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宮宴之變
  滿殿嘩然,百官瞠目。

  敢譏諷二品朝官不要臉,此真乃狂人也!

  元修笑一聲,瞥那文官一眼,仰頭將茶飲盡。

  蠢!

  拿話坑她,自討苦吃!

  她的聰慧勝於男兒,不喜虛偽才作風冷硬,不過這殿上庸人太多,能懂她可貴之處的太少,正如她所言,確非一路人。

  巫瑾低頭淺笑,烏發鬆垂,半遮了微亮的眸光。

  元相國目露深思,此人確有樹敵之能,隻是方才之言是譏諷一人還是譏諷元派?若是前者倒無妨,若是後者……

  尚未思量明白,殿外宮人報唱之聲忽然入耳,“五胡使節到——”

  殿中又靜,百官望向殿外,見一行編著發辮戴著彩珠穿戴花裏胡哨的異族人走了進來。為首之人一身墨色寬腰大袍,衣襟袖口滾著雪狼毛,左耳戴鷹環,腰間掛彎刀,眸深如淵,左臉傷疤壞了英俊的容貌,卻添了三分冷血殘酷。那人進殿,往殿內一掃,文武百官皆有被狼盯住之感。

  狄王,呼延昊!

  呼延昊身後跟著個三歲孩童,藏青袍金馬靴,兩條發辮間編著彩絡寶珠,小臉兒半低,進了殿也不看人,宮燈照著,臉色有些白。

  這孩童便是狄部大王子之子,呼延昊奪權屠殺那夜幸存下來的小王孫呼延查烈了。

  兩人身後跟著勒丹、烏那、月氏和戎人使節,每部三人,皆耳穿大環,手戴金銀,襟前掛著彩珠,腰挎彎刀,雄風凜凜,粗獷彪悍。

  呼延昊進殿便尋暮青,暮青瞧也不瞧他,倒是看了他身後的孩童一眼。

  呼延查烈走路沒有不便之態,小臉兒也不見瘦弱,看來在狄部並未受到虐待。

  呼延昊的坐席挨著巫瑾,許因他們皆是異國之人,小王孫呼延查烈又是要入京為質子的,朝中禮官便將他們安排在了一處。

  五胡使節入席後,也就喝了盞茶的工夫,聖駕便到了。

  宮人一聲唱報,五胡使節起身,百官跪迎,片刻後,聽禦座之上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諸位愛卿,平身吧。”

  百官謝恩平身,恭立垂首在席後。

  “今夜除歲,朕宴眾卿,君臣同樂,不必拘著,入席吧。”

  百官再次謝恩,這才入了席。

  絲樂起,彩衣宮女纖步入殿,宮人捧膳紛入,暮青抬眼,見燈火熒煌,明珠照殿,芳樽蘭麝,清歌雅韻。一人在禦座之上,深緋裏衣,淺黃龍袍,臨高望來,人如畫,明豔容冶,貴不可言。

  兩人隔空相望,暮青見步惜歡往禦座一側斜著一倚,托著下頜笑望她,眸光在金殿燈火裏顯出幾分朦朧迷離。

  暮青望了一會兒,默默低頭。嗯,這角度是挺好看的,但是秀色可餐不代表真能當飯吃,麵前有飯菜,還是開席吧,餓了。

  步惜歡微微低頭,掩了眸底濃沉笑意,抬眼望向百官時笑意已恢複慣常的散漫之態,慢悠悠舉起麵前金樽來,道:“今夜諸位胡使在,朕宴百官,議和之事且待年後。今夜除歲,朕便與諸位飲上三杯,願國泰民安。”

  百官聞言皆起身舉杯,望向禦座,歌舞清雅,明珠生輝,年輕的帝王執著金樽,酒光晃著眉宇,叫人看不真切。

  越州奉縣一事早已傳入朝中,陛下在縣衙裏那一番話早已在天下傳開,那帝王之言與這些年來的荒誕無道大相徑庭。天下文人、市井百姓之言許不可信,但朝中議和使官之言不可不信。

  陛下究竟在演哪一出?

  有人不解,當年虐殺宮妃,舉朝皆驚,後來行宮廣選美男,至今盛京宮中的宮妃都封一人死一人,這等暴君之態怎去了趟西北便成了明君?

  有人心如明鏡,但依舊不解,元家勢大,野心勃勃,昏庸不過是作態,自保而已。元家乃開國之臣,頗重家聲,不肯擔那亂臣賊子篡朝之名,才隱忍多年未曾起事。若君王昏庸暴虐,不得朝臣百姓之心,多年不改且荒誕愈重,倒可借此廢帝自立。若君王乃明君,勤政清明,如何篡朝自立?

