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怎知紅絲錯千重(九)
  “可有證據?”連尺涯問。

  “有證據證明是他幹的,那我還坐在這裏幹嘛呢?”紀晚竹歎了口氣,道。

  “好吧,我去幫你查查看,你這段時間就老老實實待在這裏吧。”連尺涯說著就準備走。

  “好。”紀晚竹幹脆往草垛上一躺,睡了。

  “宿主大人,你又開始坐牢了。”毛球一邊啃草莓一邊道。

  “怎麽每次都見你在吃東西,你這小肚子能消化得了麽?”溫斐把他抱起來,揉他。

  “隻要吃不胖,就能作死吃。”毛球把草莓扔進嘴裏,嚼吧嚼吧吞了。

  “而且坐牢這種事情,有什麽好高興的。”溫斐道。

  “因為很快就有人來英雄救美了呀。”毛球開心地說,說著又拿出一粒開始吃。

  “尹重行?今天來還是明天來?”

  “應該是明天。”毛球道。

  “他比我好看,應該是美救英雄。”溫斐回到紀晚竹身體裏,開始睡覺。

  尹重行來得悄無聲息,紀晚竹直到被他撬鎖的聲音吵醒,才反應過來。

  紀晚竹騰地一下坐起來,看著他,道:“你怎麽來了?”

  尹重行撬開門鎖,進了牢房。

  “我怕你出事,便趕緊來了。”尹重行說著便去扯他手上的鏈子。

  “扯不開的。”紀晚竹按住他手。

  尹重行便又拔劍出來,砍那鎖鏈。

  晗霜劍雖吹毫斷發,但也僅僅隻在鐵鏈上砍了一個缺痕。

  劍與鐵鏈相擊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牢房。

  紀晚竹怕引來其他人,忙道:“你快走吧,他們不會拿我怎麽樣的,這鐵鏈短時間內弄不斷的,你留在這裏危險得很。”

  尹重行抱緊他,道:“對不起。”

  “你怎麽知道我落難了?”紀晚竹問道。

  “今日與你教中幾位護法對上,卻唯獨少了你,我便猜測你被抓起來了。”尹重行說。

  紀晚竹突然想到一事,問:“我把劍還你的時候,你可曾看見什麽地圖一類的東西?”

  “這我倒是沒見過,不過聽說好像的確有人掌控著地圖,隻是不知他們從何得來的。”

  “誰送過去的?你知道正道盟在我教安插了哪些人手麽?”

  “我不清楚。”尹重行搖頭。

  紀晚竹見問不出什麽,也就沒再問了。

  “晚竹,跟我一起走吧。”尹重行突然道。

  “去哪?”

  “哪裏都好,離了正道盟,離了青嵐教,就我們兩個人,天涯海角,自在逍遙。”尹重行眼裏帶著希冀,看著他。

  “我倒是無事,隻是你,你前途似錦,就什麽都不要了?”紀晚竹笑問道。

  尹重行笑得坦然,道:“跟你比起來,那些東西算什麽。”

  紀晚竹還是第一次聽他講這麽動人的情話,那一瞬間,他竟生出了放下一起跟他走的衝動。

  “好,你等我,等我了結了這裏的事,我跟你走。”紀晚竹道。

  “好。”尹重行抱住他,與他臉湊得極近,連呼吸都糾纏在了一起。

  紀晚竹送走了他,一顆心還是狂跳著,怎麽都靜不下來。

  這一場仗,正道盟沒能討得了上風,青嵐教也沒有壓他們一頭。

  那地圖出了錯,正道盟按著走錯了好幾處,死傷了不少人。

  等他們丟下假地圖重新開戰時,又遭到了青嵐教的反撲。

  兩方鬥得天昏地暗,皆是精疲力盡。

  連尺涯來找紀晚竹時,發現他牢房的門洞開著,人卻還在。

  “教主讓我放你出去,如今大敵當前,他需要你也加入進來,對抗正道盟。”連尺涯拿出鑰匙,給他解開身上的鎖鏈。

  紀晚竹活動了下手腳,對連尺涯道:“尺涯,帶我去見教主。”

  連尺涯沒作他想,帶他去了。

  但他沒想到,紀晚竹過去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跪在了薛引衡麵前。

  “教主,請教主廢去我的武功。”紀晚竹道。

  薛引衡低頭看著他,像是突然不認識他了一樣:“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麽?”

