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哥哥?”向涵叫他。

  向浩回過神來,從床上下來把向涵拉起來,摸了一下他的狗頭,“走,哥帶你買帽子去。”

  向涵眼睛亮了,重複他的話:“買帽子!”

  晚上有些冷,向浩給向涵套上外套,幾十塊錢的地攤貨在他身上也能穿出來大牌的感覺,但是當他露出天真無知的笑容,還是能看出來與正常人不同。

  他們沒什麽錢,那場車禍不僅把向涵變成了這幅樣子,更是奪去了父母的生命,他們家沒什麽親戚,警察幾經轉折聯係了向浩,向浩這才見到五年沒見的弟弟。

  車禍責任不在別人,父母留下的錢和向浩自己的仨瓜倆棗都給向涵做了前期治療,卻再也支付不起昂貴的後續費用,他隻能帶著向涵出院。

  向浩在修車行打工,開始他們住在車行後麵的宿舍。宿舍不要錢,但是七八個大老爺們擠一個大通鋪。向涵怕生,像一隻被扔進狼窩的小兔子,哆哆嗦嗦藏在他身後,然而他像是知道哥哥的窘境,一聲要走也沒有說過。

  還是向浩先受不了的。

  向涵生得白,兩條腿又直又長,他洗過澡從通鋪邊上小心翼翼走過,一群正打牌的男人就扭過頭看他,發出粗重的笑聲。

  向浩想起從前的向涵是一塵不染的,二十歲的人了還不沾一絲煙火氣兒,傲慢又寡淡著,無論成了什麽樣子都是不應該和這些男人混在一起的。

  他帶著向涵搬到了現在的出租屋,但是也隻是從一個圈搬到了一個窩,好像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帽子自然也不會去商場買,甚至連商店也不是,即使隻是路邊的夜市,對於好久沒有上過街的向涵來說已經足夠高興了。

  出了巷子再走一條街的橋下就有夜市,規模不算大但是很熱鬧,一個一個棚子掛著昏黃的白熾燈泡,三輪車上搭一塊木板擺上各種各樣的便宜貨就是一個攤位,是窮人最愛光臨的地方。

  昌州是江城鄰近的一個小城,地小人少經濟旅遊都不發達,這裏又是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城區,向浩和向涵也是窮人中的一員。

  人很多,向浩牽著向涵的手防止他走丟,他實在是高,長相也凜然,在人群中本來就打眼,向涵頭發雖然亂糟糟的,一張臉卻意外地好看,單是這兩人的組合其實已經足夠突兀,還偏偏十指緊扣。

  還好人群足夠擁擠,即使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向浩不在乎向涵不知道,誰又會在意。

  向涵又興奮又害怕,緊緊靠著向浩,看見什麽都要問上一問,看到粗製濫造的模型飛機要問“哥哥這個好不好玩啊”,看到紅通通的糖葫蘆要問“哥哥這個好不好吃啊”。

  “沒玩過。”

  “不知道。”

  向涵就失望地“哦”一聲,走過了還依依不舍回頭去看。

  向浩隻顧著找賣帽子的,拉著向涵走過一個個攤位,經過一對母子身邊時聽到小男孩仰著頭問:“媽媽,炸糕好吃嗎?”年輕的女人嗔怒道:“小饞鬼,就知道吃!”

  向浩這才恍然大悟,問向涵:“想吃糖葫蘆嗎?”

  向涵眼睛就亮了,用力點頭:“想的!”

  向浩就牽著他往回走在一排排糖葫蘆前站定,要他挑一個。

  向涵又犯了難,手指指向一串,猶豫著又移向另一串,把老板都逗笑了,對他說:“阿弟,嚐嚐草莓吧,現在是季節。”

  向涵就去看向浩,向浩付了錢,買了串草莓糖葫蘆給他。

  糖葫蘆是剛做好的,薄薄的糖稀凝成的殼子還冒著熱氣,六個草莓一串沉甸甸的,向涵把竹簽攥在手中,湊到嘴邊伸出一小節舌尖小心翼翼舔著,舔了一口抬起頭彎著眼睛衝向浩說:“甜的!”

  向浩就放慢了腳步,牽著他的手把他護在胸前,防止擁擠的人群碰到他,讓他安心品嚐並不奢侈的甜蜜。

  這個季節的草莓個頭實在是大,向涵一口隻咬下一小半,糖稀卻碎成了片要掉下來,汁水也濺出來粘在他嘴角,他又著急又生氣,彎著腰對著搖搖欲墜的糖稀偷偷發脾氣。

  出院時醫生交代過向涵情緒很容易不穩定,他腦部受傷智商退化但是又跟兒童不一樣,不知道哪一個點就會觸動他脆弱的小神經。出院這些日子來這些症狀卻從來沒在向涵身上發生過,他就像個溫順的小動物,被欺負得狠了也不會大吵大鬧,連發脾氣都是無聲無息。