  陛下年幼登基,先帝在時其父恒王便是庸懦之人,沉迷酒色,先帝曾屢斥恒王乃庸人。披時立儲一事朝中爭執不下,各皇子派相鬥,大有你死我活之勢,恒王這等不為先帝所喜的皇子自無人擁護,是而陛下登基之時在朝中並無恒王的親信可用。

  六歲孩童,身處帝位,舉目皆敵,隻得先求自保。小小孩童,那時便能看透元家之心,順應局勢隱忍靜待,陛下實乃睿智之人!

  但那又如何?

  元家乃開國重臣,六百年世家大族,其勢非恒王一介皇子或憑陛下的睿智隱忍便能敵得過的。

  當年,正因元家功高勢強,自先帝之祖仁宗皇帝時便有意彈壓,立儲時與元家結交的皇子都被賜死,隻是門閥世家,其勢如老樹盤根,仁宗顧及朝本,未能連根拔除,隻徐徐圖之。對元家的彈壓曆經兩朝,到了先帝時期,元家已退出朝堂,領著朝廷的俸祿安當閑散國公。誰知五胡叩關,邊關城破,胡人三個月便打到了越州,刀鋒直指盛京!朝中忙於收複失地,此時卻發內亂,榮王在江南舉兵造反,內憂外患,兩線平亂,朝中眼看壓不住局麵,先帝想起高祖皇帝建立江山時,曾結識元家先祖於村野,得其輔佐謀得江山,是而隻得破了前兩朝之例,登元家之門,拜相聯姻,元家助先帝先除外患再平內憂,再度起勢。

  曆經兩朝彈壓,再起勢元家勢不可擋,先帝隻得再壓,最終卻駕崩於十八年前上元宮宴,死因至今成謎。

  自陛下登基,元家謀勢,如今已掌控江北,大興改朝換代怕是難以避免了。

  陛下睿智隱忍,即便有明君之能,怕也難以撼動元家之勢,皇權相權實力懸殊,朝中百官皆出於士族大姓,百年興盛,數代富貴,有誰願賭上一族興衰九族性命冒險輔佐帝王?

  元家若廢帝自立,除了步家子孫,公侯門庭皆可自保,不過是換一朝。如若從龍,陛下敗了,新朝定不容舊朝忠臣。

  陛下此時才顯露明君之能,不過是死前一搏罷了,說到底終究是徒勞一場。

  滿朝文武望著禦座,糊塗人麵露不解,明白人麵色微歎。恒王笑端酒盞,眼卻不看兒子,隻顧盯著殿上翩翩起舞的宮女瞧。步惜塵望了步惜歡一眼,看那禦座龍袍,杯中酒液晃著陰沉的眉宇,別有幾分難辨之色。巫瑾不飲酒,隻端了茶盞,笑意溫淡,似這滿殿不同樣的神態心思皆與他一屬國質子無關。

  暮青掃了眼大殿,冷歎一聲,真是各有各態。

  百官舉杯,同賀聖上,賀罷便要飲盡杯中美酒,這時忽聽一人高聲問:“大興皇帝,皇宮裏的酒是不是比驛館裏的好喝?”

  那人的大興話說得並不好,帶著頗濃的胡腔,百官循聲望去,見說話者乃勒丹使節。勒丹有使節三人,為首的是勒丹第一王臣烏圖,其餘兩人一為神官,一為勇士,說話者是勒丹勇士多傑。

  多傑在勒丹語裏乃金剛之意,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鐵臂石拳,體態確如金剛。

  步惜歡聞言挑眉,尚未開口,多傑便端起酒盞灌了一口,酒剛入口,他便噗地一口噴了出來,一臉嫌惡之色,甕聲甕氣道:“這也叫酒?馬尿!”

  那一口酒噴出老遠,濺濕了殿中獻舞的宮女的彩裙,那宮女目露驚惶,舞步微亂,卻不敢停,隻忍著繼續跳。

  百官卻都寒了臉,人人舉著酒盞,看那禦酒,聞著那香醇之氣,卻無人再喝得下。

  唯獨步惜歡搖了搖金樽,含笑淺嚐了一口,漫不經心道:“朕登基四年時十月十五,當時還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軍襲擾西北邊關,兵敗逃入大漠,殺馬飲血才逃回了部族,聽聞在大漠時勒丹王就曾渴飲過馬尿。朕雖不識此中滋味,也知勒丹部族世代居於烏爾庫勒草原以北,冬日嚴寒,常以烈酒驅寒。奈何我大興建國六百餘年,至朕這一朝已是國泰民安,盛京冬日嚴寒,朕居於暖殿,倒未曾試過以烈酒驅寒,倒是時常品酒。春酒清甜,夏酒沁涼,秋酒苦澀,冬酒醇和,宮中禦釀皆乃人間極品,朕心靜時才品,心不靜時也是不碰的。”

  一席話慢悠悠說罷,殿中隻聞絲樂妙音,卻不聞人聲。

  有人呆木,有人心驚,有人叫絕!

