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女帝的寵臣(二十五)
  昔日高高在上的長皇子殿下,一度攀登上龍椅的六軍統帥,如今卻成了女帝手底下的大太監,這件事成了整個京城最大的笑話。

  然而無論天下人如何說道,這當事人卻仿佛聽不見那些非議一樣,任由那些鄙夷的厭惡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

  燕尺言獲得了封地,女帝燕尺素送她出城的時候,燕承庭便躬身侯在她身邊。

  燕尺素看著那浩浩蕩蕩離京而去的軍隊,問一旁的燕承庭:“你知道你跟我比差在了哪裏麽?”

  燕承庭並未答話,但他心裏清楚。

  他隻有野心,卻無與之相應的運籌帷幄的能力,亦沒有足夠的馭下的手段。他的皇帝夢,說到底還是太虛幻了。

  燕尺素並未逼問他,轉身走了。

  燕承庭沉默了片刻,這才跟了上去。

  要想讓一頭驢乖乖聽話,就得在它的嘴巴前麵懸一根胡蘿卜,讓它跟著這根胡蘿卜跑,跑到它再也跑不動的時候。

  燕尺素用“穆襄儀”這根胡蘿卜溜了燕承庭十多年,臨到燕承庭快死的時候,她走到病床前,看著行將就木的燕承庭,恍惚間已經記不起他曾經意氣風發的模樣了。

  見到她來了,燕承庭一雙渾濁暗淡的眼睛裏才綻放出些許光彩來。他強撐著想要坐起,卻又因為心力不繼重新倒了下去。

  燕尺素已是人到中年,皺紋雖爬上她的額頭眼角,卻也依稀能看得到她昔日的美豔。

  燕承庭張了張口,對她道:“你說過的……隻要我盡心侍奉,你就讓我與襄儀合葬……”

  燕尺素低著頭看他,半晌,才在他期盼的目光中回道:“自然是算數的。”

  燕承庭嘴角浮現一絲釋然的笑,然而還不等他的笑意到達眼底,便又聽見那人來了一句:“可問題是我也不知道襄儀的身體埋在哪裏了,又怎麽能兌現我的承諾呢?”

  她笑將起來。

  燕承庭的雙目鼓了起來,他似乎想怒斥她,但那口怒氣堵住了他的喉嚨口,上不來下不去,隻能任由那沸騰的怒意在胸膛裏猛撞。

  燕尺素笑著道:“他的身體被柳陌埋了,可柳陌到死也沒說出來。至於你,念在你為我伺候多年的份上,亂墳崗上,我已為你留了一塊地,給你下葬。”

  一直堅持著燕承庭的那分信念就此抽離,燕承庭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血腥味從喉嚨口湧上來,他歪頭吐出一大口血,那眼裏的光芒轉瞬間便消失了去。

