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風落笛聲寒(三十三)
  血是藥引,用來牽動其他藥材的藥性。

  荊憶闌給風袖把脈,察覺到他服藥之後體內情況稍好一些之後,才終於放心。

  冷風盈見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雖然自己已經跟了聶如咎,卻到底還是有些嫉妒情緒在的。

  風袖昏睡了大半日,等到藥材完全發揮作用時,才終於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荊憶闌恰巧不在,不過他剛坐起來不久,便聽見腳步聲進了門。

  這腳步聲倒是陌生得很,竟是他從未聽過的。

  “七少爺。”那人開口,正是一個女聲。原來這人是常出現在冷風盈背後的侍女,紫雲。

  這稱呼著實讓風袖愣了愣,但他很快便回答道:“我不是冷府的少爺,姑娘這一聲怕是喊錯了。”

  紫雲卻不答,隻是對他道:“七少爺今日能醒,還是多虧了我們六少爺。”

  風袖並不知她是何意思,隻是疑惑地朝著她的方向,聽她解答。

  “荊大俠將你帶回這裏,請六少爺放血為你治療。他說本來可以讓六少爺以一命換你一命的,可荊大俠和聶小王爺都不忍心看六少爺為你而死,便隻讓他放了點血,勉強拖延著,讓你多活幾日。”

  風袖坐在那裏,聽著她的話,隻覺得那因藥性而緩和的痛楚,又隱隱發作起來。

  “現下小王爺正在為六少爺梳妝,荊大俠唯恐六少爺失了血身體受損,正在為他熬藥呢。”紫雲如是道。

  那痛加劇起來,風袖不由得捂住了胸口,緊緊按著那處,似乎這樣,他的痛苦便會少一些。

  看,多麽相似,那一日取走他眼中之物時,也是這樣。

  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所有人都圍著冷風盈轉。好似他生來便是為冷風盈犧牲的一樣。

  “七少爺,您要不要去看看。”紫雲道。

  風袖正準備說不用,那人便不由分說地捉起他來,強行扶著他往外走。

  風袖喉嚨裏泛上來一股血味,他強行將那血腥味壓下去,回神時自己已經被帶到了冷風盈房門之外。

  “如咎,你看我今日穿這身紫衣好,還是這身藍衣比較好?”冷風盈問一旁的聶如咎。

  聶如咎有些心不在焉,隻對他道:“都好都好。”

  而荊憶闌此時正在將藥汁倒入碗中,他瞥了冷風盈一眼,道:“來喝藥了。”

  卻是連名字都懶得多說的模樣。

  可風袖看不到,他並不知曉。

  他站在原地,聽著他們的話,那顆不停跳動著折磨著他的心,像是簌然間冷了下去。

  原來過了這麽多年,竟然還是這樣。

  所有人眼裏都隻有冷風盈,而他永遠隻能藏在黑暗裏。

  他是六少爺,自己是下仆。

  他有爹娘疼愛,可他的娘撒手而去,他的父親到死才認他。

  荊憶闌寵著他,聶如咎愛著他,而他人盡可夫,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也大抵會死在那妓館裏。

  可為什麽他要經受這些東西呢,他生來便是妓子,沒有人給他選擇的權利,他也很想活得努力一點,活得快活一點。

  他強顏歡笑,他曲意逢迎,他在那黑暗裏苛求著那麽一點點的光,降臨到他身上。

  他要的那麽少,隻要一點點就好。可就連這僅有的一點,都沒人願意給他。

  很多人從他身邊匆匆而過,看都不看他一眼,行至最後,他還是這麽地孤獨。

  胸口的疼痛一層層地漫上來,痛得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想努力辨認他們的話語,可他的意識卻開始漸漸模糊。

