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龍魚(正文完結)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白牆。

  然後視線往下轉,是他自己被吊高的小腿,還有藍條紋的病號服。藍色的簾子被一隻手抓住扯開,護士的臉在麵前,往外邊快步走去喊了一句,“17床的醒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走回來,“你感覺怎麽樣?”

  “我還好……”可惜他的喉嚨就像被刀片劃過一樣,字都粘黏板結成一整塊,完全聽不清。

  “你的小腿骨裂了,身上還有點軟組織挫傷,主要是肺氣腫,你本來先被送去錦城的縣醫院,但當時情況比較嚴重,中途就緊急轉送到我們這裏來了。”

  他伸手往外比劃了幾下,護士則對此心領神會,“你放心吧,全都救出來了。大部分人都是輕傷,沒什麽問題。隻不過你的家人全往縣醫院去了,那邊急救大廳裏亂成一鍋粥了,傷員特別多。”

  此刻暴雨如注,窗外模糊的綠葉正摩挲著玻璃,或許是沒有關嚴還漏進冷風,把窗簾吹得很高。護士循著阮衿的眼神,把窗戶鎖緊,然後拉好了窗簾,“雨太大了,有些盤山公路挺危險的,設了路障也過不來,剛跟你的家人通電話說你醒了,讓他們暫時不用急著趕過來,明天再到,安全要緊。”

  阮衿聽她講完才放下自己懸著的心,重新靠回去了。

  護士又遞給他一個透明袋子,裏麵裝著他的手機,不過之前在洞裏早就被水徹底泡壞了,他之前在洞裏就試過的,結果完全沒辦法打開使用。

  用棉簽蘸鹽水,潤過嘴唇之後護士就出去了,“你有任何需要就按鈴。”

  阮衿就一個人怔怔地坐在病床上,他試著抬高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感覺到了遲鈍的痛覺,才不再再瞎動彈。

  他隻是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仍然活著,現在右手虎口依舊泛著酸痛,握住筆一刻不停地寫著遺書的時候,那些淩亂的筆跡早就暴露他壓根沒那麽從容自然。

  他甚至是受困者中最先精神崩潰的,因為把幾個小孩塞出去之後,他就開始急匆匆地叼著手電筒寫遺書。

  那一刻腦中湧現了過去太多的來不及,無數個不能伸手抓住的碎片在黑暗中飛逝著,驅動他寫下去,寫多點千萬別停下來。

  但此時此刻,一切麻木的知覺從黑暗中逐步恢複過來。

  能聽到雨聲,人講話的聲音,就感覺自己和這世界仍然保有著一絲聯係。

  他差點要哭出來,可是剛捂著嘴哽咽出一聲,隔壁病床上打著石膏的爺爺就推著輪椅過來,遞給他一個橘子,握住他的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不要掉眼淚咯。”

  他點了點頭,把那股要湧出來的眼淚咽回去,然後握著那個橘子在心口臥在床上,隻聽著那雨聲淅淅瀝瀝,還有隔壁床的爺爺開著個小收音機裏廣播的聲音。

  漸漸的,什麽聲音都沒了,午後病房裏的人都開始睡覺了。

  阮衿本來腦袋就很昏沉,也想睡,可他又擔心自己是在做夢,一覺再也醒不過來,於是強撐著眼皮,就盯著那個淡藍色的簾子上的褶皺。

  就在這半夢半醒的昏睡間,他還是閉上眼睛了,直到感覺到一雙濕淋淋,冷冰冰的手撫摸上他的臉頰,然後就睜開了眼睛。

  但眼前不隻是濕淋淋的手,而是一個非常完整的,濕淋淋的李隅,他正躬身在自己床邊。就像一棵被雨水澆透的黑色植物,神情並不狼狽,但是脆弱得像剛被拚湊起來的瓷瓶,一塊塊,搖搖欲墜。

  依舊是沒有發出絲毫動靜,不知何時從病房外外進來的。

  “雨很大……他們說有路障,你是怎麽過來的……”阮衿一隻手抓著被子,他嗓子依舊不太行,但是艱難地開口說著話。

  好久不見,不對,應該是還能見你一麵,真好。他有點呆滯地盯著李隅的臉,感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先前收回去的淚意好像又開始在眼睛裏翻騰。

  那整張臉被雨淋得慘白,唯獨眼睛像被拋光點亮了一樣,“走來的。”

  他都沒想過李隅會到這裏來,那封遺書也是,他覺得被看到的幾率到底是很渺茫的,更多的是拿來安慰自己。

  “你走過來的?”

