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女帝的寵臣(二十三)
  燕承庭快馬加鞭往京城趕的時候,關於穆襄儀的一應罪行也定了下來。

  在這最後的幾天時間裏,他似乎很平靜。

  臨砍頭的前一天,他見了燕尺素最後一麵。

  原本意氣風發的女帝,這一次卻有些形容憔悴。她見穆襄儀來時,匆忙衝出來,卻又在見著他的時候尷尬地頓住腳步。

  她囁嚅著唇,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閉了嘴。

  穆襄儀隻是對她笑笑,道:“草民要走了,來見陛下最後一麵。”

  燕尺素袖中的拳刹地攥緊,有個念頭在她心裏頭呼喊著,想要讓穆襄儀留下來。她最後隻是問:“你就這麽愛他?”

  她似還存著一絲念想,盼望著能從他嘴裏聽到否定的回答。

  穆襄儀唇角笑意未消,看著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耍脾氣的小女孩,但他的深情卻是堅定的,他說:“是啊。”

  燕尺素僅存的那絲不忍也因他這句話消逝了,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冷硬起來,出口的話也鋒銳如刀:“好啊,那你就去死吧。”

  穆襄儀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一樣,對她道:“辰曦宮門前最大的那棵樹下,我留了點東西給你。”

  燕尺素挪開眼睛,不再看他,她說:“朕是這天下的主人,有什麽是要不到的。”

  穆襄儀道:“也不是什麽值錢玩意,你若是不想要,扔了便是了。”

  燕尺素沒有作答,半晌聽他又說了一句:“一些想對你說的話,寫下來了……”

  穆襄儀說著,便從袖中拿了封信箋來,遞給她。

  燕尺素沒伸手接,他也沒說什麽,自顧自地放到了桌上。

  “等我去了再打開吧,以後就不再見了。”穆襄儀道,“你是個好皇帝,隻是這屬於你的盛世,我以後卻是看不到了。”

  燕尺素強忍著不去看那封信,對他道:“你想說什麽,想讓我放過你麽?”

  穆襄儀道:“不用,我惡名纏身,也該死了。”

  她似被他的話刺痛了耳,也不答,亦不再看他。

  穆襄儀交代完,便轉身走了出去。他的背景依然是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隻是似乎一直以來壓著他的擔子都沒了,他走得很輕鬆。

  早已侯在門口的士卒見他出來,便將枷鎖與鐐銬給他戴上。

  這日天是陰的,無風無雨,不冷不熱。

  他走出宮城,走上街道,走到西市。

  路邊的百姓早已準備好了一切該扔的東西,這些飽受戰火摧殘的人,現在終於獲得了一個發泄的渠道。

  爛菜葉子雞蛋,還有石塊,許許多多的東西朝他砸過來,他像是不知道疼一樣,任由那些東西砸到臉上、身上。

  他穆襄儀苟活一世,沒建什麽大功,沒立什麽大業,庸庸碌碌活了一輩子,也該到頭了。

  被押著跪到斷頭台上的時候,行刑的劊子手似乎是第一次見過將死還笑得這般雲淡風輕的,多嘴問了他一句:“你不怕麽?”

  穆襄儀搖搖頭,露出一絲微笑,霎時間如春風化雨冰雪消融。

  他說:“不怕的。”

  刀起。

  他想起自己和燕承庭就糾纏纏的半生,想起那無數句纏繞在耳邊似真似假的愛語,想起那讓他痛徹心扉的一次次離別。

  想起他受過的傷,想起自己對不起的人。

  想到最後,才發現自己除了這顆空心,什麽都沒剩下。

  他這輩子對不起過很多人,隻有對那燕承庭,他問心無愧。到了現在,或許那愛已經不再是愛,隻是一種習慣而已。

  他對不起燕尺素,他欺騙她,利用她,現在他可以還她了,用他自己的這條命。

  他以前以為燕尺素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到現在他才發現,她的瘋狂,她的偏執,竟都是因為那求而不得的愛。

  可他穆襄儀的心已經死了,從燕承庭第一次把他送到燕尺素身邊開始,從他逃亡出去又被他送上回途的馬車開始,從他在西門前拋下自己策馬遠去開始,他穆襄儀的愛終於被耗得一點點都不剩下了。

