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戲台春(十五)
  這其中的緣由,並不複雜,也並不難懂。

  彥子瞻回到潭州之後,發現自己無兵無將,要想找到章淩域無異於天方夜譚。

  後來他幾經輾轉,才跟留在潭州城中的地下黨接上了頭。

  他第一次見到章淩域之後,便將他的方位傳了出去。後來那一次見麵,隻是做個告別而已。

  他知道自己此行冒險無比,十有八九活不下去,便想著在赴死之前再見章淩域一次。

  即使章淩域告訴他,他以為的情意都是假的,他也還是一往無前地走了下去。

  他隻是個戲子,在別人的故事裏且唱且笑。

  在他自己的故事裏,有過那麽一個人,即使那人傷過他,恨過他,騙過他,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著他。

  戰火之前,貴人賤人都隻是血肉,他也沒什麽例外。

  但願多年以後,他想起這個戲子的時候,不再是看不起三個字吧。

  章淩域被夏明起放進早已準備好的用來接應的車子裏,他本因為多日的牢獄生活受盡了折磨,本已沒了什麽力氣,可他卻陡然坐了起來,一把拽住夏明起的手,用力得後者的手都變了形。

  “找到他。”章淩域用祈求般的語氣對夏明起道,“幫我找到他。”

  夏明起深深看了他一眼,站直身體,對他行了個軍禮,道:“是。”

  車門在章淩域眼前關上,夏明起身後的士兵打開司機座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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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田、麻生兩個主將的死亡給日軍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國軍夏明起率領部下與日軍對抗,被俘的章淩域章將軍也在國軍的保護下離開了潭州。

  離開時,湘水波濤翻湧,章淩域拄著拐站在甲板上,回望潭州的方向。

  潭州火光漫天,炮聲連綿。

  他怔怔地看著,恍惚間,已是淚流滿麵。

  1945年9月2日,日本代表在無條件投降書上簽字,標誌著抗日戰爭結束。

  流水易逝,歲月難返,須臾間,已過了二十多年。

  一個老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裏頭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文。

  他的眼角已經爬上皺紋,頭發也變得花白。可他愛戲,愛了大半輩子,到現在還沒改變。

  一陣敲門聲突然打斷了他的興致。

  他探身過去,擰小聲音,略有些不悅地朝門外看去。

  管家站在門口,對著他躬身道:“老爺,夏副官派人來,說有了彥先生的下落。”

  原來這人竟是已老的章淩域。

  他聽了管家的話,猝然站起身來,慌忙往外跑去。

  他跑得那麽倉促又那麽急迫,甚至撞到了桌角。

  可他根本顧不得那些微的疼痛,一路跑到了門外頭。

  “將軍,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彥先生的下落。他……麻生死後,日軍們將他抓了起來,在逼問無果之後,將他處決了……”

  夏明起指著麵前挖了一半的荒土,對他說:“我們排查了很久,才終於找到了這裏。”

  他看了失魂落魄的章淩域一眼,知道他心裏定然不好受。於是他招招手,喚來身後的士兵,讓他們繼續往下挖掘。

  “不……”章淩域突然出聲,阻止道,“我自己來。”

  他撥開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搶過他手裏的鐵鍬,自己挖了起來。

  夏明起歎了口氣,看著他挖土的背影,陡然覺得眼中有些酸澀。

  當年他沒雖領了將軍的命令,最後卻還是沒能找到彥子瞻的下落。等到日本投降,重新將潭州城搶回來時,彥子瞻也失去了下落。

  他本以為那人還活著,結果幾番查探,才知道他早已死在了那一場動亂裏。

  夏明起不想勾起章將軍的傷心事,便等到確認了埋骨地之後,才告知他。

  章淩域挖了很久,終於在黃土中挖到了一角衣料。

  他放下鋤頭,跪下身來,用手慢慢挖了起來。

  土裏還殘留著許多未完全腐化的衣服碎片,勉強能看得出是一件戲服。

  土壤幹硬,,他挖得雙手鮮血淋漓,才終於將彥子瞻的遺骨挖了出來。

  他一時哽咽,看著麵前那具枯骨,一時間淚已決了堤。

  “將軍……”夏明起喚道。

  章淩域抬頭看他一眼,複又緊緊抱著那具屍骨,對他道:“回去吧。”