  燕尺素在燕承庭的病床前,看了他的屍體許久,最後什麽都沒說,轉身離開了。

  她終於用她的方式,讓對不起穆襄儀的人付出了代價。

  可她欠那個人的,卻始終再也還不起了。

  恨當時年少,不知人心易碎,不知愛恨皆苦,不知珍惜,不知後悔。

  現如今,她俱學會了,可那人已不在了。

  女帝燕尺素,在位共三十六年,然而其後宮主位一直空缺。

  晚年時她納了個男妃,寵幸非常,最後封至皇貴妃位。

  據女帝身邊的老人說,那男妃與女帝年輕時的一位侍臣十分相像,所以女帝才會那般偏愛他。

  民間多搜集帝王家風流韻事寫成豔史的人,那位被女帝惦記了一生,卻又落得那般淒慘下場的侍臣,也被那些人記錄下來,成為了書頁間一抹獨特的印記。

  世人評判褒貶不一,然當事人亦俱作了古,其中真假也無從考證了。

  女帝燕尺素逝世的時候,給予了她那位皇貴妃同葬的資格,然而,與她一同入了棺槨的,卻是一個被經年累月的摩挲磨得十分光滑的盒子。

  據說那盒子裏,放著一顆南珠。

  那曾經入了她最愛之人手裏,又兜兜轉轉回來的珠子,成了她最重要的東西。

  因愛而生的恨,因傷害而生的悔,也同她一起,在黃土之下沉寂了。

  【係統提示:支線人物燕尺素喜愛值+0,後悔度+20,當前喜愛值80,後悔度100。】

  當燕尺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生在在皇宮之中,由她父親牽著,走過漫長的石板路。

  有一次她聽見一牆之隔外的地方,傳來淒厲的慘叫聲。於是她問她父親,那是在做什麽。

  在她問完這個問題之後,她那個一向文質彬彬的父親的臉上,竟然顯現出些許鄙夷之色來。

  他告訴她,那是宮中有男妃犯了事,要被杖斃。

  燕尺素抬頭問他,犯了何錯。

  她父親說,跟宮女私通。

  他說完之後帶她離開,在回去的路上,他說:“一個後妃,他要的便是對帝王的絕對忠誠,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

  燕尺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後來她漸漸長大,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一個男人,在成親之後要對妻子忠誠,而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貞潔這種東西,也是極為重要的。

  在這種觀念的潛移默化下,她對於成親前便已破身的男人,是比較有成見的。

  她常常聽其他姐妹取笑那些非處的男人,說他們是天性淫.蕩,似乎有過一兩次經驗,便是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

  燕尺素竟也沒有覺得這種想法有什麽不對,直到她遇見穆襄儀。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燕尺素著實被他驚豔到了。她不喜歡那些太過粗獷的男人,唯獨偏愛那些柔弱的。當病弱的穆襄儀出現在她眼前時,燕尺素差點要以為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了。

  穆襄儀有一副好相貌,有她喜歡的弱不禁風的身子,還有滿腹才華。他同時也是多變的,即使他看上去那般孱弱,但當他刑訊的時候,他卻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害怕。

  那麽柔軟又那麽剛硬的兩種性格,如此和諧地共存於他的身體裏。他是那麽鮮活,那麽動人。

  她對他一見鍾情,所以她想要他,想要娶他。

  然而還不等她的美夢成真,這所有一切竟像泡沫般破碎了。

  她從未想過,看上去那般純潔無垢的穆襄儀,竟然已經不是處子了。一想到他那紅唇被別人吻過,他的身子被別人碰過,她便覺得惡心。

  他怎麽可以失貞呢,這於她而言,簡直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她不能允許她的丈夫是個不貞潔的男人,決不允許。

  她對他的愛意轉瞬間成了厭惡,接著便成了恨。她逼問碰過他的人是誰,她甚至生出了要將那些人一個一個全都殺死的衝動。可他不肯說,無論她如何逼問,他都不肯說。

  她意識到他心裏有人,卻又不敢確定。

  既然心中有人,又為何要刻意接近引誘她,若是心中無人,又為何要將自己的身體給別人碰觸。

  她嫉妒,嫉妒得發了瘋。

  她唯有將自己的滿腔憤恨盡數發泄在他的身上,才能獲得些許平和。

  後來他變得看到她就害怕,即使她有時候隻是無意碰觸,他也會因為擔心招致她的怒火而瑟瑟發抖。

  後來他失蹤了幾天,在那幾天裏她擔驚受怕,生怕他是遭遇了不測,又怕他是與人私奔。她找他找得差點把整個京城都翻過來,甚至暗暗發誓等他回來定要打得他再不敢逃。

  可當他重新回來,在自己麵前泣不成聲的時候,她卻又心軟了。

  她想,何必如此在乎他的過去呢,就算自己打死了他,又能改變得了什麽呢。她隻能改變自己,慢慢地接納他。

  兩個人之間,總得有個人要先行讓步,她先讓了。

  後來襄儀在法場殺人,鬧得滿城風雨。她猜到他是心中憤懣,猜到是自己對他的折磨淩辱改變了他,猜到他心中痛苦難受隻能依靠傷害別人來發泄。

  她知道他壓抑著自己,知道他待在王府裏不開心。所以她送他離開,讓他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讓他慢慢放下心中的恐懼。

  她等了兩年的時間,她見不到他,便隻能將自己手裏頭有趣的東西送過去,聊表相思之意。

  他不回複她,她便猜測他是不是還在怪自己。可她不敢去找他,她怕自己靠的太近,把他嚇跑了。

  她小心翼翼地護著他,把自己這輩子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加諸於他身上。即使她表達的方式有些太過笨拙,但她還是盡力收攏自己的尖銳,生怕會傷到她。

