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風落笛聲寒(二十八)
  “六弟,雖說父親一直以來都偏愛你,但這家主之位,卻不能按照偏愛來分吧。”冷風盈的大哥如是道。

  冷府議事廳裏,冷風盈的兄弟姐妹們分座兩邊,看情況,這還是一場激烈的唇槍舌戰。

  “正是,這家主之位,應當是能者居之,依我看,此位非大哥莫屬。”冷風盈的二哥道。

  “這可不見得吧,你們一群男人在這裏叫嚷。那我也要來說說話了,這些年來,家裏的大小事務,我沒少插手。你們跑出去浪蕩天涯的時候,又有幾個人回來看過。冷府的收入支出,都是我一個人在操持。我看哪,這家主令啊,不如給我。”冷風盈的大姐道。

  “大姐你都嫁人了,半隻腳踏出了冷府,要是你心向著夫家,那咱們這冷府還不得易了姓去?”又有一人插嘴道。

  冷風盈坐在主位上,看著他的諸位哥哥姐姐搶來搶去,雖然他很努力地想要壓抑自己的怒氣,還是忍不住說道:“你們現在搶的倒是熱烈,父親屍體運回來的,時候,你們一個個的又在哪裏?”

  “六弟你這是什麽意思,這是在指責我們不孝麽?長兄如父,你這樣的話,未免太不懂規矩了些。”

  看他們又要吵起來,冷風盈頭痛地捂住了額頭。

  此時他忍不住想起聶如咎來,若是聶如咎在此,憑他王爺的身份,就算他什麽都不說隻往這裏一坐,那些人也定然是不敢造次的。

  可自從那次匆匆分別之後,他已經好幾日未曾見過他,也不知他去了哪裏。

  “行了,今日便到這裏吧,散了。”冷風盈耐心告罄,抬步走了出去。

  等冷風盈尋見聶如咎的時候,差點氣不打一處來。

  誰能想到,他在哪裏應付一屋子人應付得焦頭爛額,聶如咎倒好,竟跑到這窯子裏尋花問柳起來了。

  冷風盈進門的時候他猶自沒發現,正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小倌在喝酒,那場景,當真是淫靡的很。

  冷風盈登時也顧不得什麽大家風範了,直接邁步過去,將那兩個小倌推開,將聶如咎提了起來。

  “聶如咎,醒醒。”冷風盈道。

  聶如咎身上縈繞著一陣濃重的脂粉氣,還有酒氣,刺鼻得令冷風盈忍不住皺了皺眉。

  聶如咎臉上泛紅,眼眶也是紅的,不知是被酒氣熏的,還是如何。

  “風盈啊,你來了,來得正好,陪我喝一杯吧。”他說著便端起酒杯來,倒了滿杯,遞到冷風盈麵前。

  那酒杯上麵還留著唇印,也不知道是哪個留下的。

  冷風盈見了,隻覺得汙濁,再看聶如咎那副不清醒的樣子,更是生氣。

  “你鬧夠了沒有,你何時醉過,又何必在我眼前裝這醉漢模樣。”冷風盈拿過那杯酒,一抬手將杯中酒液盡數潑在聶如咎臉上。

  “清醒了沒有?”他喝道。

  聶如咎愣了一下,接著便是笑了。他抬手拭去臉上酒水,笑道:“我本就是清醒的,又何來清醒沒有?”

  他站直身體,用一副調戲的口吻道:“你是不是吃醋了,不想看他們陪我。想自己來啊……”

  他攬著冷風盈的腰,湊到他麵前。他眼裏含著水光,似乎被酒意暈染,又似乎是淚要湧上來。

  可他麵上還是笑著的,他端詳著冷風盈,覺得他的臉實在眼熟的很,像極了一個人。可當他與冷風盈四目相對的時候,卻像是被針紮到了一樣,渾身一震。

  他陡然想起了這雙眼睛的由來,想起了那個可念不可說的名字,想起了那個人。

  他慌亂地推開冷風盈,搖搖晃晃地抱起左側那個小倌,抱進懷裏,湊過去一親芳澤。

  “酒不醉人人自醉,來,我們喝。”聶如咎又瘋魔起來。

  冷風盈反複地吐氣吸氣,最後實在忍受不了,掉頭跑了出去。

  聶如咎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緩緩地將小倌剛為他倒好的一杯酒送到嘴裏。

  是啊,他千杯不醉,他怎麽就不醉呢?

