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一把蓮子(番外)
  蓮葉無窮,滿架薔薇。

  陸兆驀然抬手挽弓,清風拂過他的麵容,襆頭上的赤巾卷起一縷發絲,飄逸腦後。

  滿弓出箭,遠處煙柳應聲折落。

  “好!”一旁的陸老爺子拍手讚歎:“有你父親當年風範。”

  陸兆淺笑搖頭。

  他知道祖父這話是在哄他這個小孩子,比起父親,他還差之甚遠。他的父親何其驍勇,在他這般年紀時,早已征戰四方。逼退過南疆,也北上鎮壓過吐穀渾。而他,雖在同齡人中略顯鋒芒,卻也不過是花拳繡腿,與父親比之不得。

  換過一支箭籠,陸兆正欲勤加練習,院後突然跑出一個七八歲男孩:“哥!哥!不好了!”

  看清陸老爺子也在,那男孩壓低聲音,衝陸兆打了個過來的手勢。

  “怎麽了?阿孜。”陸兆走過去,抬袖擦了一把額上的汗。

  “哥,你快想想辦法吧,阿玉闖禍了。”陸孜氣喘籲籲,拉著他就往雲水居跑。

  陸兆不願疾跑,被拽的踉蹌幾步後,扯開陸孜的手:“阿玉哪天不闖禍,有什麽好著急的,反正父親也不會怪他。倒是我們這般模樣,被父親見到,才真的會挨罵。”

  陸孜被他這麽一說,果然擔憂地放緩了步子。盛夏日頭正高,**的陽光刺地兩個孩子睜不開眼睛,他們側側身,將臉避於樹蔭下,似乎都又想起父親沉鬱的麵容。

  他們早就聽府裏的人說過,父親想要一個女兒。奈何母親的肚子不爭氣,生了三個,都是兒子。其實父親不喜歡兒子,陸兆早就看得出來,因為父親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時,從未綻過笑顏。

  他也知道,三個兒子裏,父親最不喜歡他和二弟陸孜。非要究其原因的話,大抵是他們麵目可憎。這個可憎,倒也不是說他們真的相貌醜陋。陸兆記得,他每次和二弟參加宮宴,都會被枇杷果砸中,也有時是還未成熟的青梅。抬眼望去,則是小女孩嬌憨的麵容,以扇蔽麵,笑著跑開。

  起初他們不懂,隻以為自己禮數不周。直到有一次,一顆碩大的青梅果子,將陸兆的眼圈砸的紫青。他終於忍不住,捂著眼圈含淚詢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這才從周圍人哄笑的聲音中明白,自己是生了一副好皮相。

  但是即便如此,依舊可憎。因為他們生的不像母親,而是更像父親。

  相比之下,他們的三弟阿玉就討喜多了。三弟出生那日,陸兆清楚的記得父親緊鎖的眉頭。

  “又是男孩?”父親語氣冰冷,看都沒看一眼,就要離去。

  這時候奶娘說了一句:“這孩子,眼睛真像他母親。”

  父親頓住,邁出房門的腳緩緩收回,他轉身看了一眼繈褓中哭鬧的孩子,第一次在陸兆麵前露出笑意。從未抱過他與二弟的父親,居然伸出手去,那樣溫柔地將阿玉抱在懷裏。

  自此,陸兆便知阿玉與眾不同。

  隨著阿玉的長大,他的麵容越發像母親,尤其一雙微揚的鳳眼,狐狸一樣狡黠。父親更是越發寵愛他,走到哪裏都要帶著他,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阿玉隻要咯咯一笑,父親也就笑了。

  阿玉,是在父親脖子上長大的孩子。

  父親陪伴阿玉讀書,親自教他騎射,還會和他講述母親的趣事。這些陪伴,陸兆和陸孜從未有過。他們嫉妒的發狂,可是也無可奈何,他們有的,都是偷來的。他們會趁父親陪伴阿玉時,趴在牆角,偷聽父親和阿玉說母親那些趣事。

  盡管那些趣事,他們從未聽母親提到過一次。

  他們想,這也許是父親編造的,為了哄阿玉開心。畢竟母親怎麽敢叫父親的大名,又怎麽可能給父親安上“狗東西”這樣大不敬的綽號。

  父親可真會胡編亂造。

  阿玉今年六歲了,眼眸更加驚豔澄澈,像是生來就帶著攝人心魂的媚術。陸兆和二弟對這媚術深信不疑,因為無論阿玉闖下天大禍事,隻要眨一眨那雙眼睛,父親就會棄甲投降,一句苛責也舍不得。

