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怎知紅絲錯千重(二十六)
  尹重行一直是按照他父親的標準生長的。

  尹露華年少成名,一直想當武林盟主,卻因為出身,且沒大家族在身後支持的緣故,隻能與那個位置失之交臂。

  後來他與當年的魔教薛引衡一戰,被他所傷,傷及右臂,從此以後再也拿不起晗霜劍。

  這段過往,是連謝謙吟都不知道的。

  尹露華隻告訴了尹重行,這個他寄予厚望的兒子。

  失意的尹露華遇到了天水宮的宮主謝秋水,與她結為夫妻,並育有兩子,尹重行與謝謙吟。

  在為他們兩個取下這兩個名字的時候,其實尹露華就有了打算。

  他想讓他的兒子完成他沒完成的事情,想讓他的兒子登上他沒能登上的位子。

  尹重行本就不是什麽淡泊名利的人,在尹露華的日夜熏陶下,也越發執著於這些東西。

  隨著兩人漸漸長大,性格上的差異也顯露了出來。

  尹重行更像尹露華,而謝謙吟則更像謝秋水。

  他們的性格,決定了他們的走向。

  尹露華將自己的畢生所學盡數教給了尹重行,並囑咐他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夢想。

  而謝謙吟則繼承了謝秋水的天水宮,作為尹重行的助力在背後偷偷支持他。

  尹重行漸漸長大,他比他父親更有野心,也更有魄力。

  後來父母雙雙仙逝,隻剩下他們兩兄弟。

  為了讓兩人的聯係更加緊密,尹重行選擇跟他發展成更親密的關係——戀人。

  他因掃平東南十二匪首而成名,實際上,那些人是他和謝謙吟一起殺的。隻是其他人都不知道而已。

  事情是他們兩個做的,功勞是他一個人得的。

  尹重行很享受那種萬人景仰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生來就該是被人仰望的,而謝謙吟隻需要在他背後當個影子就好。

  他會愛他,會保護好他,而謝謙吟會給自己所需要的財力支持。

  他需要爬到更高的位置,所以他必須拿勢頭正盛的青嵐教作為突破口。

  他的外形和他的容貌都是他最好的利器,他靠這些東西,輕易地就勾搭上了青嵐教的水雲宵。

  謝謙吟因為這個和他爆發了一次爭吵。

  謝謙吟是真的對他產生了真感情的,不是對兄長的那種依戀,而是愛情。

  他不能接受自己跟別人上床,跟別人歡愛,不能接受自己為了達到目的去做這些事情。

  尹重行知道他在吃醋,可是他並不會因為這個而停止他所做的。

  他好好安撫了謝謙吟一番,並告訴他等一切結束之後,他自然會送水雲宵上路。

  尹重行一直是這種無情無義的性子,能讓他有所動容的隻有那個位子,還有就是謝謙吟。

  謝謙吟是他的弟弟,也是他最大的助力。如果謝謙吟突然不想支持他了,那他會失去很多東西。

  除了他想要的,其他任何東西,任何人,都隻是他的墊腳石而已。

  通過水雲宵,他也獲知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比如魔教教主設下的比試。

  水雲宵不想讓自己變成眾矢之的,所以想推與他有仇怨的紀晚竹出來當擋箭牌。

  正好尹重行也想在正道盟麵前立功,兩人一拍即合,便定下了計劃。

  而紀晚竹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成為了他們判定的羔羊,還在一步步往陷阱裏麵走。

  尹重行戴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人皮麵具,接近了他。

  一段時日的相處之後,尹重行發現紀晚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天真,或者說,比他想象中更蠢。

  他隻需要裝得傻一點,說一些充滿正義感的話,紀晚竹就信了他。

  為了防止中途生變,他讓謝謙吟也去接近他。

  但從謝謙吟的變化來看,他覺得自己這個決定有些錯誤。

  謝謙吟竟然還對他說:“要不我們換些別的法子吧,沒必要拖他下水。”