  太荒謬了,從縣裏到市裏,那究竟要輾轉多久?而且不是說那路上有路障,還有泥石流什麽的,阮衿錯愕地看著他,“這……太亂來了。”

  李隅從上往下捋了一把臉,他露出了疲憊而恍惚的笑,“抱一下我吧,阮衿。”

  阮衿和他夢裏穿得一模一樣,甚至手上貼的輸液貼都是一樣的,他現在不太能確定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抱一下我吧,這話從來沒聽李隅這麽說過。

  但事實卻是李隅自己先靠過來的,那潮濕的頭發緊貼著他的脖頸,阮衿的手繞到他的脖子後麵,能感覺到掌心下皮膚也是涼的。他本來另一隻手也想攬上去,結果被李隅給壓住了手腕,“在打針,別亂動。”

  這個擁抱姿勢有點別扭,但是誰都不想掙開。

  阮衿想起自己那寫的跟世界末日來臨一般的遺書,不免也覺得臉熱,“我好好的呢,讓你……擔心了。”

  最後找不到該用什麽詞形容,好像隻有“擔心”稍微貼切一點,可它分量那麽輕,丟進水裏都會浮起來,也遠遠不隻是這樣。

  李隅一隻手在一下下地捋順著他的背,另一隻手則緊緊地攬在他的腰上。

  那雙手在輕微發抖,連整個人都像簌簌搖動的樹。

  阮衿看到李隅蒼白上綴著一點紅的耳尖,他能感覺到李隅害怕了,可明明沒有什麽可以壓垮他。

  阮衿的視線也在不斷變得朦朧,他攥住李隅的衣服,感覺幾乎能擰出水來。盡管強忍著眼淚,結果還是完全做不到,“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很怕自己見不到你了……”

  “不會見不到,我們還有話沒說完……”

  這句話宛如呢喃,始終沒能落到地上。

  阮衿覺得自己肩膀上驟然一沉,再偏過頭,李隅已經昏睡過去了。

  “我們到的時候,救出來幾個人剛被救護車送走,好像就錯過了。等好不容易到了縣醫院,你不知道,那個地上坐著的全都是纏著繃帶的傷員,嚇死人了,我們一個個找,大廳,急診室,都去了,完全不知道你到被送哪兒去了。”

  阮心趴在阮衿的輪椅上吸著鼻子,嗓子還是啞的,“感覺你就像人間蒸發一樣。”

  “是嗎?”阮衿握著她的手,看著還昏睡在病床上吊水的李隅,已經到第三瓶了,他側著睡著的樣子有點像小孩子,就那麽蜷縮著,“那他……”

  “中途路被衝了,不讓過去,雖然說了你沒事,我們還是想過來,就打算繞個遠路,他就……直接把車門打開,跑出去了,後麵消防員喊都叫不回來。”

  “瘋了……”阮衿搖了搖頭輕聲說,可是也難以掩飾心中那陣的感動。

  “是好瘋哦。”阮心抱著他的脖子說,“我以為他不怎麽喜歡你,別的親屬都在大聲哭的時候,他沒有,他一直很冷靜,我還覺得挺奇怪的,

  我以為你就算死了他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呢。但是又好像也不是不喜歡嘛,你們到底什麽關係?既然互相喜歡的話,為什麽還不在一起?”

