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戲台春(五)
  彥子瞻的指尖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他怔在那裏,一時間竟然找不到話來回她。

  他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藏不住,遲早要給他帶來麻煩,卻也沒想到宋曦月這麽高貴一個人,會為了他一個小人物親自來此。

  彥子瞻不答話,宋曦月便覺得這是默認了。

  她清了清嗓子,對彥子瞻說:“我沒心情理會你是什麽態度,也不想計較你喜歡誰不喜歡誰。但我希望你離我先生遠一點,若非必要,最好不要出現在他麵前了。”

  彥子瞻臉色白了白,他勉強笑著道:“章夫人的話,我不太明白。”

  宋曦月吐出肺中的一口濁氣,她教養良好,現在也不想鬧得太難看。過了會她重新開口,半是解釋半是要求地說:“你是一個戲子,淩域是將軍。我知道戲文裏有才子佳人身份懸殊卻終成眷屬的故事。但戲終究是戲,這麽小概率的事,落不到你頭上。更何況,你還是個男人。”

  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了,但話已經說到這,也收不回,便隻能繼續往下說:“雖然你沒向外宣揚,但你對淩域的感情,終究還是不太妥當。他雖然身居高位,卻也有他力不從心的地方。一旦他有一點錯處,都會被人抓著大做文章。若是你喜歡他的事,被別人知道了,很容易會被人拿來攻擊他。”

  彥子瞻算是聽明白了。他怎麽可能不明白,他心裏跟明鏡似的。

  隻是以前他那點見不得光的愛意,還能揣著掖著,現在擺在青天白日下,卻是怎麽也藏不住的了。

  他雖然心中難受,麵上卻還是笑著,對她道:“夫人的話我明白。我知道自己和將軍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喜歡他,也隻是我自己的事,跟將軍沒有關係。現在將軍已經跟夫人訂婚,外人無論如何都是插足不了的。夫人你擔心我會給將軍帶來麻煩,這一點您盡管放心。我清楚自己是個什麽人,自然不會做逾越之事,惹得將軍和夫人不快。以後我一定謹慎行事,不會再在將軍和夫人麵前出現。”

  看他答應得爽快,態度也誠懇,宋曦月心裏的那些微不滿也煙消雲散了。

  她點點頭,道:“你倒是挺識時務。行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你回去吧。”

  彥子瞻應了聲是,接著便舉步離開。

  他走出幾步,宋曦月的聲音又在他身後響起:“但願你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

  彥子瞻頭也沒回,沉聲答道:“子瞻銘記於心。”

  被宋曦月這麽說了一番,彥子瞻那顆本就不太膽大的心,越發不敢生出其他妄想了。

  宋曦月跟他交代完,沒過多久便也從巷子裏走了出來。

  她還得收拾東西住進章淩域家裏,現下也沒多少閑工夫。

  她走出巷子,沒走多久,便覺得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

  “宋小姐。”她聽出是個陌生的男聲,心中疑惑,扭頭一看,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便被人用手帕捂了嘴,拖進一旁的暗巷裏。

  彥子瞻回去之後,便將他那墜子從抽屜裏拿出來。

  這東西他原先寶貝得很,現在再看,卻是別樣的心思了。

  他聽了宋曦月那番話,本來想回來便把這東西丟了,可真到了要丟的時候,又覺得舍不得。

  他歎了口氣,把它重新放回去,起身去天井裏做事去了。

  如此過了一天,第二天他覺得自己修整得差不多了,便準備同班長銷了自己的假,重新上台唱。

  哪想他還沒來得及找到人,便看見戲台班子裏的小廝急急忙忙從外頭跑進來,一開口就是:“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彥子瞻喊住他,對他說:“發生什麽事了,你這麽咋咋呼呼的的?”

  小廝見了人,嘴一張便大聲道:“那宋小姐,啊不,那章夫人失蹤了。”

  彥子瞻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他抓住正準備跑去把這消息告訴別人的小廝,追問道:“怎麽回事?”