  燕尺素對他的折磨,何嚐不是他給予自己的煎熬。

  隻是他累了,他不想繼續下去了。

  他真正成了個肮髒無比的人,真正從身到心,都半點真實都不剩下。

  想到這裏,穆襄儀又笑了起來。

  其實,他又騙了燕尺素一次。

  他早就不愛燕承庭了,他為他頂罪,並不是因為愛,隻是因為,他受夠了。

  受夠了繼續周旋在這兩人中間,受夠了獨自承受著這無邊的苦難。

  燕尺素並不會輕易放過他的,他活著多久,她就會折磨他多久。

  疼到受不了忍不住的時候,也不會想繼續下去了的。

  聰明如他,又怎麽會不知道怎樣才能給自己一個了結。

  他這條命握在燕尺素手裏,要想讓她賜死自己,就隻能再往那絕路上狠狠地跳一跳。

  讓她繼續以為他愛著燕承庭吧,即使他早已心如枯木,即使他早已無心愛恨。

  看著那在閃著寒光的鍘刀,他想,結束了。

  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終於不用再為任何人痛了。

  刀落,血濺。

  那天,西市觀刑的人看到一個叛國之人被斬。

  那天,一個叫穆襄儀的人死在了刑場上。

  叛國之罪,當行斬首之刑,後千刀萬剮,首級懸於城牆暴曬三日。

  那一日,燕尺素點了個模樣俊俏的妃子,於宮中一夜歡愉。

  翌日晨起時,她換了衣服,將那新承恩的男妃拽到桌案前,要教他寫字。

  她抓著他的手,在宣紙上畫了一副千裏江山圖。

  她在他耳邊輕輕說:“你看,天地浩渺,這江山,都是朕的。”她語音輕柔,話裏似含著無數的柔情蜜意:“你可願與我共享這盛世?”

  那妃子似被她的話震撼,點了點頭。

  燕承庭一路奔赴而來,風塵仆仆。他實在是累得狠了,見著前方路邊有個茶攤,便下了馬,買一碗茶水喝。

  他喝了一碗,將剩下一壺都倒到了一旁的馬槽裏,喂他的馬。

  他來時做了偽裝,麵貌與平時大相徑庭,倒也不怕被人發現。

  這茶攤裏坐的客也多是路過的農婦,旁邊圍了一桌子人,幾杯黃湯下肚,嘴便鬆了。

  “誒誒誒,聽說了嗎?那個妖孽終於死了。”

  “哪個?”

  “還能是哪個,就那個法場連殺十幾人,震懾京都的小侍臣啊。”

  “死了好啊,不是都傳這場戰亂是因他而起麽?死得好死得好。”

  “是啊,現在人頭還掛在城牆上呢……誒,剛剛在旁邊喝茶的那人呢?”

  燕承庭以前總覺得,人生苦短,總是要建一番大功業的。他的父親是帝王,他便也要當帝王才好。

  可最後他當了帝王,才發現原來也就那麽點意思。

  他以前覺得,穆襄儀這個人,和他心意,也是想要跟他長長久久地過的。隻是他總想著,時日太長,沒必要拘泥於一時半刻的兒女情長。以後有的是機會你儂我儂,不必太過在乎。

  後來他把很多事情都放在了前頭,野心、皇位、驕傲、勢力,直到把穆襄儀擠得遠遠的,不知不覺中,那曾經放在他心尖上的人,竟成了最靠後的一位。

  他已經許久未曾見過他了,腦海中最後關於他的印象,是西門時他離去時穆襄儀臉上的一片死灰,還有那繪本上不堪入目的一些東西。

  他走的時候沒考慮過他,回來的時候以為風波已歇,還能有帶走他的機會。

  可當那高掛城牆上的頭顱映入他眼簾時,他所有的奢望都成了一場空。

  他竟從沒想過,那人也是等不起的。

  那一瞬間,他竟然忘記了是要哭還是要如何,他幹瞪著眼,仔仔細細地分辨,想從那人頭上找到半點虛假的痕跡。

  他想,燕尺素怎麽舍得殺了他呢。

  他那麽好,那麽溫柔的一個人,她怎麽舍得殺了他呢?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衝過去的,亦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搶到了他的首級。或許是因為他出現得太突然,或許是因為城牆上的守衛太鬆懈,以致於讓他得了手。

  他抱著那個冰冷的頭顱,駕著馬一路往外跑。

  有人追過來,但他們的馬追不上他。

  於是他們開始射箭,箭矢刺進他背裏,刺進座下馬匹的身體裏。

  他隻小心翼翼地護著穆襄儀,怕那流矢傷了他。

  他聽見耳邊的風呼嘯著過去,於是那刺耳的弓弦聲也不甚明顯了。他恍惚間想起來,似乎很久以前,他也帶著穆襄儀這麽奔跑過。

  他們騎著馬,雪飄飄地落下來,落在自己的頭頂。

  他低下頭去吻他,吻住那人潤澤的唇瓣,在天地俱靜的時候,他所能聽見的,隻有自己的心跳聲。

  可為何,那絲溫度再也找不到了呢?