  “你別說了,我現在頭特別疼。”阮衿感覺被阮心給問倒了。

  本身是如此簡單的事,卻硬生生地被攪合成支離破碎的一灘。

  感情的事,究竟有那麽複雜嗎?還是說本來就是他們兩個當局者迷,不過阮衿也不想這些了,能活著見到想見的人,已經算他這最倒黴的一輩子裏最值得銘刻的回憶了。

  阮衿腿上的骨裂不嚴重,而他也不打算繼續住院占用醫療資源,決定明天直接出院,醫院餐草草扒拉了幾口,阮心就已經在陪床上癱倒睡著了。

  阮衿知道自己這一趟把所有人搞得都精神疲憊,畢竟一個人的死亡從來不是一件那麽簡單的事。

  擔憂著他的人不多,但他們至少也是存在的。

  吃了一小會兒,他暫時放下勺子,試著自己拄著拐杖去上廁所。

  結果走了沒兩步,李隅進病房裏了,他也是剛剛睡醒起來的樣子。

  李隅的衣服已經換成幹的,輸液完了之後臉色顯得好多了,眼神落到阮衿打著石膏的腿,“腿傷嚴重嗎?”

  “就是骨裂而已,沒多大問題,明天我就出院。”阮衿還拄著拐,站在原地略有些手足無措,“你呢?燒退了?”

  李隅手背上是如出一轍的輸液貼,他撕下來扔到垃圾桶裏,“沒事了。”

  他把阮衿的那一副拐放到床沿,親手攙扶著他去了廁所,阮衿回來之後繼續拿著勺子吃飯,他吃得很匆忙,米粒和菜沒咀嚼幾下就吞下去了,他能感覺到李隅的眼神在自己身上盤桓著,隔壁病床來送飯的阿姨搭話,“你是他男朋友哦?”

  “我是。”

  阮衿飯還含在嘴裏,嚼了幾口匆匆下咽,差點因為那一句“我是”而噎死。

  李隅給他接了水喝,又拍他的背,“慢點吃。”

  旁邊的阿姨還樂此不疲地跟李隅聊天,什麽這幾天雨下得好大,明天能停一陣,看見李隅淋雨了,走的時候可以借他一把傘。

  李隅有一搭沒一搭都應這,阮衿則看見他修長的手指則在飯桌邊緣上輕輕敲擊,他抬起眼睛看李隅,“咱們出去走會兒吧,消消食。”

  李隅垂下眼睛,看那餐盤裏還剩下一大半,“繼續吃吧,沒人催你。”

  阮衿把勺子放下了,“但是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天色已經全黑了,貼著地麵的風是涼而潮濕的,在夜色裏捉摸不清。醫院樓下中間有個小亭子,池塘裏養了些魚,很多魚因為缺氧都浮在

  水麵上翕張著嘴汲取氧氣,下過暴雨之後水位暴漲,池塘裏的水,再多漲一點就要漫出來,由於距離太近,那許多張嘴翕張閉合的場景就

  有點駭人了。

  阮衿出來沒坐輪椅,隻是拿了一副拐,不過也沒什麽用,凡遇到台階的地方,都是李隅攬著他的腰帶過去的。

  終於在亭子裏落坐了,阮衿想起剛剛李隅說的那句“我是”,於是斟酌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手背打針留下的小塊淤青,“我希望你不要因為這件意外覺得我很可憐所以同情我,骨裂而已,我活得好好的。如果沒有想清楚的話,我們不需要急著下一個定義的,你對我……不必勉強自己。”

  “不必勉強,不必勉強……”李隅低聲重複了兩遍,好像是覺得可笑般扭頭道,“有時候我覺得你特別聰明,但更多時候我覺得你太笨了。”

  阮衿沮喪道:“我是很笨。”

  他不解風情,從高中那會兒就是那樣的,偶爾把李隅弄生氣了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不,是我沒有表達清楚。”李隅的黑發被吹得紛亂,把眼睛都遮住了,這段時間他頭發長得更長了,那些銀色的,紅色的魚在暗色的水裏亂跳,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我愛你,沒辦法接受失去你,我必須承認這一點。”

  “你是說……”阮衿呆愣地看著他,他感覺自己像被轟炸了一樣,“愛”這個字眼,從李隅嘴裏輕易吐出來,總是顯得如此不切實際。

  “又假裝沒聽清嗎?”李隅盯著他,眼神定定地,“你總是這樣,還是說想聽我再說一遍。”

  “我聽清了。”阮衿伸手環抱住他,像摟住一個世界,他嗅到了李隅脖頸上淡淡的雨水味道,“但我的確,很想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

