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風落笛聲寒(九)
  荊憶闌先回了車廂,他已把被褥換了新的,而風袖也有幸獲得荊憶闌淘汰掉的那一套被褥,可以讓他打地鋪。

  風袖的鋪蓋白天裏是卷起來的,為了防止阻礙荊憶闌出入。他看荊憶闌進去,以為到了睡覺的時間,便展開被褥來,鋪在地上。

  荊憶闌低頭看他。這小倌自從跟自己走了以後,被自己催著日日沐浴,現在他一身幹幹淨淨的,沒了那庸俗的脂粉氣,倒有些眉清目秀的感覺。

  風袖坐在床褥上,跟他來了個眼對眼。

  “冷冰冰大俠,你看著我做什麽呀?”風袖問。

  荊憶闌倒也沒急著收回目光,隻是對他道:“我覺得好奇。”

  風袖以為他有什麽長篇大論要說,便伸手從被子裏藏著的糖袋子裏拿了粒糖果來,剝了糖紙放進嘴裏。

  “嗯,那你說。”他含糊不清地催促道。

  荊憶闌倒也沒跟他計較,隻是道:“我見過許多流落風塵的人,他們有些日日以淚洗麵,有些借酒消愁,有些放縱自我,有些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你卻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風袖有了糖吃,倒是挺乖巧,還接他的話。

  “你……我竟從來沒有見你哭過。”荊憶闌道,“你不難受麽?”

  “難受啊。”風袖砸吧砸吧嘴,道,“難受就要哭麽?”

  “悲流淚,喜開顏,怒瞠目,哀斂眉,這本就是人之本性,若難受的時候不哭,難不成還要笑麽?”荊憶闌好奇道。

  “當然要笑了,我歡喜也笑,難過也笑,悲傷也笑,憤怒也要笑。”他將那糖果用舌頭卷了,在嘴裏囫圇轉了個來回,這樣道。

  “這是為何?”

  “不為什麽,我們這些歡場上的人,眼淚是不值錢的。哭了也不會有人心疼,除非有些特殊癖好的人,要見著眼淚才肯給錢,那我才會賞他個哭臉。”

  他說這話的時候也在笑,可荊憶闌聽著聽著,卻有些心酸。

  風袖渾然不覺,繼續道:“我就算要哭,也要藏在被窩裏,藏在角落裏偷偷地哭。我的眼淚才不給別人看見,別人看見了也隻會嘲笑我,或者漠然走開。那我又何必把我的悲傷擺在外頭,讓別人尋開心呢?”

  荊憶闌笑了兩聲,看向風袖時也沒以往那般冷漠了。

  “你倒是挺樂天的。”他說。

  “我當然樂天了。”風袖得意洋洋地說,“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比你們大多數人都過得好。”

  “嗯?怎麽說?”荊憶闌被他勾起好奇心,問道。

  風袖嘿嘿一笑,道:“我就是那青樓裏的皇帝,皇帝是每天都有妃子侍寢,我是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陪睡,還不用我給錢,你說我快不快活?”

  荊憶闌被他逗樂了,忍不住笑了兩下。

  “好了,冷冰冰大俠你今天怎麽說了這麽多話,你不是惜字如金的嗎?”風袖這樣說著,又很快把自己的話給回答了,“我知道了,肯定是因為我太能言善辯,你折服於我的魅力之下,才會開口。”

  他以為荊憶闌不會理會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沒想到那人在他說完之後,竟然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一聲太輕,風袖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什麽問題。他將嘴裏的糖吃完之後,便拿著水囊和鹽巴,跑出去洗漱。

  他弄好之後回來,發現冷冰冰大俠已經躺在榻上準備睡了。

  他也不多話,放了東西以後,便在自己的被褥上躺了下來。

  他盡量放輕了力道,以防吵醒那人,卻不料荊憶闌根本就沒睡著,等他躺下之後又開口問他:“你真的不會哭嗎?”

