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雇傭關係隻有本分,哪裏來的情分
  在唐影還是一個實習生的時候,她對“與客戶開會”這樣的行為,有著近乎神聖的職場幻想。

  比如必定西裝革履,包臀裙子或長西褲熨出兩條直挺褶皺,拎著電腦和皮包,走路生風。

  比如客戶必定多金,聰明而睿智,談吐優雅又剛剛好被自己的美色與睿智吸引。對於不簽單子的刁鑽客戶,你可以用眼淚征服。

  再比如,開會就是一場聰明大腦的火力碰撞,會有激情澎湃的演講者拿著馬克筆用英文在會議室的白板上劃滿關係圖,大家認真聆聽,時時點頭,還會在中國麵孔中夾雜著幾個洋人,豎大拇指說good.

  工作久了以後才發現,大部分的會議冗長到足夠打瞌睡玩手機,大家衣著隨便,神情萎靡;永遠總會有幾個話癆,嘰裏呱啦一通,不知所雲。

  去年一次跨境電話會議足足5小時,考驗的不再是智力與專業度,而是耐力與膀胱,對方熱衷揪著小問題叨叨不停,結束了以後大王翻白眼和唐影說我懷疑電話那頭的香港人,隻是想借著開會鍛煉他的普通話吧?

  唐影聳聳肩,“反正他公司出錢買我們時間,直接bill小時單咯。”完事打著嗬欠打開電腦登錄係統,記錄:某項目,某時間,某會議,時長5小時,括號裏的小時單價:2000元人民幣。

  CBD律師的小時單很華麗,帶來昂貴幻覺,不過,錢全部哐啷進入老板口袋。什麽都是外衣。

  當然不是所有公司的錢都這麽好賺。比如Z集團。

  婊姐永遠會仔細核對每一次小時單,比如質問:“為什麽你從北京到杭州的飛機三小時也要計時收費?”

  唐影說:因為是貴公司的項目導致我出差。

  婊姐很凶,靈魂三問:“那你在飛機上有看文件嗎?有工作嗎?有為這個項目做準備嗎?”

  她一愣,“可、可這是行業慣例,在途都需要收費的。我們的唯一成本就是時間,因為出差,導致這個時間我們也沒辦法為別的項目工作,這也是算在成本裏的。”

  婊姐幹脆:“不能這麽算,我會發郵件和你們老板說的。”

  再比如,每一次開會,婊姐也會認真核對參會律師人數與工作:A律師在會後進行了會議記錄,B律師在會後草擬了文件,咦,C律師呢?C律師隻是參會?會後卻沒有任何工作?

  又將疑惑截圖抄送老板:麻煩解釋一下哦,我發現C律師隻是參會,沒有後續工作?那這個參會是有必要的嗎?他的參會時間還算進小時單嗎?

  ……

  客戶類型很多,乙方也會在心中劃分三六九等,事少給錢爽快的是上等客戶,話多事多給錢又摳的那些客戶伺候久了也讓人煩躁。

  比如此刻的大王。

  她和唐影在小會議室裏與Z集團高層與法務開電話會,歸根結底還是今天Z集團的高層因為幾個財經類公眾號的文章而龍顏大怒。

  幾篇文章標題奪目,基本在唱衰Z集團這幾年大勢已去,並歸結為集團領導昏庸引發策略頻頻失誤,文章言語犀利,但所引述的內容與消息全部為公開新聞報道以及Z集團公布的財報,內容正當,守法合規。

  高層領導張總震怒了一天,急急聯係律師發函。隻可惜函也發了,那幾篇文章依然被掛在網上,有愈演愈烈之勢。

  大王隻好再為領導普法:“首先,對方語言雖然比較犀利,但基本是落在公民言論自由的範疇之內的。張總,從法律上來說,侵犯名譽權行為主要有兩個類型,一是侮辱,二是誹謗。而從目前來看,對方的言論應該是不構成侮辱的……”

  張總憤怒打斷:“都說我們公司大勢已去了,聽起來要倒閉一下,還說我們公司股票一直跌,這還不是侮辱?這跟詛咒人死了有什麽區別?!”