  她靜靜等待著穆襄儀向她敞開心扉,然而她沒能等來他的愛,直等到了無情的背叛。

  大軍攻城,她那麽小心對待的穆襄儀,轉眼便投入他人懷抱。

  原來他愛的人竟然是燕承庭,是她的親舅舅。難怪他對自己不假辭色,難怪他會特地從南邊回來,是不是他早就打算好要裏因外和,為燕承庭的帝位鋪路。

  可憐她付出這麽多,最後卻成了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傻子。

  她的愛,轉瞬成了恨。

  她恨穆襄儀的薄情寡義,恨他的心口不一,恨他愛上別人,恨他的背叛。

  那被她放在手心裏的男人,也在她的恨意裏成了灰燼。

  她以為她報複了,應該為殺了他而高興,可當她看見他留給自己的東西時,才發現自己錯的離譜。

  原來,他也曾為她考慮過。

  原來他還留著她送他的珠子。

  原來他從沒有想過要害她。

  她恍惚間明白過來,他為燕承庭替罪,隻是為了激怒她,讓她殺了他而已。如此,便可用一命償還他對自己的虧欠……可笑自己還入了他的圈套,遂了他的意。

  她以為自己夠狠,卻原來還是狠不過一個穆襄儀。

  對他自己都如此殘忍,一點一點都算計得如此清楚,有情到了極點,卻又無情到了極點。

  隻有她還被留在這愛恨的旋渦裏,被無邊無際的悔恨所環繞。

  可她欠他的呢,又讓她如何還?

  可笑她一個帝王,這一生卻連一個男人都守不住,連他的屍體都找不到。

  她輸了。

  她贏了這天下,卻輸了一個穆襄儀。

  後來啊,她遇到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長得跟穆襄儀有八分相像,見到他的時候,她恍惚間又想起了當年驚鴻一瞥時才情無雙的小公子。

  穆襄儀在她麵前是很少笑的,可那個男人不一樣,他臉上似乎永遠都帶著笑,無論是對著誰。

  他沒有穆襄儀那樣的才華,也沒有他那樣的身世。

  可他喜歡她。

  盡管他是個妓子。

  隻是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會因此而大發雷霆的燕尺素,她不再在意這些東西,她變了。

  她變得寬容,也放下了往日的成見。

  但是她的改變,那個人看不到了。

  她為那個男妓贖了身,把他從江南帶回京城,讓他成了自己的妃子。

  她對他很好,他想要什麽,她便給他什麽。她把對另一個人的虧欠都給了他,甚至還給他生了孩子。

  她死的時候,他們的女兒成了新的帝王。

  時如逝水,燕尺素與穆襄儀的愛恨糾纏,最終合入了史書之中。黃土之下,唯有那顆南珠靜靜地臥在她心口間,在黑暗之中,閃爍著屬於它的光芒。

  …………………………

  燕承庭曾經以為,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無論能否輪回轉世,這一世的功名利祿,俱成了虛妄。

  他總是將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看得太重,他把很多東西都放在穆襄儀的前頭,這樣放啊放的,原本被他看作至寶的那個人,竟然成了最靠後的一個。

  他這一生,享盡了榮華富貴,受盡了別人的尊崇。他天生便眼高於頂,隻看得見自己,隻看得見前頭那曾落到自己父親手裏,又成了他妹妹所有物的皇位。

  他機關算盡,耗盡數十年的心血,最後如願以償坐上了那個位子。

  他一直以為自己走下的每一步棋都是對的,養兵,屯糧,搶奪官府賑災的銀兩,與葉家結盟。

  他實現了一個帝王的無情,他也有一顆帝王般冷硬的心。

  那日兵臨城下,他明知道自己是穆襄儀唯一的希望,還是拋下了他。

  那時候他想的是哪日東山再起,還能靠著葉元秀的力量再博上一回。

  他錯了。

  他的襄儀因為他屍骨無存,剩了個頭顱,掛在城牆之上受人唾罵。

  是他害得他英年早逝,也是他害得襄儀受盡了折磨與侮辱。

  他的野心害死了他最愛的人,他的權欲毀了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他空有野心,卻無坐穩皇位的手段和能力。空有報複,卻又處處受製。空有熱血,卻又優柔寡斷。

  他待在燕尺素身邊十多年,看多了她的鐵血手腕,才明白自己以前是多麽地眼高於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