  紀晚竹往地上磕了個頭,道:“晚竹從未背叛過我教,但晚竹已傾心正道盟中一人,無法再為我教而戰。離開青嵐教之後,我會與心上人一起歸隱,再不過問江湖之事,求教主成全。”

  連尺涯看著他,道:“晚竹,你別衝動……。”

  薛引衡垂首看著紀晚竹。在他的四個弟子裏,紀晚竹是武學最高的,他一向以自己這身功夫自傲,如今卻又要自己將他這最大的依仗拿去。就算紀晚竹想廢,薛引衡都有些下不去手。

  畢竟紀晚竹在武學之上的天賦究竟有多強,他是最清楚的一個。

  “紀晚竹,如今我教強敵當前,你卻當了縮頭烏龜要求歸隱,此為不仁,你身為青嵐教的護法,卻與正道盟的人有私情,此為不忠,本座養你教你,你卻棄本座而去,此為不孝……。”薛引衡看他,“你當真要做此等不仁不忠不孝之人?”

  紀晚竹看著他,麵露掙紮,但最後他還是道:“請求教主成全。”

  薛引衡沉默了一會,然後道:“好,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不過……你身為我教的一份子,即使你要臨陣脫逃,也得為我教先殺幾個強敵才行。”

  紀晚竹袖中的手下意識握緊,他將拳頭抵在地上,抬頭看著薛引衡道:“教主想要我殺何人?”

  “正道盟盟主,顧家家主,天水宮宮主,還有其他的那幾個領頭人物,你殺足五個,我就讓你走。”

  他這話一出,連尺涯的臉色就變了。

  那幾個門派掌門級別的人,個個都是身經百戰又武功高強的好手,別說殺五個,就算殺一個,可能都得費上不少功夫。而且聽薛引衡的意思,還是要紀晚竹去連殺的,到時候能不能活著回都是個問題。

  他這話看似放紀晚竹一條生路,實際上,卻又是一條死路。

  哪想紀晚竹卻想也沒想便直接答應了:“好。”

  薛引衡便又拿出一粒藥來:“這是誅心,三天之內,回來找我要解藥。”

  誅心之毒,服下三日後便會直接毒發身亡,若是紀晚竹三天之內交不了差,一樣是死。

  紀晚竹接過藥丸,直接吞了下去。

  連尺涯往前邁了一步,還是沒能說出阻止的話。

  紀晚竹又朝薛引衡跪拜了一次,接著站起身來,捏著袖中的回旋刃走了出去。

  他不想讓尹重行知道自己以殺害正道盟的人為代價換取自己的自由,所以他特地做了一番偽裝,才出了青嵐教的門。

  正道盟的人,並不好殺。

  紀晚竹得出這樣的結論。

  當他殺死年逾四十的武當派掌門時,他這樣想。

  他的腹部中了一劍,現在血還在流。

  他開始思考,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尹重行對他的喜歡,他對尹重行的喜歡,到底值不值得他花費這麽大的代價?