  呆木的是多傑,他大興話說得不好,自然也不怎麽聽得懂,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被這一席話繞得頭暈。

  心驚的是元黨的朝官,先帝駕崩後,新帝年幼,五胡虎視眈眈,常有襲擾邊關之事,特別是元修從軍西北之前,襲擾之事頻繁得就像夫妻吵架,三天兩頭。元隆四年時胡人哪月哪日何人領兵來犯、邊關如何禦敵、戰況如何、結果如何,大概隻有史官說得清。陛下那時才十歲,竟然連何年何月何人都記得住?

  叫絕的是一些對朝事持觀望中立態度的公侯,陛下這話說得,既打了胡蠻的臉,又長了自己的臉,還不失風度國體。

  你諷宮中禦酒乃馬尿,那是你們部族的王喝的;你喜歡喝烈酒,那是因為胡蠻之地苦寒,你們要禦寒;我朝國泰民安,日子好,有暖閣,已不需以酒驅寒,我們隻品酒,而且隻有心靜時才品,此非蠻人能懂的雅興。

  最絕的是這番話的度把握得頗好,隻指名道姓譏諷了勒丹,卻未譏諷其餘四部,是而此時四部中有聽得懂這番話的胡人並未有惱怒之色。

  那些叫絕的公侯激動得呼哧呼哧喘氣,眉眼含笑神采飛揚,就差撫掌叫好。

  暮青卻皺眉看了步惜歡一眼,囉嗦!罵個人還拐彎抹角,那麽多話,人家一句沒聽懂!

  多木是沒聽懂,但勒丹第一王臣烏圖聽得懂,他皺眉給多木翻譯了幾句,多木頓時大怒,額際擠出青筋。

  “大興皇帝敢侮辱我王!”這人體型似金剛,吼起來聲音也高,甕聲甕氣,震得人耳疼,“大興的酒就是難喝,軟趴趴的,就像大興的兒郎,沒骨頭!”

  多木暴跳如雷,當殿怒罵,口不擇言再次讓百官拉長了臉。

  “大興西北邊關三十萬兒郎打得你們十年未叩開邊關大門,有沒有骨頭不憑你的嗓門。”暮青冷聲道。

  多木怒目瞪向暮青,這話他聽得懂,但也被噎得一時無話。

  百官也隨之望向暮青,心道這人一張毒嘴,倒是有有用之時。

  “大興沒骨頭的是那些把你們請進來的人。”暮青卻在此時接著對多木道,“懼戰之人不堪為男子,不配稱兒郎!”

  話音落,滿朝文武裏那些舒展開的眉頭頓時皺得死緊,那些拉長的臉從腦門青到下巴。

  大興的兒郎都有骨頭,沒骨頭的那些不是兒郎,一句話把主和派都給罵了,曾出關到草原上與胡人議和的範高陽和劉淮等人恨不得拂袖出殿,此生再不要見到暮青才好。

  呼延昊大笑,轉頭以勒丹話對多木道:“多木,你還是不要再挑釁了,你說不過她的,她的嘴巴是本王見過最毒的,比草原上的彎刀還要殺人!”

  勒丹部族與呼延昊有奪權那夜的深仇舊恨,多木並不領呼延昊的情,倨傲道:“女奴所生的賤子不配跟本勇士說話!”

  呼延昊聞言笑容未淡,隻冷了不少,添了殘忍殺意。

  多木坐了下來,但拒絕再喝大興的酒,他身上帶著酒囊,自解了那羊皮酒囊下來,示威似的將酒盞裏的宮中禦酒潑了出去,將酒囊裏的酒倒了出來,一連飲了三盞。

  步惜歡隻笑了笑,不再理他,舉杯示意百官,百官飲了杯中酒,接著有宮人來斟酒,百官也連飲了三杯。

  步惜歡在百官飲酒時笑看暮青一眼,國體他來顧,痛快留給她,挺好。

  百官飲過酒後,宮宴便正式開始,歌舞清雅,有宮人穿梭在殿中斟酒布菜,漸漸的便無人再提方才的不快。但宮宴也就進行了一刻鍾的工夫,便又聽有人噗的一聲!

  有朝官透過獻舞的宮女之間瞧見又是多木,頓時皺眉。

  這胡蠻沒完了?

  這時卻見幾名五胡使節呼啦起身,又聞幾聲嘈雜的胡話,接著便聽見宮女的驚呼聲。對麵朝官尚未弄清發生了何事,絲樂便停了,宮女四散,隻見多木仰倒在殿,桌上吐了一灘穢物,掐著脖子呼哧呼哧大口喘氣,沒喘上幾口,便瞪著眼沒了聲兒。

  勒丹第一王臣烏圖探了探多木的鼻息,大驚!

  死了!

  ------題外話------

  前天有妞兒說好久沒看到案子了,表示有名偵探的地方就有死人,這不是真理,隻是死神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