  可能因為自己是個傷患的緣故吧,阮衿的願望被那樣輕易地滿足了。

  阮衿把頭埋在李隅的脖頸,他哭得很厲害,胸口疼,嗓子疼,連五髒六腑都糾纏著絞痛起來,他不知道愛這個字讓人這麽痛苦又愉悅,直接就反饋作用於生理上,但是他不願意讓這種鮮明的痛楚停止下來,或許越多越好。

  李隅也把阮衿抱得很緊,幾乎要勒死他一樣的力氣,充滿力量的手掌就托在後腦上,聲音低啞清晰,“前幾年的時候,我想,如果讓我再讓我抓到你……”

  後麵的話他沒有再說了。

  如果讓他再抓到阮衿,他絕不會重蹈覆轍,也不會再對阮衿施展哪怕分毫的溫柔,更不會像第一次舍不得給他戴項圈那樣,相反的,他要給阮衿戴上狗鏈,把他鎖在沒有太陽的地下室裏,永遠都沒辦法再去別的地方。

  但事實和他想到的截然不同。

  但時至今日再度發生了一次,李隅跑起來的時候,他在恍惚中想,是否自己做的抉擇並不對?每一個岔路口,每一次的心軟,好像都通向了死路。

  他也聽到了山石在身後轟隆滾落的聲音,那很危險,但是宿命般的,支撐著他非去不可的地方,究竟是何處?

  他總是在不斷地迷路,但是這一次卻沒有走錯。

  他們再度擁抱了很久,直到那種歸屬感充盈了兩個人。

  李隅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但現在我也不想再找什麽更好的狀態了,也不想再浪費時間。”

  倘若再遇到一次,那也不會是不下雨的大晴天,他不需要吃藥,阮衿過得很好,他們還穿著校服,遙遙相視一笑。

  但事實上他們之間的相遇,總有一個是注定狼狽,這好像是個能量守恒定律。

  現在就是未來,未來即是過去,唯有被蹉跎掉的時間才是真的。

  現在的李隅傷痕累累,疲憊不堪,走近了看,原來並非是一枚不可褻瀆的月亮,他也會紅眼眶,也會流眼淚。他哭起來是這樣不動聲色的,先紅眼角,然後睫毛一閃,眼淚就滾落下懸空的一整顆。

  掉在阮衿手背上,像蠟燭油一樣燙,也隻有轉瞬即逝珍貴的一顆。

  “嗯。”阮衿臉上的眼淚都被李隅用手給擦幹了,他這才發現李隅手腕上的佛珠不見了,“你的佛珠呢?”

  “斷了。”李隅想,以後也不需要戴了。

  事事事與願違,這個世界總是愛開那樣惡意的黑色笑話。

  他不能坦然地接受,就幹耗著,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人是可以在崩潰後又被重塑的,他領略到了這種玩笑帶來的痛苦和新生。

  安靜了一會兒,伴隨著“呼啦”一聲清冽的水聲,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劃過,因為躥得太快,不慎躍進亭中,那濕潤的尾巴急促地拍打著瓷磚的地麵。

  阮衿被自己腳旁邊的玩意嚇了一跳,又忍不住低頭端詳,“這是什麽魚?顏色很漂亮。”

  “紅龍魚,會咬人的,你別碰。”

  李隅把它的魚尾巴提起來,看了一眼那美麗而昂貴的紅色鱗片,開過背的,正散發著幽淡的熒光。

  阮衿若有所思,“看上去很貴,或許是誰養不起了,然後放生在池塘裏。”

  李隅把這條魚投擲進水裏。

  緊接著則是更多的魚,就像是下雨一樣密集的頻率,鯽魚,麥穗魚,還有那些色澤更明亮鮮豔的觀賞魚都撲騰上岸了。

  他們不論大小,把這些魚一條接一條都從地上各個幽暗的角落撿起來,全都拋回了水中。

  作者有話說:

  完結章拖這麽久真是久等了,這周都忙著拉片去了,完全無暇寫文,番外在寫了。

  不過你們有什麽想看的番外也可說一下,我參考一下。

  (事事事與願違這句話是老王樂隊和脆樂團的那首歌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