  大王默默仰天翻了個白眼,和唐影對視一眼,再耐心解釋:“對對,張總我們理解您的想法。但是,根據法律規定,‘侮辱’的含義主要是貶損、醜化他人人格,從目前來看,對方這幾篇文章雖然是一些負麵評價,但相對客觀,暫時沒有到貶損貴司名譽的程度。當然,我們今天也是按照侵犯名譽權的理由給對方發了律師函,但基於目前的事實以及法律規定,對方確實有理由不立即刪除文章的……”

  “不刪除你們就告!我們就起訴!”張總上腦,罵罵咧咧起來。大王無奈,摁了“mute”鍵,關閉話筒,開始和唐影吐槽:“我要瘋了,這人一點都不懂法,傻逼一樣,道理完全講不通!”

  唐影幹幹對大王一笑,她今天也是被折騰了好久。

  電話那頭張總情緒越加昂揚,已經開始決議起訴,號稱要用法律手段懲罰刁民。大王關閉了“mute”鍵,恢複耐心語氣,對著話筒:“起訴的話,我們這邊理解公司的心情,律師建議是,如果要就侵犯名譽權這個案由來起訴,一定要找能穩贏的案子,否則引發的輿論危機更大。而目前的這幾篇文章如果作為被告,應該都存在一定勝訴風險。也就是說,起訴可以,但我們一定要找準被告……”

  建議中肯,張總似乎聽進了幾句,心情平緩了一些,又問:“那律師這邊對於被告有什麽好的想法嗎?”

  大王見自己有效平複高層心情,燃起幾分得意,頓了頓,繼續:“以我看來,這幾篇因為涉及到貴公司的話題閱讀量暴漲,應該很快會有其它公眾號跟風。近年來公眾號文章胡寫的很多,標題和內容肯定不會都嚴謹,隻要能找到跟風者有一處捏造事實,就可能涉嫌構成‘誹謗’,到時候再起訴,無論是法理還是輿論,我們都能站得住腳。”

  張總頓了幾秒,似乎在回味大王提出的方案,接著很快滿意起來:“行,這個方法好。那就勞煩兩位律師這幾天做個檢索,找到合適的被告,我們立刻起訴。”

  大王的眉眼裏已然全是得色,仿佛又擁有了小小舞台,聲音圓潤又專業地回應:“好的,張總您放心吧。”

  稱職律師的角色飾演完畢,會議結束,大王隨手點了屏幕,仰在座椅上,長籲一口氣,開始飾演受盡折磨的乙方,大聲感歎:

  “終於完事,他媽最煩和這種傻逼打交道了!累死老娘了,現在國企領導都什麽玩意?”

  她順勢伸了個懶腰,再低頭活動活動脖子,神清氣爽。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奇怪,抬頭看向唐影——

  隻見唐影像見了鬼一樣看著她,臉色蒼白,嘴巴微微動了幾下,卻不敢出聲。隻是默默伸著手指。

  大王心頭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她的目光順著唐影手指的方向,爬向桌子,然後,她也猛然變了神色,像見鬼一樣看著桌麵上的手機——

  手機傳來微不可聞的細細簌簌聲:電話會議,一直沒有被掛斷——而方才被大王稱作傻逼的客戶領導,一直,都在線上。

  秘書Amy在三天後的午休時間偷偷告訴唐影,老板可能決定解雇大王。

  大王自從剛畢業就跟著老板,律所人員變動迅速,團隊成員往往三年一換,可大王跟了老板已逾五年,算是團隊元老級人物——唐影不信,問秘書:這事這麽嚴重的?

  午休時間,兩人加熱了便當躲在會議室吃飯,快到月底,唐影錢包已經分文不剩,前兩天痛定思痛買了一周的西蘭花胡蘿卜和冰凍蝦仁,開水燙過撒鹽撒胡椒粉,裝在迷你保鮮盒裏分成七份,每天上班帶一小盒。

  同事見了都要誇:“好精致!好健康!”唐影隻好嘿嘿幹笑說還可以啦,最近減肥。

  國貿群樓做風景,今天天陰,讓人困覺,兩人對著窗,秘書分來一塊餐盒裏的燒排骨給唐影,說我媽做的,你嚐嚐。一邊小小聲繼續八卦:“這事隻是一個導火索。按理來說,辱罵客戶這個,大不了以後不讓她對接Z集團就完事了,但本質上,是老板嫌大王生產力下降了……”

  “找借口開人?”唐影一呆。排骨叼在嘴裏,兩眼瞪著Amy。

  “哎呀我做秘書這麽多年,卸磨殺驢很常見的。你看看大王這兩年這個狀態,是認真工作的樣子嗎……”

  這她承認,“但在一起工作這麽多年,總得有點情分?”

