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表演型人格的人生意義就在於一個字,“裝”
  投資自己以至存款為零的人生需要底氣。而唐影的所有底氣來源於工作。

  CBD律所的起薪不低,最有名的一句招聘口號是:“希望我們的年輕律師能夠在踏入社會之初即擁有體麵生活。”加之前年行業集體漲薪,一年級律師月入兩萬已是標配。

  她所在的律所A所算內資所的老牌,地段奢華,設施與物業卻老舊,但隻要沾上了“CBD”三個字母,哪怕是個舊樓,也足以證明身份。

  國貿律所常是半開放性辦公位,“田”字辦公間,四人一套,坐著的時候腦袋被埋在厚厚案卷下,站起來的時候才方便交頭接耳。她的律所卻有些不同——像是買不起辦公間隔層,也像是嫌棄租金太貴,連“田”字都不舍得使用,行政隨意將所有辦公桌打橫旁列,密密幾排,支上電腦,進門一眼望去,像是高峰時期的網吧。

  她匆匆趕到的時候,大王已經坐在了工位上,難得沉著臉,半轉著身子瞪著唐影,兩邊律師低頭戴著耳機碼字,像是宮女專心守在發怒的嬤嬤身邊。

  “王律師…”唐影放下包就抱著電腦跑到她身邊,聲音哽咽。

  大王粗粗籲了一口氣說:“我從來見過客戶怎麽不滿意過!還好她這次郵件沒有抄送老板,否則這算投訴你知道嗎?投訴!”

  臉色難看,唐影抱著的電腦的手也在輕輕發抖。

  “半個小時後要和客戶開會,你準備一下。”大王丟轉過身去,不再看唐影,重重地歎一口氣,自言自語又像說給唐影聽:“什麽玩意兒,搞得我又要幫你擦屁股。”

  她更羞愧。

  表示不滿的客戶是劉美玲,也就是婊姐。

  國企上班比律所早許多,昨晚反饋給Z集團的合同,上午劉美玲才看到,像是突然雷達開啟,偵察出了一萬個錯誤,接著一封郵件唰唰發過來:“請問這份合同是哪個律師看的?麻煩注意一下:1、存在常識性錯誤;2、錯別字太多;3、第八條第五款‘分成’條款完全是邏輯不通的胡言亂語。麻煩退回重審,謝謝!”

  婊姐發郵件的時間是上午9點整,是大部分律師剛從床上爬起來,蓬頭垢麵走向洗手間的時間。

  而那時候的唐影,還在夢裏。

  每天上午鬧鍾響了三遍,唐影才能艱難起床。她是夜貓,能夠熬夜卻絕不能早起,好在律所講究靈活辦公,不督促考勤打卡。

  9點20,她朦朦朧朧從被窩裏伸出手摁掉第三個鬧鈴的時候,才發現鈴聲和前兩次不太一樣。一下警覺大事不妙,躍起來掏出手機一看——

  是大王的未接電話。

  懸著心回撥過去,大王聲音冷峻,說麻煩你查一下郵件,看看劉美玲對最新合同的反饋。然後馬上來找我一趟,我們和客戶道個歉!

  唐影哆嗦著手打開電腦,看到劉美玲的指控差點沒昏過去。那個合同是她昨天下午才收到,因為婊姐要得急,所以她加班在第一時間改好,而後迅速發給了大王二次審閱,對比一下發件時間,大王應該是昨晚半夜三點才看完那份合同,再直接給劉美玲返了過去。

  想到劉美玲的指控,她一下自責,臉也來不及洗飛奔到辦公室,一路上隻覺得心慌地害怕,胡思亂想一通:是自己昨天太晚不夠認真導致太多錯誤?客戶不滿意會不會告訴老板?憑借私交婊姐有沒有可能原諒自己?

  她開了和婊姐微信的對話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猶豫了半天打了一個“嗨,寶貝。”

  對方沒理。

  心更涼。

  半個小時後與大王在會議室坐定,大王焦躁到開始抖腿,個矮又胖,兩腿快速聳動,像兩個不安的馬達,噠噠噠製造低氣壓,兩人靜默,開著電腦等婊姐上線。

  大王耐性差,再次將婊姐的那封郵件翻了出來,不住念叨:“搞什麽嘛,邏輯性錯誤、常識性錯誤,我的天,我昨晚事情太多,沒認真幫你看條款,前麵的內容我就隨便一看就過了,以為你肯定不會犯低級錯誤,結果多久了?啊?工作多久了?還這樣?”她又讀了婊姐郵件,看到最後一句話更氣:“第八條第五款‘分成’條款?啊?那條我都幫你重寫了你知道嗎?我當時看就覺得有問題,結果我都幫你重寫了,怎麽還挽救不了?啊?”

  “啊”字像是一顆子彈,被大王用舌頭發射,字字千鈞,打在唐影的臉頰上,灼燒出一片通紅。

  她已經愧疚到把頭低到塵埃裏。目光越過桌沿,垂落在刷卡新買來的鞋子上:羊皮底,嬌嫩到不能踩水,還好北京雨水少,否則她曾下了決心,遇到雨地,是必然要脫了鞋子光腳涉過去的。可現在她突然發現,連她本人並沒有比鞋子耐用多少,甚至更加虛弱,虛弱到一封來自客戶的不滿郵件就能讓自己手腳冰涼,她是高級而又廉價的勞動力,她把自己當人,但在CBD的寫字樓裏,更多時候她被當作一個工具,是時代與社會默許的,千萬個運轉著的小小齒輪之一。

  昂貴又廉價的勞動力。

  這麽胡思亂想了半天,婊姐終於上線。

  電話那頭聲音冷漠,冰冷有助於表現專業,婊姐先開口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拿起腔調,指出第一個錯誤。

  “常識錯誤,說真的,兩位律師,我要笑死了。這個合同截止日期填的是2020年6月31日,請問你們是誰想出來的?”