  風袖將手臂枕在腦袋後麵,看著車頂,慢悠悠地道:“就算哭我也不會讓人見著,要是哪天我不爭氣地哭了,你也最好裝作沒看見,我不想被人笑。”

  他吐出肺裏的濁氣,繼續道:“其實呢,笑也有笑的壞處。有時候,同樣的情況,你也不願意別人也不願意,哭的人就惹人憐愛,笑的人呢,別人都以為這對他來說沒什麽,他肯定能接受,便什麽壞事都往他身上堆著。這樣的事要是多了,真叫人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荊憶闌閉著眼,卻將風袖的每句話都聽進了耳朵裏。

  過了會他見風袖沒有再次開口,便道:“後天應該能到盛京。”

  風袖明顯呼吸一窒,這微小的變化也被荊憶闌察覺了。

  荊憶闌緩緩開口,這話倒是有幾分承諾的感覺:“我知道你的意思,到了盛京,我會盡力周旋,保你一命。”

  他說的是保你一命,卻不是保你無虞。風袖聽出他話裏的潛台詞,頓時半點喜氣都沒了,他悶悶地鑽到被子裏,將自己的腦袋也一並藏了進去。

  他窩在被窩裏偷偷地哭,隻哭了兩滴,就再也沒了。

  【係統提示:支線人物荊憶闌喜愛值+10,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30,後悔10。】

  第二天風袖便已恢複如常,仿佛昨天吐露心聲的不是他一樣。

  荊憶闌以為他已經接受了命運,哪想到他竟然膽大包天,鑽到自己被窩裏來了。

  他哪裏想到風袖會來這手,頓時又氣又惱,撐著床榻便想下去。

  風袖忙伸手一把抱住他。

  自從上次有了肌膚之親之後,荊憶闌便覺得自己也跟著髒了,此時被這小倌抱著,竟沒有像以往一樣生出厭惡和惡心的情緒。

  風袖是特地趁他睡著才上來的,若是荊憶闌醒著,他怕是還沒夠著人便要被踹開了。

  他手腳並用地纏在荊憶闌身上,惱得荊憶闌渾身都散發出一層重重的寒氣。

  這是荊憶闌內力逼於體外的結果,他所習武功性屬陰,凍得風袖一個勁地發抖。

  “滾下去。”荊憶闌喝道。

  “我不。”風袖拚命搖頭。

  荊憶闌便伸手去掰他的手,剛掰開一隻,風袖便又重新抱了上去。

  “我陪你睡,好不好?”風袖道。

  荊憶闌自然之道他此“睡”非彼“睡”,本就冷淡的臉上更像是結了一層冰霜,看起來越發駭人。

  “滾。”荊憶闌張口,吐出的又是這個字。

  風袖卻不依不饒,再次伸手去摸他那裏。

  荊憶闌一把捉住他那隻作亂的手,扯出那根麻繩來結結實實捆了。

  “你要是想被弄,明日我送你去就近城中的男館,花錢讓你爽個夠。但你別打我的主意。”他捉著那繩結將風袖提起來,冷聲道。

  風袖半垂著眼瞼,眸中竟顯出些許脆弱的神色,他說:“我就要你。”

  荊憶闌反反複複地吸氣吐氣,以防自己一時氣急便將他扔出車去。

  他說:“你不要得寸進尺,我告訴你,上一次被你暗算,那是我小看了你。我隻愛風盈一個人,我不可能背叛他。”

  風袖道:“反正你的身體已經背叛了一次,再多一次又有什麽要緊?”

  荊憶闌咬牙道:“你怎麽這麽不要臉?你母親就沒教過你禮義廉恥麽?我已心有所屬,若你再這樣不知羞恥,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風袖卻像是根本沒聽到他的威脅一樣,手被束縛住,他就將腿纏在他身上,嚴絲密縫的。

  荊憶闌終於耐心告罄,他正準備發火,風袖卻突然撲進他懷裏,悶聲道:“你喜歡我好不好?”

  荊憶闌被他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弄了個措手不及,都不記得要趕他了。

  “我為什麽要喜歡你?”他疑惑道。

  “我跟他們做了,他們就會喜歡我。你跟我做好不好,然後喜歡我。”他仰著頭,直看到荊憶闌眸子裏,“冷風盈喜歡聶如咎,聶如咎喜歡冷風盈,唯獨我一個沒人喜歡……”

  荊憶闌下意識問道:“他們是誰?”