  “老板本質是商人,又不是你家親戚,你們是他花錢買的勞動力,在他眼裏和他的汽車、電腦沒什麽區別,好用就接著用,不好用就修,修不好就扔。雇傭關係隻有本分,哪裏來的情分,如果有,那也隻是不立即開除,而是拖到現在找借口開除咯。”Amy又扔給唐影一塊排骨,順帶從她碗裏夾走一塊蝦仁,“你知道大王最近幾個月的有效工作小時是多少嗎?”

  律師的成本是時間,小時單是唯一指標,不僅是對客戶收費的依據,也是對律師工作的檢驗。這幾個月大家都忙,光是唐影的月度小時單就超過200小時,她聽Amy這麽問,心裏比較,說了個偏低的數字:“100?”

  “謔。”Amy翻了個誇張眼色,放下筷子比劃了一個手勢,“80!”

  “這……也太少了吧……”唐影結舌,少到對不起工資。

  “而且,除了Z集團,還有好多客戶投訴她呢。”Amy平時嘴嚴,事情到了她嘴裏就封成罐頭,八卦撬不出半個,而如今大王要走,標為“大王”的那罐頭立刻被麻利被打開,“咵嗒”一聲,陳年的八卦倒在唐影麵前:“上次好幾個項目同時運轉,她卻和每一個客戶說忙,項目全部因她拖延,結果被一個相熟的客戶扒出來下午她聲稱‘最忙’的時候,其實在微博上給好幾個當紅炸子雞的視頻和搞笑段子點讚。”

  “……”唐影表情變複雜。

  “還有,你知道A集團老總的事情嗎?去年我們和好幾家律所競標A集團的項目, A集團嘛,他們老總是上過福布斯的,60多歲了,德高望重的你知道吧。當時開會一群人律師坐一起穿西裝板著臉都好嚴肅哦,好幾米長的會議桌,老總坐那頭,我們老板和大王遠遠坐另一頭,結果,涉及到簽署文件,老總忽然問,‘你們誰有筆呀?’”

  “然後?”

  “肯定所有人都把筆掏出來了嘛!” Amy繪聲繪色,“包括大王,率先喊出來‘我有筆’!”

  “那不是挺好……”客戶麵前刷第一波存在感。

  “嗬?挺好!”Amy冷笑,“結果,她不知道是不是腦抽,擔心別人先把筆遞過去搶她風頭,幾米長的會議桌,她哦,脖子一縮,牙齒一咬……”Amy惟妙惟肖模仿大王姿態,做了一個投擲動作,“從桌子這頭直直把筆往老總坐的那頭,嗖,跟扔標槍一樣,扔了過去!”

  唐影一呆。

  “那個鋼筆,最後‘啪嗒’砸在老總麵前,筆帽翻開,墨水濺了文件到處都是……”

  當時全場都安靜了,參會都是企業與律所的中高層,全部目瞪口呆看著大王,六十多歲的老人,沒被嚇出心髒病。

  Amy誇張語氣:“哎,老人家的保鏢都驚呆了,手汗都冒出來,還以為大王是刺客喲你知道嗎?”

  唐影想象那個場景,有些想笑,更多是費解:“所以…所以,後來A集團那個項目我們就黃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咯。大王沒被當場攆出去都算給麵子了。”Amy亂用典故,吃掉碗裏最後一個排骨。最後八卦一句,“我估計從那時候起,老板就想開她了。丟人。”

  唐影沉默了好久,在收拾桌子打算離開的時候唏噓,“隻是,不知道她走了以後老板會招誰來?”

  Amy這會兒正抽了濕巾將桌子認真擦幹淨,側著頭看桌麵反光是否還有油汙印記,又伸手把會議室窗戶開了一角縫隙通風散去飯味,聽了這話,猶豫半秒,決定再貢獻出一個秘密,勾勾手指,聲音變小,示意唐影過來:“人都選好了。”

  “啊?”

  “也姓王,但……”Amy眼神變得迷離憧憬起來,“但這個王律師……嘖嘖,帥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