  尹重行內心嗤笑謝謙吟的優柔寡斷,在他看來,哪有什麽不能利用的人,哪有什麽不能做的事情。要想成就大事,怎麽可以婦人之仁。

  他看出了謝謙吟的退縮,正好這時他牽上了國舅曹隨昀的這根線,便有了新的打算。

  他知道曹隨昀喜好狎玩男子,便說手裏有一個好貨色要送給他。

  紀晚竹雖比不得謝謙吟好看,卻也算五官端正年輕俊朗,對於玩慣了柔若無骨的小倌們的曹隨昀來說,有別樣的誘惑力。

  正好曹隨昀手裏有一條鹽鐵線路需要出手,他做的本就是背著官府的營生,如今朝堂之上又查私鹽查得嚴,他怕被牽連,急著脫手。

  謝謙吟在那陣子正為天水宮的開支發愁,尹重行將這事在他耳邊那麽一說,謝謙吟便應下了。

  尹重行覺得謝謙吟這種心軟的性子不利於他的大計,所以他在謝謙吟同意參與其中之後,又從水雲宵那裏要了幾根銀針來,交給謝謙吟,讓他到時候見機行事。

  他讓水雲宵把紀晚竹騙到曹府裏,自己則在外頭偷偷觀察著一切的動向。

  當他發現紀晚竹成功逃脫之後,驚訝於他功力高深的同時,也在擔心他會不會壞了自己的好事。所以他讓謝謙吟去抓他回來。

  謝謙吟聽話地這樣做了。

  他不會違抗自己的命令,從來不會。他愛著自己,自然會事事順著自己的想法來。

  一切都在尹重行的掌握之中,就連紀晚竹的選擇都在他的猜測之中。

  他善於揣度人心,也善於騙人。

  當他將紀晚竹打下山崖的時候,他的心動搖了一下,又很快堅定了下來。

  在他看來,這隻是他裝高遠太入戲導致的情緒變動而已。

  戲演完之後,也就沒必要在意什麽了。

  後來他跟水雲宵一起去找過紀晚竹的屍體,沒找到。

  他隻看到了地上的血跡,便猜測是被山中的虎狼拖過去吃了。

  他並不覺得紀晚竹能活下來,那崖太高了,他又被自己刺穿了胸膛,不可能存活的。

  他反複找了幾遭,發現找不到之後,便安心地沉浸在了勝利的喜悅之中。

  他因為諸殺魔教護法有功,成為了最有資格競爭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人。

  他享受著別人的愛戴與簇擁,全心全意投入到了爭權奪勢之中。

  謝謙吟一直沒來找他,他以為他在處理事情,自己也抽不開身,便沒有去找他。

  直到兩年之後,他偶然得知,他以為早就死了的紀晚竹,居然沒有死,而是一直待在謝謙吟的天水宮裏。

  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隻覺得滿腔都是憤怒。

  他立刻丟下手上的所有事情,馬不停蹄地趕去了天水宮。

  天水宮是他的家,他輕輕鬆鬆地就潛了進去,並且成功找到了紀晚竹。

  他看到紀晚竹這副儼然在自己家裏的姿態,哪裏還猜不到他跟謝謙吟是什麽關係。他也沒想到,他那一向自視甚高的弟弟,竟然會被這麽個東西蠱惑。

  尹重行看紀晚竹說出“謙吟”兩個字時眼裏流露出的愛意,心裏的嫉妒像野草一樣瘋長。那一瞬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在為紀晚竹勾引了謝謙吟而生氣,還是在因為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紀晚竹變了心而吃醋。

  他恨他們兩個的背叛,恨謝謙吟偷偷將他藏起來的這種行為。

  他從紀晚竹的言語中得知他還不知道自己和謝謙吟的關係,所以他點了紀晚竹的穴道,將他放到屏風後麵。

  而他則坐在屋子裏,等著謝謙吟回來,並特地在紀晚竹的麵前將真相全部揭開。

  他成功看到他們兩個人反目成仇,隻是沒料到紀晚竹竟然用藥將他們一起給放倒了。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會被他殺死,卻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

  也是,就他那副劍都提不起來的樣子,又怎麽可能殺的了人。

  尹重行為自己能活下來而慶幸,卻沒想到謝謙吟會因此和他決裂。

  他以為謝謙吟永遠不會背叛他的,結果他還是背叛了他,就因為一個根本不值得他這樣做的人。

  他是真的想殺了紀晚竹。就因為他,什麽都搞砸了。

  他把這一切都發泄在了他給自己的玉佩上,他把那塊東西扔了,卻又倉皇地去撿。

  那玉碎在雪地裏,他去城裏找了玉匠,讓他把那殘碎的玉佩給重新修好。

  他恨著這玉佩的主人,卻又不舍得這玉佩消失。

  他將它小心佩戴在身上,再不敢將它隨便丟棄。

  他想,這下紀晚竹該死了吧。

  他那天點了他好幾處大穴,紀晚竹要強行衝破穴道,必然會受到反噬,更不用說他本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紀晚竹死了,那謝謙吟就會回到他身邊了吧,尹重行這樣想著。