  問完他就回過神來,猜到是那青樓裏的嫖客。他臉色頓時青一陣白一陣的,精彩得很。

  風袖依舊拚了命似地依靠在他懷裏,他的身體微微發著抖,對未來的恐懼讓他無法冷靜。

  “你有沒有人喜歡,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荊憶闌懶得再跟他廢話,直接便提起他來,將他捉到外頭,將麻繩的另一端栓在馬車上。

  “你既然欲火焚身,便在外頭好好冷靜下吧。”荊憶闌將他拋在外頭,便進了馬車。

  風袖身上就穿著件單薄的寢衣,風一吹,便凍得他打了個噴嚏。

  雪月衝著他打了個響鼻,也很快調轉馬頭,不再看他。

  風袖看看那車簾,再看看自己手上的麻繩。他知道,天一亮,自己就要到盛京了。他不想被取掉眼睛,他不想瞎。

  荊憶闌躺下之後, 想著那繩子夠長,若是那小倌冷了,應當也會自己跑進馬車裏來。他心情一放鬆,便又睡了過去。

  第二日晨光灑落的時候,荊憶闌也醒了過來。

  他每日作息十分規律,寅卯交替之時便是他晨起的時候。

  他往旁邊一看,見風袖的被褥依舊如昨天一樣,心中疑惑。他穿好衣服走出馬車,外頭已不見了風袖的身影,隻有一截被咬斷的繩子。

  荊憶闌心下一驚,連忙將雪月放出來,騎著它去找。

  他雖不知道風袖是往哪個方向跑的,但雪月極通人性,帶著他奔馳了一個多時辰,便已將人找到。

  風袖雖然跑了一夜,但他到底隻有兩條腿,比不過這匹日行千裏的良駒。

  風袖看到他過來,還想往山裏躲。荊憶闌眼疾手快,從雪月身上翻身而起,幾個起落間便竄到風袖眼前,將他一把抓住。

  風袖掙脫不開,被他強按住。

  他紅著眼,竟直接在荊憶闌麵前跪了下來。

  荊憶闌幾時受過這種跪拜,登時往後退了一步,驚訝不已地看著他。

  “放過我吧,求求你。”風袖道。

  他雖沒哭,卻也是一臉悲愴,活像他要被帶去的不是盛京,而是斷頭台。

  見荊憶闌沒有說話,他又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隻有我才行嗎,其他人不可以嗎?我什麽都沒有了,我不想變成瞎子,你可不可以發發慈悲,放了我。我再也不會出現,你可以當我死了,聶如咎也可以當我死了,好不好?”

  他紅著眼睛,姿態卑微,像被逼到極致,又想是垂死掙紮。

  荊憶闌的心微微軟了一下,但最後他還是道:“我答應過聶如咎,要將你帶到盛京。我不能違背我的諾言。”

  風袖聽了他這句話,終於頹然地倒了下去。

  荊憶闌硬下心腸,點了他的xue道,將他扛到肩上,又放到雪月身上。

  後來他便再也沒有解開過他的xue道,隻是會隔一段時間給他喂一些水。風袖像是死了一樣任由他擺弄,一雙眼睛裏空落落的,一句話都不說。

  他這邊還在趕路,那邊的聶如咎已先他一步回了盛京。

  冷風盈近來氣色好了很多,聶如咎進院子的時候他正在那裏為灌木剪枝。

  聶如咎見狀,連忙快步過去,將那剪刀從他手裏奪了。

  “你這是做什麽,要是剪著手了怎麽辦。”他慍怒道。

  冷風盈聽見他的聲音,轉向他的方向,笑道:“我一個人窩在房間裏,都快要悶出病來了。正好負責打掃的小丫頭說灌木瘋長,我便拿了剪子過來,想修建一下。”

  “簡直胡鬧。”聶如咎說,“這些事情交給園丁就好,你湊什麽熱鬧,若是剪著了手,我看你怎麽辦。”

  “好好好,你別數落我了,我錯了還不成嘛。”他說完,又道,“你怎麽現在回來了,不是跟你母親去南嶽禮佛了麽?”

  “我放心不下你,便趕緊回來了。”聶如咎道。

  “你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冷風盈唇邊勾起一絲溫柔笑意,對他道。

  “你比小孩子還不安分,你這雙手是用來撫琴的,哪裏能做這些粗重活計。”聶如咎牽著他的手,帶著他走到院子的石凳上坐下。

  “誒,如咎,你可知憶闌去哪裏了,我這些日子都沒見著他。以往他要是離開去很遠的地方,都會跟我知會一聲,這次倒是沒有。”冷風盈狀若不經意地問道。

  “他還沒回來?”聶如咎道。

  “還沒回?這麽說,你知道他去了哪裏?”冷風盈問。

  聶如咎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見高牆外傳來一聲勒馬聲響。他心中一動,下意識便覺得應當是荊憶闌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