  回去了。

  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分離了。

  潭州城中,原來梨園所在的地方,又搭了新的戲台。

  今日要唱的曲目,是一出《貴妃醉酒》。

  城中但凡兜裏有幾個閑錢的,都跑過來看戲了。

  章淩域坐在最靠近戲台的位子上,端著一杯茶,靜靜地等著戲開場。

  茶已不是那人泡的茶,雖並不粗糙,卻也少了記憶中的味道。

  戲台上的旦角也是男子所扮,戲腔婉轉,緩步走動間,風采無雙。

  台下人盡皆叫好。

  章淩域看了一會,卻是合了茶盞,悵然般地低聲吐出一句:“不如他唱得好。”

  他眼中似泛上一層濕意,可他合眸太快,還沒叫人看清,便看不見了。

  而他的聲音隱匿在滿堂喝彩裏,緩緩消散了。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章淩域喜愛值+0,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100,後悔度100。】

  ………………………………

  我沒想過,我竟然會愛上一個人。

  一個我以前最看不起的人。

  我拄著拐杖,站在他的墓碑前。

  他的碑上隻有寥寥幾字,為他立碑的人是我。

  我有些累了,便撤了拐杖,在他墳前坐了下來。

  距離我最後一次見他,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忘記了很多跟他有關的事情,帶笑的帶淚的,都塵封在歲月的河流裏,再尋不見。

  我不記得他所說的那次相遇,他第一次入我眼中,是我被下屬拉過去看戲的時候。

  他在的戲台班子,是潭州城裏最好的一個。我因為我母親喜歡看戲的緣故,多年浸淫,也十分熱愛此道。

  他語調婉轉,聲音清麗,雖是男子,卻將那貴妃的媚態演繹得入木三分。

  後來我便常去他那裏,在最前沿安了個專座,專門聽他的戲。

  在他暴露心意之前,我對他的印象,僅僅隻是個會唱戲的戲子而已。可那日我攜曦月一同看戲,卻無意中得知了他對我的情意。

  我起初是有些詫異的,後來便覺得荒謬。若是換了別人,恐怕早就把他拖出去責打了,但我並非暴戾之人,隻是簡要說了他幾句,當他是一時迷了心智,提點提點,便過了。

  鴛鴦交頸,琴瑟和鳴,自古以來,雌雄結合才是正道,其他的,便都是些不入流的了。

  因為我相貌的緣故,有許多富貴人家的小姐對我有意,但男人,這還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我已準備與宋家聯姻,定然不會在意這些胡亂過來的野蜂野蝶。

  可曦月的死,卻又讓我與他扯上了關聯。

  我雖與曦月僅僅隻是訂婚,並未成為真正的夫妻,但她一介芳華女子,在潭州遭了那麽大的劫難,死得那般淒慘,我心裏終歸是痛心的。

  我那時喝多了酒,心裏鬱結,待到夏明起說出那些許線索之後,幾乎是想也沒想便衝了出去。

  我先去了梨園,提了人來問,問清去向之後便一個人跑了出去。

  期間做了什麽我也不甚清楚,待到我稍稍清醒一些,他已渾身是血地被吊在我眼前了。

  我意識到自己對他做了什麽,心中大駭,慌忙往外跑,倉促間把他一個人丟在了那裏。

  後來我理智回籠,連忙循了來路去尋,可他已經被救走了。

  我本不願與這小戲子糾纏,卻鬼使神差一般害得他成了這樣。後來見他惶恐瑟縮模樣,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過錯,心中越發心痛。

  我不願欠別人什麽,一向公允,可我對他有了虧欠,不由自主地便低了一頭。

  我一向視他低賤,這下自己有了錯,矮了一截,竟也勉強與他平視。

  心中有愧,對他生疚。

  見他恐懼模樣,對他生憐。

  自那富紳手中將他救下,見他雙頰緋紅,對他生情。

  再見他數年來堅持不懈克扣自己飲食,省下錢來捐贈,又對他生了欣賞。

  一樁樁一件件地細數下來,才明白自己對他的情意,並非一蹴而就,而是日積月累,一朝噴薄。

  後來我舍了那層階層偏見,舍了那層男女之說,將他拽到自己跟前來,親了他。

  我後來想,那便是我此生做過的最錯的一件事了。

  並非我後悔與他相遇,隻是若沒有我當初主動邁出的那一步,他也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或許他會懷揣著那份無法言說的情愛,在戰事爆發之後離開,也好過死於敵人手下,在黃土之下化為枯骨。