  他扶著牆緩緩跪下來,像是被人活活抽去了脊骨一樣,他隻想蜷縮成一團,什麽也不去管,什麽也不去看。

  他在這重重壓來的絕望之中,終於徹底昏了過去。

  荊憶闌伺候著冷風盈吃了藥,這才回來,準備看看風袖的狀況。

  他以前待冷風盈好的時候,半點沒看出他有這麽磨嘰。又是讓聶如咎給他穿衣,又是讓自己給他熬藥,真把自己當成了個大少爺。

  荊憶闌吐出肺中的一口濁氣,推開門。

  可那房間裏,早已沒了風袖的影子。

  冷風盈支使著聶如咎去街上給他買糖,聶如咎前腳剛走,紫雲後腳就進了門。

  “你去做什麽了?”冷風盈現在心情正好,看向紫雲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笑。

  紫雲湊到他旁邊,將剛才自己所做的盡數說給他聽。

  冷風盈起初還在微笑,聽到後來,便忍不住大笑出聲。

  “好,做得好。就該讓那小賤人親眼看看,看他們待我如何,又是怎樣待他的。”冷風盈這般道,但他似乎怕被荊憶闌聽見,又壓低了聲音,“用我的血養他,也虧他們想得出來。我這血就算是拿去喂狗,也決計不會給他。還要我養他五年,想得倒是美。”冷風盈眸中盡是喜色,好像這真是什麽天大的好事一樣,“你這次倒是做了次好事,還沒等我發號施令,你就幫我處理掉了。你把他送去哪裏了?”

  紫雲道:“鷺洲。我聽說他是從這裏來的,便讓人送他往這邊去。這樣就算荊大俠和小王爺知道了,也應當隻會以為是他自己走的,懷疑不到少爺您身上。”

  冷風盈道:“不錯。就算他們懷疑,也拿不出什麽證據。況且我那血也就夠養他三日,他在路上多顛簸幾天,也該死了。死在外頭也比死在冷府中的好,不然我還得費心他的喪事,豈不麻煩。”

  他拍了拍手,拿起桌上的蜜餞,心滿意足地放進嘴裏,咀嚼起來。

  風袖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停了。

  他問起車夫,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鷺洲。

  也好。

  也不知道他離開的時候,鋪子有沒有關好,正好回去看看。

  他下了馬車,一路往前走。

  他沒有盲杖,也沒有人攙扶,一路過來,跌跌撞撞。他走了很久很久,幾次走錯了地方,問了人才知曉,又退回,又換了方向走。

  鋪子已經關了,也不知道是誰幫著關的。

  他扶著門,緩緩蹲下身,從門口的花盆底下找出備用的鑰匙來,開了門。

  鋪麵而來的糖果香氣,勾起了他心裏美好的回憶。

  這是他最喜歡的味道。糖,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

  他第一次吃的糖,是他娘親給他買來的。那時候他就覺得,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吃的東西,甜甜的,一顆吃下去,仿佛所有的煩惱都可以忘掉。

  他從櫃台上拿出他最喜歡的一種糖果,剝了糖紙,放進嘴裏。

  糖依然是當初的糖,可他這次嚐著,卻隻嚐著鐵鏽般的味道。

  是了,他滿口都是血,血裹著糖,讓他除了血腥味之外,什麽都嚐不到。他咽下那口血,用舌頭卷著那顆糖,幾次三番地嚐試,終於捕捉到了絲絲甜味。

  可他也有些累了,好像很久沒有睡過一場安穩覺了一樣。

  他摸索著,一路找到自己的那個躺椅,鞋子也顧不得脫,便躺了上去。

  躺椅輕輕地晃蕩起來,像是他娘抱著他,輕輕地搖啊搖。

  是他娘要來接他了麽?是不是她覺得他實在過得太苦太苦,看不下去,所以想要把他帶走,帶去她那裏享福?

  風袖伸手摸到那個短笛,緊緊地抓在手裏。

  他想跟他娘說說,他把她留給自己的東西找回來了,讓她不要生氣。

  他吃著糖,慢慢地竟哼起歌來。

  歌是不成調的歌,是他幼年時不肯入睡的時候,他娘哼給他聽的。他那時候太小,記不得全部,就記得不成篇的一部分。

  他哼著歌,嚐著甜味,陡然間覺得,這就是他盼望的日子了。

  並不需要其他人幫忙,也不需要其他人施舍。他自力更生,他開開心心地過。

  不用費盡心思討好別人,不用脫了衣服讓人淩辱,更不用絞盡腦汁地阿諛討好,求著這個那個給他一條生路。

  可這樣快活的,無憂無慮的日子,為什麽不能讓他多嚐一會呢?他還剛剛才嚐到個甜頭,老天爺就要把它收回去了。

  意識漸漸從他身體裏抽離,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突然害怕起來,他不想死,雖然他知道地底下有他娘。可黃泉底下那麽大,他又看不見,要是找不到他娘該怎麽辦呢?那他是不是又要變成一個人了?