  唐影一愣,猛地抬頭看看向大王。大王的脖子也短,縮在座位上的時候隻有層層疊疊的肚子上一個圓鼓鼓腦袋,而此刻,這個腦袋像被閃電擊中,僵在原位——

  日期,是大王寫的。

  唐影記得她審合同時問過大王,客戶有說合同截止日期嗎?大王懶洋洋發來一句,沒事我寫吧,你關注法律條款就行。

  大王此刻的表情變幻莫測,甚至求助地看了一眼唐影,期待她能不能擁有足夠覺悟幫自己背鍋。

  可惜唐影隻是沉靜地坐在位置上,平靜地看向自己。

  大王隻好硬著頭皮,撒嬌為敬,“哎呀,不好意思啊,隻記得劉老師你之前說的是6月的最後一天我一不小心寫岔了寫成31號哈哈哈,6月哪有31天哈哈哈哈哈。”

  隻有她在笑。

  有些尷尬,她迅速瞥了唐影一眼,唐影隻好趕緊表示迎合,也擠了嘴角。

  劉美玲冷冷笑著接著指出,“哦那第二個錯誤,那這錯別字?大寫壹佰伍拾萬元,元怎麽寫成“圓”了?這又是哪位律師?”

  又是——

  大王。

  唐影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憐憫了,她記得昨晚也問過合同款項是否要填,大王揮揮手不耐煩說不用不用啦,問這麽多幹嘛,我沒告訴你的細節,你空著就行了啊,商務的事情你少關注,先學習把法律條款弄清楚好不好。

  此刻大王的臉色如菜,又是幹笑,“哎呀,這個……這個,我最近臨摹魏碑寫多了……繁體簡體不分,你說呢,嗨!抱歉抱歉。馬上改。”

  往來郵件板上釘釘,鍋沒辦法甩到唐影的背上,大王心裏惱怒,祈求下一個問題和自己無關。

  “然後哦,第三個問題,第八條第五款的分成,分成方式怎麽寫得亂七八糟的,我看修改痕跡是改了兩次?第一次修改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呀,結果變成第二次修改怎麽回事啊?你們內部審核機製這樣的?”

  唐影早已放鬆了,改了坐姿,脊背終於舒展。稍微往後仰了仰,二郎腿不漏痕跡翹起,胳膊肘支在會議室的椅子上,半側了頭,像是票友看戲,一出鬧劇加悲劇,台上演員隻有一個——

  還是,大王。

  大王重重閉了眼,像在順氣,再睜開。終於鼓出一句:“抱歉抱歉,昨晚實在太困了,唉這幾天連續熬夜到好三點,今天也有點發燒,確實一時大意了唉抱歉抱歉。以後一定不會有這樣錯誤了,這次合同我們重新再反饋一份,先前的計時費用都給貴公司免了好嗎?抱歉抱歉。”這麽說著,又可憐巴巴重重咳嗽了起來。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氛圍霎時籠罩了會議室。

  唐影看著一愣一愣,過了好久以後才知道:咳嗽與發燒,是大王最愛的道具。

  “嘖嘖嘖,大王律師,真是個妙人好嗎。”

  會議結束後,唐影才收到了婊姐的微信回複。婊姐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仿佛先前郵件懟的人與唐影無關,焦點轉移,興致勃勃直接開始八卦起了大王。

  唐影不敢介意,跑到樓下買了一杯咖啡壓驚,冷萃美式一口氣喝幹,才冷靜下來回了婊姐微信,一臉冷漠在鍵盤上摁出親昵語氣:

  “哈哈哈,大王律師,她以前就這樣嗎?”

  婊姐與唐影老板的團隊合作更久,久於唐影進入A所,她與大王接觸很多,卻從不喜她。

  一個愛裝的女人永遠不會喜歡另一個更愛裝的女人。何況用婊姐的話說,大王的“裝”,深入骨髓——畢竟表演型人格的人生動力隻有一個,那就是裝。

  唐影也知道大王愛演,哪裏都是舞台。

  比如演鞠躬盡瘁的律師:告訴所有人自己今天要忙爆炸,哪怕此刻正發著高燒,好幾個微信群裏回複客戶“好的,今天無論多晚,哪怕不睡覺,我都給您處理了!”語氣豪邁,要把客戶感動。可你去找她說事,就可以看見她一瞬間從微博、豆瓣、淘寶各網站切換了桌麵到郵箱界麵,自個兒叨叨一句“哎,忙死我了!”再扭頭故作鎮定問你:“嗯?你找我有事?”

  可惜沒注意你的目光,落在了她忘記關閉的“喜馬拉雅”音頻直播的手機界麵上。

  婊姐搖搖頭說,這都不算什麽,告訴唐影,“你不知道嗎?大王的演技名場麵應該是——”

  唐影胃口被吊高。

  就聽婊姐輕吐出幾個字:

  “嗬,靈堂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