  但我又於記憶中反複咀嚼著與他相處的點滴。

  我在遇見他之前,一心醉於公事,半點沒嚐過情愛滋味。

  離開他之後,滿心滿眼都是他,再好的花朵也入不到我心底,竟就這樣一個人過了半生。

  那短暫時日裏,他的音容笑貌,成了我餘生中唯一的慰藉。

  若我早知道他是為我去的,定然不會那樣刺傷他。

  我會用我此生最溫柔的嗓音,對他訴說我的愛意。

  我說從未有過真意,隻是為了償還。可我又不是傻子,償還的方式千千萬萬,又何須要用這最笨的一種。

  他信了,被我逼得走了。

  我以為這樣是對他最好的方式,卻沒想到,他先我一步離了這塵世。

  怎麽會是假的呢,我愛他啊。

  不管他是什麽人,不管他是男是女,我早已愛上了他,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所以我不願他繼續被這情意糾纏,不願他承受所愛之人死去的痛苦,所以我自己狠心斬斷我倆之間的關聯,想讓他忘了這個無情的我,再覓良人。

  可他比我想象中的更笨,竟在那之後,依然甘願為我赴死。

  我說我再不會看他的戲,到最後,我想看都看不到了。

  我對他說過的話,對他撒過的謊,最後都成了解不開的團,一起向他砸去,伴著他下了黃泉。

  饒是我想解釋,想說清楚,也沒有機會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陰陽永隔,相思難破天地界限,生死無常,愛恨易遭歲月磋磨。

  我章淩域此生,不負天地,不愧家國,唯愧對一人。

  尋回他屍骨的那些日子,我整日整夜難以入眠,腦海中浮現的盡是他離世的模樣。即使我未曾親眼所見,卻總會忍不住想,想他那時是多麽地難過,又是多麽地慷慨。

  我怎麽會看不起他呢,饒是曾經因他的身份,對他有過偏見。可後來真心相待的時候,隻想將他捧在心裏揣著,又如何會不放在眼裏呢?

  可我對他的好,太少了。

  細細數來,也不過那麽一兩件而已。

  我對誰都大方,唯對他吝嗇。

  吝嗇笑顏,吝嗇愛意。

  後來我再為尋回那個墜子,想必是被人丟了吧。

  就像他,被我丟在了那裏,便再也找不到了。

  齊閱後來也坦承了自己的過錯,我將他降了職,遣去了別處。他雖有錯,倒也罪不至死,若不是我自己錯處更多,也不會結出這樣的果。

  我靠在他碑前,一時間竟有些累了。

  恍惚間我又想起他在戲台上的模樣,珠翠滿頭,長袖舒卷,他執杯笑飲,醉臥戲台,端端是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他薄唇輕啟,似在同我說話。

  我勉強辨認,認出那是三個字:“你來了?”

  我笑著回應道:“嗯,我來了。”

  ………………

  夏明起由兒子攙著,雖然之前章將軍說要獨自待一會,但這待得也委實有些久了點。

  他沿路去尋,發現章將軍靠在墓碑上,像是睡了。

  夏明起心下大慟,心有所感般將手指自他鼻翼下一探,那處冰冰涼涼的,早已沒了呼吸。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章淩域喜愛值達到100,後悔度100,任務達成。】

  【係統獎勵:經驗值獎勵20000,金幣獎勵100萬。稀有貨幣赤金獎勵x5。】

  溫斐眸光流轉,靜靜地看完了章淩域的後半生。他關了顯示屏,扭頭看向一旁的毛團。

  “還差一個。”毛球嚼著嘴裏的軟糖,對他道,“再來一個,能量就足夠了。”

  溫斐聞言,臉上浮現有史以來最真誠的一個笑,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