  可他卻依然不開心。

  最後他成功當上了武林盟主,成了眾人仰望的存在。可他的心依舊空落落,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他嚐試過找謝謙吟和解,他想和他回到曾經。

  可謝謙吟拒絕了他。

  他記得謝謙吟是這樣回答他的:“尹重行,你根本就不懂。”

  尹重行想問,他到底不懂什麽。他什麽都懂。

  謝謙吟不就是發了瘋麽,不就是喜歡上了一個破鞋麽。他就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紀晚竹走了,他就像失了魂一樣,天天魂不守舍的,天水宮的事情也不管,一心隻想找到他。

  尹重行對此嗤之以鼻。

  什麽情啊愛的,都隻會讓人變得軟弱。自古以來,溫柔鄉,都是英雄塚。

  但他沒想到謝謙吟竟然能瘋到這個程度,為了紀晚竹,他竟然直接殺了曹隨昀。

  他瘋了,徹底瘋了。

  他的行為會直接給天水宮帶來滅頂之災的。

  尹重行看到謝謙吟的臉被繪製在畫像上被全國通緝的時候,就知道這事已經超乎他的預料了。

  他正準備去找謝謙吟時,就發現他做了件更瘋狂的舉動——他直接辭去了宮主之位,把位子傳給了他們母親當年的得力弟子。

  他這樣做,等於直接斷送了尹重行背後的支援,也斷送了謝謙吟自己的前程。

  尹重行為此找上門去,他找到紀晚竹的時候,是真的想殺了他的。

  可他竟然喊出了“高遠”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像一道閘門一樣,它打開的那一瞬間,所有被尹重行刻意忽視的、遺忘的感情,在那一瞬間傾瀉過來,將他淹沒。

  他終於知道,原來他也是喜歡紀晚竹的。

  雖然紀晚竹既不漂亮也不體貼,可他還是進駐到了他的心裏,占據了一個小小的角落。

  “尹重行,你不是說要跟我一起退隱江湖的嗎?”他想起了紀晚竹在懸崖時對他的責罵,還有那一聲帶著哭腔的“為什麽?”。

  他那個時候……應該是愛著自己的吧,所以才會在那個時候,撤回了那柄即將劃破他喉嚨的刀子。

  自己那個時候,為什麽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地把他踹下山崖呢?

  他一個人掉下去的時候,又有多絕望呢。

  尹重行光是這樣想著,都覺得心痛得難以自抑。

  他握住腰間的玉佩,看了在車廂中咳嗽的紀晚竹一眼,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他看得出紀晚竹身上的內傷很重,他想帶他去長安,請禦醫給他救治。

  他不想讓紀晚竹死,這個念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他什麽都有了,權勢地位,盛名榮譽,隻缺一個至死不渝的愛人。

  既然紀晚竹被他刺穿胸膛的那一刻還愛著他,為何不能再愛上他一次,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隻要紀晚竹回來,以謝謙吟對他的在意程度,肯定也會回來。

  到時候他們可以三個人在一起,感情的事情可以以後慢慢捋順。

  可他沒想到紀晚竹竟然拒絕了他,他憑什麽拒絕他?難道他不該感激涕零麽?

  尹重行覺得他是在欲擒故縱,可是當他看著紀晚竹的眼睛的時候,又覺得不是這樣……紀晚竹是真的不愛他了。

  紀晚竹的眼睛裏再也沒有了他的影子,再也沒有當年那個紀晚竹那樣的赤誠與愛意。

  尹重行終於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他伸出手想要挽留,卻什麽都抓不住。

  甚至連謝謙吟出現將紀晚竹帶走的時候,他也沒能說出留下他的話。

  他隻是叮囑謝謙吟給他看大夫,像一個無能的隻能成全別人幸福的人。

  他看著他們走遠,直到他們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他像是囈語一般,看著他們離開的那個方向,突然來了一句。

  “我怎舍得傷你。”

  說著說著便笑了,笑著笑著,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