮青坐在他對麵,問:“不合胃口?”

  呼延查烈孤坐不語,像沒聽見有人跟他說話。

  “她在跟你說話。”呼延昊看向他,眸光幽沉。

  服侍呼延查烈的下人一驚,忙用胡語對呼延查烈道:“王孫,英睿都督在問你話。”

  暮青將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裏,問那侍從:“他聽不懂大興話?”

  “他聽得懂!草原上的王族學話起就要學胡語和大興話,到了盛京這兩個月又專門請了人來教他大興話。”呼延昊看著呼延查烈,眸光幽冷,笑容殘忍,“不說話的人不需要舌頭,聽不懂話的人不需要耳朵,你沒有了舌頭耳朵,隻要命還在,一樣能在大興為質。”

  這話是用大興話說的,呼延查烈果然聽得懂,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張麥色的小臉兒,英眉高鼻,眼眸湛藍,他盯著呼延昊,眸裏似有兩團火在跳,仇恨噬人,像一頭想要咬死獵物的小狼。

  呼延昊望著他仇恨的目光,反而笑得快意舒服,“想要留著你的耳朵舌頭,那就好好回她的話。”

  呼延查烈惡狠狠地看向暮青,伸手抓起麵前碗碟裏的菜便胡亂塞進了嘴裏,“多謝都督。”

  四歲的孩子,童音稚嫩,眼底卻有著這個年歲不該有的憤怒和仇恨。

  暮青見了隻當沒看見,她冷淡地看了眼呼延昊,“狄王這不殺人不痛快的毛病還真是無藥可救。”

  呼延昊一聽,眼神一亮,“本王殺的是狄部的族人,都督想管?簡單!”

  隻要她是狄人部族的王後。

  “不想管。”暮青一言斷了他的妄想,“我隻想提醒狄王,從你將小王孫帶到大興為質的那一天起,他的命就不是你說了算了。”

  呼延昊皺了皺眉頭,她好像很護著這小崽子?

  “好!本王說了不算。”呼延昊忽然一笑,“那本王走後,這小崽子就交給都督看管了。”

  “他有名字,不叫小崽子。”暮青明日就出城練兵了,不可能照顧呼延查烈,此話隻是轉移話題罷了。

  呼延昊卻嘲諷一笑,階下之囚不配有名字,幼時他隨著阿媽在牛羊圈中長大,隻有阿媽喚他阿昊,在別人眼裏他不過是個女奴之子,連崽子的名字都沒有。

  暮青不再理呼延昊,她見呼延查烈剛才拿手抓菜,嘴角和手上皆是油膩,便回身跟月殺要了條帕子遞了過去。男孩看著她手裏雪白的錦帕,警惕如小獸,他不拿,呼延昊伸手要搶,暮青將帕子一打,啪地抽在呼延昊的手背上,對呼延查烈的侍從道:“拿去,給你家小王孫擦擦手。”

  那侍從不敢不接,剛為呼延查烈擦好手,男孩便一把將那帕子搶了過來,胡亂往嘴上一抹,負氣地往地上一擲,恨恨地踩上去,拿小靴子狠狠一碾!

  呼延昊眸中殺意頓起,暮青厲目一掃,呼延昊的殺意一僵,手握成拳使力一砸桌子,碗碟盤子都震得嘩啦響。

  大堂裏死寂無聲,暮青冷聲道:“看來狄王是不想吃這桌菜,不想吃可以走,我本來就沒請狄王。”

  “你也沒請這小崽子!”

  “我現在請他!”

  “……”呼延昊滿腔怒意化作詫異,她還真護著這小崽子了?

  “你要吃飯,不然會長不高,長不高就沒有辦法做你想做的事。”暮青看向呼延查烈,她如今是男兒裝扮,不適合柔聲細語,也不習慣柔聲細語,但她必須要教導。

  世上最不能忽視的是孩子的仇恨,反社會人格的形成大多源於幼年時期受過的心理創傷,若不及時引導矯正,日後為禍必深。呼延昊奪權那夜太過慘烈,狄部王族覆滅殆盡,隻剩下呼延查烈一人,他恨呼延昊,或許也恨那夜深入狄部的大興人,他現在想殺了呼延昊,日後若有機會回到草原,他想殺的就是大興的百姓。

  呼延昊當初留著他的性命是因為他隻有三歲,這個年紀對呼延昊有特殊的意義,他看著呼延查烈就像看到了幼年時的自己。他成功了,這孩子的仇恨若放任不理,日後真的會成為下一個他。

  為了邊關日後不生靈塗炭,這孩子的心理創傷必須及早重視。

  呼延查烈盯著暮青,像是在思考她說的對不對,但這道理易懂,四歲的孩子不需多想便能明白,他低頭看向桌上的飯菜,捧起一碗銀耳粥來便囫圇喝了起來。

  草原民族喜歡吃牛羊肉,這粥太素,未必合呼延查烈的口味,暮青又道:“你要吃些喜歡的才能長得壯。”

  呼延查烈聞言放下碗,見暮青指著一盤烤羊腿問:“喜歡這道菜嗎?”

  男孩卻看了眼那盤烤羊腿,警覺地盯了暮青一會兒,搖了搖頭。

  暮青心中微疼,對侍從道:“割一些下來給你家小王孫。”

  四歲的孩子就已經知道了防備,知道不對別人透露自己的喜好,尤其是吃食。呼延查烈如此,當初步惜歡在宮裏想必也是如此,這些貴族出身的孩子還不如普通百姓家裏的孩子無憂。

  金黃油潤的烤羊腿香氣誘人,男孩盯著,吞了吞口水。暮青知道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烤羊腿了,他小臉兒並無三四歲孩子的圓潤可愛,而是有些削瘦,她知道他必然絕食過,他的下頜兩側留下的指印淤痕便是證據。他還太小,不懂得隱藏自己的仇恨,亦不知如何對待仇人,隻能絕食抗議,因此常被人掐著下頜硬往嘴裏塞飯食,那種情形下,能灌進腹中的吃食唯有粥水流食,因此他必定有些日子沒吃過烤羊腿了。

  但呼延查烈還是忍著不吃。

  暮青便又指著一盤八寶兔丁問:“那喜歡這道嗎?”

  呼延查烈又搖頭。

  “拿些過去。”暮青對侍從道,又指著一盤鳳尾蒸魚問,“這道呢?”

  呼延查烈還是搖頭。

  “拿過去。”暮青還是此話,當她又指著一盤金玉筍絲問時,呼延查烈看看她,又看看筍絲,小手往身後一背,點了點頭,小辮子上的彩珠嘩啦啦的響。

  暮青眸底生出笑意,輕輕搖頭,對侍從道:“這盤不要拿了。”

  侍從呐呐點頭,嘴張得老大。

  呼延查烈一張小臉皺成了包子,臉上寫滿鬱悶,怎麽也想不通他的心思為何總能被眼前的人猜透。

  呼延昊的殺意這會兒早就盡數消散了,他也詫異地盯著暮青,問:“你怎知他不喜歡什麽菜?”

  ------題外話------

  先更一章,二更老時間,零點到零點半,妞兒們早點睡,明早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