  “要是換成我們,會被千刀萬剮吧。”陸孜無數次向他抱怨,但是也無計可施,誰叫他們沒有遺傳到母親的那雙美目。

  這雙眼睛,可不是那麽好遺傳的。聽說母親眾多的姊妹裏,隻有一個姐姐,和母親擁有一樣微揚的瞳仁。

  樹影稀疏,光線一簇一簇落在臉上,陸兆又拭了一把鼻尖的汗珠。

  “但是這一次,好像和從前不一樣。”

  陸孜拉了拉陸兆的袖子,麵上惶恐的神色還未褪去:“這次阿玉可是犯了父親的大忌呢!他拔掉了一大片蓮蓬,雲水居裏的蓮蓬。”

  “什麽?怎麽不早說!”這下輪到陸兆跳腳了,他驚得竄出一身汗。

  “我說了是大禍啊,你說不著急。”陸孜委屈。

  “哎呀!這能一樣嗎!”陸兆甩袖,也不講究什麽雅正了,拔腿就朝雲水居跑。

  蓮蓬。

  父親的大忌。

  話說雲水居裏的荷塘不小,畫舫遊湖,是一大片天地。但是不知為何,他們從小就被告知,那裏是禁地,絕不可靠近半分。所以平時去雲水居請安,他們也都是避著那座荷池。

  但是小孩子好奇心重,越是說不能去,越是想去。就算表麵上不去,暗地裏也偷偷溜進去過,摸個魚,捉個蝦,隻要不被父親發現,倒也沒什麽。

  但是現在,他們決計不敢靠近,特別是他們親眼見過父親大發雷霆之後——

  那也是一個夏天,母親為父親煲了一碗湯端去,陸兆和二弟也笑嘻嘻跟著過去請安。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誰知道尖銳的碎裂聲突然響起,把蹲在牆邊玩耍的陸兆嚇了一跳,他拉著弟弟跑進去一看。滿地湯碗碎渣中,母親跪在地上,一邊低聲啜泣,一邊去撿碎片間的東西——一顆顆乳白色的蓮子。

  那是他們第一次看到父親衝母親發火,那樣歇斯底裏,就為了那幾顆蓮子。

  其實,除了那次,父親一向對母親很好,至少陸兆這樣認為。

  因為父親隻有母親這一個妻子,府裏連一個侍奉的小妾都沒有。一生一世一雙人,陸兆羨慕這樣的感情。本朝之中,除了馮叔叔,就隻有父親是這樣了。馮叔叔也隻有顧嬸嬸一個妻子,是捧在手心上都怕化了的人兒。

  不同的是,顧嬸嬸每天都很開心,母親卻不是,她總是鬱鬱寡歡,連陸兆他們的名字都很少叫。陸兆常在想,母親是不是已經忘記他們叫什麽了。

  “你父親又不喜歡我。”這是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

  “怎麽會呢,爹一定很愛娘的。”陸兆曾經笑嘻嘻的辯駁:“你看爹啊,給我取名陸兆。兆,可不就是趙嗎,連名字都是娘的姓氏呢!”

  他永遠也忘不掉,當時母親聽到這話時,鐵青晦暗的臉色。就好像秋天幹枯的落葉,渾身破碎的枯萎。

  好像就是從那天以後,母親再也沒有叫過他們的名字。

  **的陽光重新照在陸兆臉上,他收回思緒,看到雲水居的院子裏,一地狼藉。

  全是阿玉拔上來的蓮蓬,左一朵右一朵,被那搗蛋鬼踩的不成樣子。還有幾朵比較大的蓮蓬,已經被撕成好幾瓣,裏麵的蓮子還沒有完全成熟,無力地散落在荷塘邊的泥地上。

  塌天大禍!

  陸兆在心裏尖叫。

  母親不過是剝了幾顆蓮子煲湯,父親就勃然大怒,如今看到這樣的糟蹋,還不得暴跳如雷。

  正忐忑著,陸兆看到了父親。

  他坐在那些淤泥裏,沒有像陸兆想象的那樣憤怒,他隻是頹然地坐在那裏,懷裏摟著那些蓮蓬,委屈的像個無助的孩子。就好像彎折的不是那些蓮蓬,而是他自己。

  這是陸兆第一次看到這般模樣的父親,看上去甚至有點可憐。

  荷風清遠,吹徐在父親的麵上,將一朵已經折損的蓮蓬吹倒在他腳邊。一向喜好整潔的他,居然伸手抓住那朵滿是泥汙的蓮蓬,剝出一把蓮子,塞進了嘴裏。

  他默默嚼著那些蓮子,豆大的淚珠,就那樣從眼眶滾落,無聲無息。

  陸兆倉皇無措,就那樣立在那裏看著父親。他從未見過父親掉眼淚,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怎麽辦。他隻能默默站在那裏,看著那些亮晶晶的淚珠,越掉越多,直到自己的眼眶也酸澀無比。

  蓮子,太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