  醉了便可忘卻前塵,一覺到天明,多好。

  “父親,我覺得我已然大好了,我現在可以出去了麽?”荊憶闌換了身白袍,依然是往日那副清清冷冷的樣子,隻是他眉間似乎凝著霜雪,細看去,盡是抹不開的憂愁。

  仇寄寒坐在羅漢床上,麵前是一方矮桌,而他手上拿著個藥碾,正在為荊憶闌磨藥。

  仇寄寒抬頭看了荊憶闌一眼,答非所問地道:“這些年來,你一直不喜歡我,從不肯開口喊我一聲父親,如今為了那孩子,你倒是先示了弱。”

  荊憶闌麵色不變,隻對他道:“我必須找到他。”

  仇寄寒放下藥臼,招手讓他坐下。

  荊憶闌糾結一番,到底還是沒坐。

  仇寄寒道:“這藥,你還得再服忌日,我已讓人去請你師父過來,看他能不能幫你解除這反噬。”

  “可是……”

  “山崖那邊,我已經找人過去看了。”仇寄寒道,“那崖邊並不止他一人足跡,除了他的,還有一男一女的腳印,隻是那女子的離得遠,那男人估計內功深厚,足下痕跡淺淡,也不怪你看不出來。”

  “他沒死?”荊憶闌霎時一喜。

  “我不能確定,但你可聽說了冷府的事?”

  “何事?”

  “冷羌戎死了。”仇寄寒抬目看他,道,“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這個時候死。據說,他是耗盡了內力而亡,可現今江湖上,除我以外,又有何人能這樣輕而易舉殺了這樣的高手。所以我斷定,他應該是自己散去了內力。”

  “當真?”荊憶闌忐忑道。

  “是真是假,等你好了,自己去找答案便是了。”仇寄寒將藥碾遞給他,道,“你自己磨吧,等好了我再送你出山。”

  荊憶闌像是終於重重霧靄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一樣,連忙道:“好的,父親。”

  鷺洲,臨水之城,要塞之地,南北通商可行經的一處。

  半年前,城中來了個瞎子。

  半年後,城裏多了家糖果鋪。

  那小瞎子長得極好,生了張雌雄莫辨的臉,仍處在弱冠之年。

  城中的小姑娘家們見他好看,便常去光顧他的生意。若是他眼不盲,恐怕說媒的人都得踏破他家鋪子的門檻了。

  按理說,他眼盲,凡是多又不便,若開門做生意,少不了要受人欺負。

  他卻不一樣,小姑娘家們喜歡他,若有人偷拿了東西不肯給錢,就算他沒發覺,她們也定然是要捉了人來,讓人付錢的。

  是以他這店鋪開了這麽久,竟未虧損,反而小賺了一些。

  客人們都喊他小風老板,知道他姓風,卻不知道他大名。

  可這日,糖果鋪門口卻來了個白衣的劍客。

  風袖聽了腳步聲,一邊將手下的糖果按大小分類,一邊抬起頭來,朝著他的方向,問:“客人,你要哪種糖?”

  荊憶闌見了那熟悉的臉,哪裏還能說出話來,他一時哽咽,隻望著他,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風袖等了半天未聽見回答,思索一陣,便自己得出了結論。

  他說:“我知道了,你是啞巴,對吧。”

  他從手下籃子裏拿了根麥芽糖來,一路攀折櫃台,走到櫃台邊緣,將麥芽糖平著遞過去。

  “送你的,不要錢。”

  荊憶闌看看他,又看看他送過來的糖,愣愣地伸手接了過去。

  風袖見他接了,這才作罷,又沿著原路走了回去。

  荊憶闌見他蕭索背影,心中一痛,他想要伸手抱他,卻又覺得現今自己沒了擁抱的資格,想要喚他名字,卻又唯恐他不願聽。

  他站在門口,看他低頭在那裏擺弄,仿佛做了場夢一樣。

  第二天,臨街負責給人介紹差使的張伯領了個人到他鋪子裏來,問他這裏還收不收夥計。

  風袖笑著回應:“我這裏月錢不多,隻怕養不了另一個夥計了。”

  荊憶闌在那裏打手語,告訴張伯。

  張伯懂了他的話,便朝風袖道:“是個啞巴,他說錢少沒事,管飯就行。”

  風袖笑笑,道:“是個啞巴啊,倒也是個難生存的,就留下來吧。”