  那人忙道:“就是那章將軍剛訂婚的宋小姐,據說昨兒個她一個人出去,徹夜未歸,既沒留個信也沒留個話的,章將軍都急瘋了,現在正帶著人滿城找呢。誒台柱子你別拉著我了,我得把這事告訴班長去。”

  他說著便拉開彥子瞻的手,趕忙往裏頭跑了。

  彥子瞻站在原地,低著頭,一股山雨欲來的恐懼感將他囊括在其中,令他一顆心惶恐地狂跳起來。

  章淩域在發現宋曦月不見了之後,以為她隻是貪玩,過一會便會回來。

  可等到她的小丫鬟找上門來,找他問,說小姐是不是來他這裏了的時候,他才察覺到不對來。

  那時他還料想到會失蹤,隻是派了一小隊的人去尋找。

  等到一整晚還沒找到人時,他才發現大事不妙。

  第二天他撂下手裏的所有活,自己騎著馬帶人去找。這潭州城幾乎是他一手遮天的,他一聲令下,整個城裏的士兵便都警惕起來,幫著他找人。

  若是城裏的人把宋曦月帶走,十有八九跑不了太遠,就算出了城,他也有絕對的把握把人抓回來。

  可是無形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阻攔他一樣,不管他派出多少人去找,始終找不到她的下落。

  宋曦月失蹤,不僅他急,連離開潭州準備回到東北的宋澤霆也趕緊跑了回來。

  遍尋不到的情況下,章淩域隻好加大範圍,讓軍隊去城外更遠的地方搜尋。

  短短幾天內他把整個潭州城翻了個底朝天,找到第五天的時候,還是沒有任何下落。

  他正一籌莫展的時候,副官從外頭匆匆忙忙地跑進來,灰白著一張臉對他和一旁的宋澤霆道:“將軍、宋將軍,不好了……夫人她……”

  章淩域聽見夫人兩個字,便迅速座位上站了起來,宋澤霆也趕緊將目光投了過去。

  副官在對麵如炬的目光下,艱難地開口說道:“夫人她,在河道裏被發現了,將軍你們快去看看吧。”

  宋澤霆手裏拿著的杯子哐當一聲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而章淩域愣了一下,接著便如風一般衝了出去。

  宋曦月是被今晨打漁的人發現的。

  潭州城裏有條河,貫通了整個城市。這個季節本是限漁期,不許捕撈。但總有些人知法犯法,非要在這個時候違背法令。

  這些違法捕撈的人,定然不敢在大白天裏撒網,便隻能在深夜或者淩晨的時候出沒。

  那漁夫夜間撒了網,忙到快天亮才結束。

  他收網的時候覺得網很重,不像平日裏一堆小魚小蟹能給出的分量。他以為釣到了大魚,便興高采烈地將網拖拽上來。

  結果等撈上來一看,那網中間橫陳著一具裸屍,霎時間把他嚇了個魂飛魄散。

  一般若是人落水,或是自殺,定然會是穿著衣裳的。

  可那撈上來的女屍,不僅沒穿衣服,身上還遍布傷痕。

  這漁夫意識到不對,在違法捕撈和殺人嫌疑之間權衡一二,果斷跑到官府裏報了官。

  這才有了副官報告的一出。

  那撈上來的女屍,正是宋曦月。

  章淩域和宋澤霆見到她的時候,幾度不敢確認。

  那屍體在水裏泡了幾天,早已辨不出原本麵貌。昔日如花似玉的美人,現在身體浮腫渾身是傷,顯然在死前經受了非人般的折磨。

  章淩域心中痛及,他與宋曦月的結合,一開始雖隻是想與宋澤霆交好,但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他也是真的喜歡上了這個活潑大方的女孩子。

  可他沒想到,他甚至沒來得及將她堂堂正正地娶進門,她就遭到了這樣的毒手。

  宋澤霆也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將他這侄女帶到潭州來,最後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這樣不光是他和章淩域的聯盟泡了湯,他回去都不知道要如何跟他那兄長交代。

  “查,把所有接觸過曦月的人全給我查出來。所有傷害過她的人,一個都跑不了。”章淩域紅著眼睛,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野獸,他沉聲對一旁的夏明起吩咐道。他的語音低沉沙啞,仿佛嘶吼一樣。