  他嚇得幾乎要哭出聲來,可他太累了,竟然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

  算了,不要哭了,要笑。要是他娘看見他哭,又該難受了。

  他伸手抱緊自己,像是這樣就能讓身體暖一些一樣。

  都說人死之前會看到自己在意的東西,可他卻覺得並不是這樣。這短短十九年的時間,從他腦子裏走馬觀花般地過了一遍,什麽荊憶闌啊聶如咎啊冷風盈什麽的,都跟一場夢似的。

  腦袋漸漸昏沉起來,他歪著頭,靠在躺椅上。

  糖還沒吃完,可他卻沒有力氣吃了。

  他就這樣慢慢地睡了過去,一睡永眠。

  荊憶闌找到風袖的時候,發現他就在糖果鋪裏。

  風袖蜷在他最喜歡的那個躺椅上,整個人團成一團,腳擱在椅子邊緣。

  他閉著雙眼,似乎隻是睡著了。

  荊憶闌在他手中發現了一張糖紙,被他攥在手心裏,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

  荊憶闌把劍輕輕地放到一旁,湊過去用一手捉住他的下巴,吻住了他的唇。

  他嚐到了糖的甜味,那顆未來得及化開的糖就橫亙在風袖的唇齒間,因為放得太久,已經有些澀了。

  他觸及的皮膚冰涼,那涼意滲進他的手指,順著經脈骨骼一路攀爬到心髒。

  荊憶闌霎時有些哽咽,他伸出手將風袖攬入懷裏,似乎是想用自己的體溫把他溫暖過來。

  或許他生來便反應遲鈍,見到風袖這樣,他的悲傷竟來得那樣遲緩。

  他隻是覺得自己仿佛遊離到了這世界以外,旁邊的櫃台桌椅,都變得朦朧起來。他五指分開,為風袖梳理有些散亂的頭發。

  他滿心期盼著這人過一會便會醒來,便安心地摟著他,盼著他。

  風袖的身子往下滑了滑,他便將他重新抱回原位。

  初夏的夜晚,顯得分外寧靜。

  他想點燈,卻又不舍得放開風袖,便捉了劍來,挑起櫃台上的蠟燭,放到一旁,摸出火折子點燃,又用劍將它送回原位。

  燭光四散開來,灑在風袖的臉上,影影綽綽的光,映得他整張臉都有些不真實起來。

  他看著風袖稚氣未脫的臉,恍惚間想起他的年紀。

  才十九吧,比他小了好幾歲。

  他想起風袖說愛吃糖,以前想吃卻吃不到,現在有了卻舍不得吃。

  他想告訴他,放心大膽地吃,他可以掙錢,掙了錢全給他,到時候他們不僅可以開好這個鋪子,還能開分店。

  但他又怕事情太多,會讓他太勞累。

  風袖眼睛看不見,他可以幫他處理瑣事,忙碌一天之後,就可以將賣糖得來的錢放進錢櫃裏。

  每次風袖抱著錢櫃數錢的樣子,都讓他覺得又可愛又甜蜜。

  荊憶闌摸著風袖的臉,突然覺得指尖濕潤。

  他往自己手指尖看去,才發現那上麵墜了淚水。

  他不該哭的。

  荊憶闌緊緊抱著風袖,他想止住眼淚,可那滾燙的液體根本不聽他使喚,從他眼眶裏爭先恐後地跑出來。

  伴隨而來的是他喉嚨間的低吼,他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被關在籠子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喊得喉嚨出血,才喊來一個風袖。

  可現在他嚐著滿嘴的鐵鏽味,哭得比那時更甚,卻再也沒有第二個風袖來找他了。

  他聽到自己胸膛裏傳來裂開的聲音,哢擦一聲,震耳欲聾。

  那是他的心,他小心藏著風袖的那顆心。

  現在風袖走了,那顆心也跟著死了。

  “你可以多等我一會的。我已經找到了救你的辦法,隻要再等五年,花就開了,你身上的毒就可以全部解除。到時候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會陪著你,誰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誰都不能傷害你。”他啞著嗓子,對著風袖道。

  可那個人就那麽靜靜地窩在他懷裏,不會俏皮地把糖塞進他嘴裏,不會對他傾訴自己的委屈,也不會晃著腿故意調戲般地喊他相公。

  是他毀了他,是他親手毀了他啊。

  此去經年,浮華種種,終成了夢。

  風袖終於從這苦海裏脫身而出,隻留下他在這無邊的悔恨裏,再無歸途。

  【係統提示:支線人物荊憶闌喜愛值+0,後悔度+2,當前喜愛值100,後悔度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