  荊憶闌一時間欣喜莫名,心想終於成了。

  他能尋到風袖,多虧了那枚黑羽令。

  當初陳梓煙將黑羽令贈送給了風袖,風袖一直隨身帶著。

  他雖然不想死,但也不想再跟荊憶闌、聶如咎等人有牽扯,隻覺得此物貴重,不敢隨意丟棄。

  可黑羽令乃是一言樓最高檔的羽令,他帶在身上,被遍布天下的一言樓樓眾瞧見了,層層上報,便報到了荊憶闌耳朵裏。

  荊憶闌聞訊之後,立刻便趕了過來。

  半年未見,風袖並未變多少,可荊憶闌卻是變了。

  他那霜淩劍法帶來的反噬已被他師父傾盡全力解除,現下他終於能如常人一般哭哭笑笑悲傷難過,可他卻再也沒有當初的膽色了。

  而他也到了這時方才明白,他是愛著風袖的。

  所以他來了,服了啞藥,裝成啞巴,往身上噴了帶有草木香氣的液體,在風袖麵前偽裝成另一個人。

  風袖果然沒有起疑心,他現在目不能視,隻能靠聽覺、嗅覺來辨認人,腳步聲的輕重自然好偽裝,氣味再一遮掩,他便再也分不清了。

  “我這鋪子裏沒什麽太多事,進貨賣貨,整理糖果,還有打掃,就這些事情。”風袖給新來的“夥計”介紹道,這半年來都是他自己維持著這個店鋪,小本經營,雖並無粗重活計,但他看不見,有些事情還是不太好做,“你手腳幹淨些,麻利些就好,沒什麽其他要求。”

  “你有名字嗎?”他又問。

  荊憶闌先是搖頭,後來想到風袖看不見,又捉起他的手來,在他手心裏寫了兩個字:沒有。

  風袖愣了一下,也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啞巴的手觸感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荊憶闌看他麵色,也知道自己漏了餡,趕緊抽回手去。

  風袖也沒有起疑,隻是道:“既然沒有,那以後我就喊你啞巴,好不好?”

  荊憶闌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悶哼,似是在應聲。

  風袖也明了他的意思。

  他從竹筐裏拿出一粒糖來,剝了糖紙,摸索著遞到“啞巴”麵前,道:“嚐嚐吧。”

  荊憶闌愣了一下,張嘴將那枚糖果接下。

  “甜麽?”風袖問他。

  荊憶闌腦海中霎時閃過另一幅畫麵,那是在車廂裏,他和風袖兩人。

  那天他也是這樣,將糖葫蘆塞進他嘴裏來,問他:“好吃嗎?”

  舊事湧上心頭,荊憶闌心中百感交集,差點因為他這一句話落下淚來。

  【係統提示:支線人物荊憶闌喜愛值+5,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85,後悔度80。】

  這“啞巴夥計”在這鋪子裏落下腳跟來。

  那一次觸碰,讓荊憶闌意識到自己偽裝得不夠。他花了一月的時間,磨出一手繭子,這才敢再次靠近風袖。

  糖果鋪後麵便是房間,夜裏風袖便睡在這裏。荊憶闌來了之後,風袖找人擺了個小床,就放在櫃子後麵,跟他的房間不過一門之隔。

  荊憶闌又一次進他房間,發現風袖床的對麵掛著兩樣東西,一樣是竹笛,一樣是紙鳶。

  那紙鳶已有些破損了,竹笛似乎經常被人拿來吹奏,手握的地方被磨得很光滑。

  荊憶闌想起那曾經被他送給自己的笛子,現今已成了他人之物,不勝感傷。

  風袖的生活並未因為荊憶闌的到來起什麽太大的變化,他依然我行我素,沒客人來的時候就坐在櫃台後的躺椅上,閉目養神。

  荊憶闌趁他睡著的時候,偷偷過去把過他的脈。

  他心髒周圍圍著一層障壁,擋住那毒素對他身體的侵襲,隻是這障壁能堅持多久,他並不知道。

  他來時已經從仇寄寒口中得知了從娉婷那逼問出來的消息,十日碎心散中最主要的一味材料便是六瓣金蓮的根莖,根莖上帶的毒,唯有花可以解。

  雪域之巔的那一朵已經沒了,若要等下一朵,須得六十年,風袖無論如何都是等不起的。

  可他樓中之人去大理更遠的地方尋了,說那裏有一座比雪域之巔更高的山,山頂終年積雪,對於天山雪蓮來是極好的生長之地,極有可能會孕育出六瓣金蓮。

  就算隻有一線生機,他也要等。這一次,他絕對會讓風袖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