  “是。”夏明起不敢違抗,趕緊領命離去。

  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場喜事,最後卻演變成了喪事。

  章府剛掛起的紅燈籠被撤下去,換成了白燈籠。

  宋曦月的屍體入了棺,就放在章府的大堂裏。

  偌大的“奠”字橫亙在大堂的牆壁上,刺眼得很。

  章淩域靠在宋曦月的棺材邊,前來祭拜的人看著他那死灰般的麵色,也不敢上前找他說話,匆匆拜了便離開。

  給宋曦月屍體驗傷的人說,她生前被人玷汙,受了鞭打,受了火刑,是被人活活折磨死的。

  他越聽越恨,恨不得將傷了她的人抓過來,活活地撕碎。

  可他再怎麽恨,宋曦月也活不過來了。

  宋澤霆短短幾天內仿佛老了十幾歲,他見章淩域失魂落魄的模樣,知道他比自己更加難受。他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道:“章老弟,節哀順變。早些振作起來吧。”

  原本閉著目的宋澤霆猛地睜開眼睛,看向宋澤霆,雙目間射出豹子般鋒利的光,他說:“對,我要振作,害死曦月的人還沒抓到,我不能一蹶不振。”

  他說到這裏,也終於想通了。他深深地看了宋澤霆一眼,接著便提步走了出去。

  宋曦月的事鬧得這樣大,彥子瞻也有所耳聞。

  他雖然擔心章淩域現在的狀況,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承諾,也不敢前去問詢,隻能問問旁邊消息靈通的人,了解一下那邊的狀況。

  他雖然與宋曦月交情不深,但這樣一位妙齡女子就此香消玉殞,還死得那般淒慘,他到底還是有些不忍的。

  宋曦月屍體找回之後,這城中增派的軍隊便越發多了起來。

  彥子瞻出門買個早飯,都能看見街道上的士兵到處抓人。

  宋曦月的屍體沒過多久便下葬了,章淩域為她尋了處風水寶地,以章夫人的名義葬的。

  宋曦月的死給他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他費盡心思尋找害她的人的同時,自己內心也悲痛得很。

  夏明起將查到的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正在自己家裏喝酒。

  他喝得醉醺醺的,卻還是一個勁地往嘴裏灌。

  “將軍,我聽菜場上買菜的王阿婆說,夫人失蹤的那天,她見過夫人和彥子瞻一起出去。”夏明起斟酌著措辭,對他道。

  章淩域將手裏的酒壇往地上一摔,在清脆的哢嚓聲響裏,他站直了身體,麵露凶相道:“一定是他,這個賤人。”

  說完他便朝外衝了出去。

  城中出事,梨園的聲音也清減了不少。

  他今日沒有登台,卻是被人請來聚豐酒樓裏,要他陪著唱戲。

  戲子和妓子,都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妓子賠笑陪睡,戲子也要陪唱陪跳。

  今兒個來的是一個下級士官,許是不受章淩域管束的那一類,跋扈得很,直接便喊人將他從梨園裏帶出來,要他在房間裏唱。

  所幸這人隻是讓他唱戲而已,沒有做其他逾越的舉動。

  他左邊抱著個美女,右邊摟著個賣花女,那兩位美豔女郎一個給他揉肩,一個給他喂食,糜亂得很。

  彥子瞻雖然不願意,但他到底還是不敢得罪,隻得在那房間的空當裏咿咿呀呀地唱將起來。

  他沒有穿戲服,穿的隻是往日慣穿的長衫。可他浸淫戲中多年,即使沒有那妝容和服飾,也能將戲中人物的精髓表現出來。

  那士官看夠了,便摟著兩位女郎瀟灑離去,留下他一個人在房中整理東西。

  他唱了半晌,唱得口也幹了肚子也餓了。他見著桌上還有方才那士官吃剩的糕點,便也顧不得其他,拿起盤子中未曾被人動過的一塊,塞進嘴裏吃了起來。

  地上還有不少掉落的葡萄和瓜果碎屑,都是方才那些人留下的。

  彥子瞻本著好人做到底的緣故,彎下腰來撿拾那些垃圾。

  他正忙活著,突然聽見門一聲轟響,接著便闖了個人進來。

  他以為是那士官去而複返,站起來一看,才發現進來的是章淩域。

  這平日裏風光無限的章將軍現在一身酒氣,看起來十分不得體。

  彥子瞻哪時見過他這種狼狽樣,連忙過去扶他。

  然而還不等他說什麽,章淩域便又一把將他推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