  燕承庭腦袋有些木,他惶惶然想起,哦,他忘記了,後來他送他走了。

  沒事,襄儀,沒事的。他緊緊抱著懷裏那人的頭顱,對他道:“沒事,過去了,我帶你走。”

  他一路奔逃,追他的人被他短暫地拋在了背後。

  他跑進山林裏,那馬兒也到了強弩之末,往前又奔了一陣,便蹄子一軟,往前翻滾了幾圈,死了。

  燕承庭也從馬上跌落下來,他緊抱著“穆襄儀”,怕跌傷了他。

  於是他自己便摔在了地上,落地的時候他甚至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想來應該受傷了。

  不過沒關係,襄儀沒傷著就好。

  他因此欣慰地笑了起來,往後看了看,想著他要趕緊離開。

  那山林裏密密麻麻的樹,在天地間融成了一片沉鬱的黑色。

  他緩緩站起身來,抱著他的襄儀繼續走。

  他的骨頭似乎斷了兩根,走路的時候覺得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他隻能緊緊地抱著懷裏的東西,一步一步,繼續行進。

  他走了好遠好遠,邁過荊棘,又滾下山坡。

  他拖著摔瘸的腳,在山林間發現了一個湖泊,於是他停下來,將“襄儀”放下來,撕下自己的一角裏衣當做布巾,在湖水裏洗淨,來為“襄儀”擦拭。

  他想,他的小公子太不會照顧自己了,頭發也亂了,一點也沒有往日的半點氣度。

  不過沒關係,他來了,他可以照顧好他。

  燕承庭小心翼翼地給他擦幹淨眼角眉梢的血汙,將他白皙麵龐上的塵沙盡數抹掉。漸漸的那人原本的麵貌顯露了出來,但他還是緊閉著眼,像是睡了。

  “襄儀,別睡了,晚上再睡好不好。”他捧著他的臉,用麵頰輕輕摩挲他的麵龐,像他平日裏最喜歡做的那樣。

  可“襄儀”依然閉著眼,不理會他。

  燕承庭心想,他的小公子又發脾氣了。

  可為什麽他的臉色這麽青呢,沒睡好麽?是不是有人欺負了你啊?

  他靜靜地等著他醒來,他等啊等,可他的小公子依然緊閉著眼,看也不看他。

  他怔怔地看了“穆襄儀”半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他的肩膀抖動起來,最後終於壓抑不住地發出一聲絕望的慟哭。

  那哭聲漸漸失去了控製,盡管他努力地壓抑著,那悲鳴依然從他胸膛裏,從他咽喉裏發出來。

  他死了。

  他終於明白過來。

  穆襄儀死了。

  是他親手殺了他。

  他哭著哭著,扯動著身體內外的傷口,可他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痛苦一樣。

  他的哭聲混雜著胸腔裏帶來的轟鳴,沙啞而絕望。

  他捧著穆襄儀的臉,眼淚從眼眶裏墜落下來,砸在穆襄儀的臉上。

  燕承庭嗚咽著說道:“我錯了。”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燕承庭喜愛值+0,後悔度+2,當前喜愛值100,後悔度100。】

  燕尺素近幾日都覺得不太順心,上朝的時候又無端地發了好幾次火。她也知道哪些朝臣並無過錯,可她就是控製不了自己的脾氣。

  她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很重要的事,可她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下了朝,在宮裏頭一個人走,走啊走的,就走到一個宮殿裏麵。

  等她反應過來時,“辰曦宮”三個大字已經到了她眼前,一抬頭就望得到。

  她像是被操縱的木偶一樣,僵硬著身體,往後轉,找到了那棵宮殿裏最高大的樹。

  她沒看見鐵鍬,便幹脆自己蹲下身來,用手挖掘那樹邊的泥土。

  泥土並不是很硬,她挖了一陣,便從樹底下挖出來一個大盒子。

  她將大盒子拿出來,正準備將它打開,又愣了一下,將沾滿泥土的手在衣擺上仔細擦了擦,等到她覺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將那盒子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