  向浩接過他手中的糖葫蘆,把快掉下來的糖稀連同被向涵咬了一半的草莓一起吞了,等他再抬起眼發現向涵正盯著他看,視線追著他的嘴唇,很舍不得的樣子。

  向浩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向涵未察覺似的,全部心思都在他手上的東西。

  向浩故意逗他,又把糖葫蘆往嘴邊湊作勢要咬,向涵終於急了,伸出手要去搶。周圍人來人往的,兩人一停下就被擠了好幾下,向浩怕竹簽紮到向涵,一手舉著糖葫蘆,一手攬住他的背,帶著他往邊上走了幾步,在兩個攤位的棚子之間站定。

  向涵眼睛還黏在糖葫蘆上,張著嘴“啊啊”著,向浩心又酸了,拿著糖葫蘆喂到他嘴邊。

  向涵吃得很慢,一串吃完天已經完全黑了,向浩把他嘴邊的糖水擦幹淨,帶他去找帽子。

  賣帽子的攤位比別的攤位人還要多一些,三輪車上堆著剛過季的毛線帽,棚子上掛著各式各樣當季的棒球帽鴨舌帽,印著各種誇張的英文LOGO,俗氣但是便宜。

  向浩看不慣這些,挑了頂黑色的扣到向涵頭上。

  向涵好像被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來看他,帽子沒有調節過大小,向涵戴上有些大了,不僅遮住了頭發連眼睛也看不到了,露出尖尖的下巴,顯得更小。

  向浩把帽子摘掉掛回架子,向涵還仰著頭看他,天真地說:“看到哥哥啦!”

  那聲音那麽歡快,好像對於他來說能見到哥哥是一件無比開心的事情,在向浩聽來卻有些殘忍。

  向涵受了傷,對色彩的辨識度也比普通人低些,跟小孩子一樣不自覺喜歡鮮明的顏色,抓了五顏六色的就往頭上戴,還要問向浩好不好看,惹得周圍也在選帽子的人連連看他,向涵認真選著帽子完全沒有反應,向浩也不催他,倒是老板不高興了,嫌他們兩個礙事,大著嗓子趕人:“買不買啊,不買快走!”

  向浩沉下臉來,轉過身麵向老板,他脾氣不太好,這幾年才有所收斂,正想說什麽時向涵就湊了過來,頭上頂著一頂小黃人的帽子,毫無察覺地興奮著:“哥哥,想要這個!”

  向浩沉默著把帽子摘了扔到老板懷裏,拉著向涵就走。

  “怎麽了呀?”向涵回頭看著,“帽子,帽子!”

  “閉嘴!”向浩沒好氣地吼他。

  這次向涵乖乖閉了嘴。

  帽子最後還是買了,隻不過是在另一家,向浩不顧向涵要小黃人的抗議,執意給他買了一頂黑色帽子扣在頭上。

  向涵敢怒不敢言,悶悶不樂跟著向浩,在他手心一下一下撓著,像討人厭的小貓,向浩用力把他的手攥緊,不讓他作亂。

  向涵又笑了起來,在帽簷下的眼睛亮亮的,單方麵和向浩冷戰又單方麵重歸於好。

  賣炒飯的攤位傳來雞蛋和蔥花的香味,向浩想起兩人還沒有吃飯,問向涵:“想吃炒飯嗎?”

  向涵看看炒飯的小攤,湊到向浩耳邊神神秘秘道:“吃了會生病的。”

  向浩一愣,想起這是自己對向涵說的。那時候向涵剛出院,他們是真正山窮水盡,從醫院到宿舍時路過這個夜市,向涵想吃炒飯。最便宜的蛋炒飯一份十元,向浩有,但是這十元如果買菜煮飯足夠他們兩個吃一天,他就騙向涵說吃了會拉肚子。

  之後他也自己炒過蛋炒飯給向涵吃。他廚藝不精,從前都靠泡麵過活,現在不得不自己搗鼓,也隻是煮熟了死不了人就算完成任務的水平,那盤炒飯實在不怎麽樣,不但賣相難看,味道更是無法描述,向涵從前挑食現在反倒不挑,也不知道是不是車禍撞了腦袋把味覺也撞到失靈,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複工了一段時間,手中的錢也比之前寬裕了一些,向浩想起那天向涵的神情,拉了向涵過去,問他要不要加火腿。

  向涵是真傻了,火腿也聽不懂,怎麽也不肯吃,還不要向浩吃,向浩拉他在矮桌邊坐下,炒飯送上來他就去抓向浩拿筷子的手,著急地說:“哥哥不吃。”

  “沒事的,”向浩安撫他,“不會生病的。”

  向涵偷偷回頭看炒飯的老板娘,好像在看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混蛋,看老板娘沒有看他才敢說下去,“會的,哥哥說的。”

  向浩哭笑不得,又不知道怎麽跟向涵解釋,隻好打包了炒飯回家,晚上向涵睡著後才拿出來。炒飯在泡沫餐盒裏放了太久已經一粒粒幹掉,雞蛋和火腿黏在一起,遠不如剛炒出來時的好吃,他吃一口回頭看睡熟的向涵一眼,眼前一會兒是向涵在燈光下跳著抓他手的樣子,一會兒是他著急不讓自己吃炒飯的樣子,最後成了很多年前,向涵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說:“你不是我哥,一開始就不是,以後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