  但他已經走出了第一步,也沒辦法再回頭了。

  紀晚竹在心裏暗暗發誓,如果以後尹重行對他生了二心,他一定會殺了他。

  紀晚竹避開了所有青年俠客,專挑那些年長的一些下手。

  當他殺死最後一個正道盟盟主時,他差點連刀都拿不起來。

  他身上都是傷,對於尋常人來說,可能這些傷足以要了他們的命。

  紀晚竹完成任務拿到解藥時,已經筋疲力盡了。

  連尺涯幫他處理了一下傷口,然而紀晚竹一能站起,便立刻朝山下走去。

  正道盟已經因為他的舉動,掀起了軒然大波。

  紀晚竹甚至能猜測到他們對自己的評價,魔教之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

  那幾個人的死,對他們來說絕對是一大損失。

  畢竟即使是地圖出錯,死的也隻是一些小雜兵而已。

  但他殺的就不一樣了,個個都是大將。

  為了避開可能會出現的青嵐教或者正道盟的人,紀晚竹特地挑了一條偏僻的路走。

  這山路貼著山崖,不足兩尺的路下,就是萬丈深淵。

  紀晚竹走得忐忑又慎重,他現在受傷嚴重,戰鬥力大打折扣。若是在平時,他根本無須這麽小心翼翼。

  行至轉角處時,他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尹重行。

  尹重行身後還跟著好幾個正道盟的人,看上去正準備憑借著這條路上山。

  可這條路根本就沒多少人知道。

  紀晚竹看著尹重行,看著他站在隊伍最前麵,明顯就是帶隊之人。

  “重行?”紀晚竹以為自己看錯了,猶疑地問道。

  尹重行看見他也有些訝異,卻很快就收斂起了表情。他抓緊晗霜劍,用一種漠然的眼神看著他,好像隻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是魔教的人,殺了他。”尹重行身後的老者道。

  尹重行還真的拔出了劍來。

  紀晚竹驚怒問道:“尹重行,你要做什麽?”

  尹重行的眼神漸漸變得冰冷,而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或許在無人在場的情況下,他還會跟他虛與委蛇一番,但是現在後麵有這麽多人看著,他自然不會再裝模作樣。

  他望向對麵的紀晚竹,他本來不想這麽快跟他撕破臉的,不過,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尹重行一直很想靠鏟除魔教來建功立業,畢竟如果能借此登上正道盟盟主之位的話,那可是風光無限的好事。

  所以他利用了出現在汴京的紀晚竹,騙取他的信任,來達到他的目的。

  但是,現在紀晚竹貌似已經失去他的價值了。

  尹重行飛身而上,在拐角處這狹小的地方跟紀晚竹打鬥起來。

  紀晚竹本就身受重傷,此時哪裏還有力氣跟他爭鬥,隻能拿出武器勉強自衛。

  而且越打,紀晚竹便越發覺得尹重行內力澎湃,比他平日裏表現出來的還要強了很多。

  紀晚竹看前幾日還與自己溫聲而語的人突然拔劍相向,隻覺得氣血翻湧,登時罵道:“尹重行,你不是說要與我一起退隱江湖的嗎?”他一邊躲避一邊道。

  尹重行拿劍刺傷他右肩,說:“我從未見過你,你這個魔教妖人,不要胡言亂語。”

  他竟然喊我魔教妖人。紀晚竹心髒一抽,登時便被他的劍刃劃傷了皮膚。

  後麵觀戰的幾人裏有人道:“這妖人死到臨頭還與尹少俠攀親帶故的,真是奸詐。”

  紀晚竹無瑕估計別人說些什麽,他的目光追隨著尹重行,渴盼著他能說些什麽。

  可他既沒有維護他,也沒有停手。

  甚至於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更加不留情麵,而身上逐步加重的傷勢也讓紀晚竹最後一點希冀都漸漸消散下去。

  他終於出手,袖中四片刀刃齊飛,朝尹重行襲去。

  他用了全力,瘋狂調動體內的內力,催使著刀刃發動攻擊。

  尹重行的身上被他的回旋刃割傷了好幾處,甚至差點被他刺中心口。

  紀晚竹對於這回旋刃的操縱已臻化境,可當他的刀刃即將割到尹重行脖子的時候,他還是留了下手。

  然而他的留手卻將他陷入了更萬劫不複的境地。

  尹重行揮動晗霜劍,那吹毫斷發的利刃,化作一道白光,輕易便襲到紀晚竹身前,洞穿了他的胸膛。

  紀晚竹聽見自己心髒被破開的聲音,那麽輕的一聲,他卻聽見了。

  這一劍仿佛不是刺在了他心髒上,而是直接刺在了他靈魂裏。

  他痛得無所適從,一雙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持劍的紀晚竹,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為什麽?”他一張口,就有血從喉嚨裏漫了上來,一時間唇齒舌尖俱是鐵鏽般的味道。

  尹重行看著他,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聲音道:“你為什麽要信我呢?難道你以為,我真會舍棄一切陪你麽,別做夢了。”

  尹重行拔出劍來,紀晚竹的血沿著劍身流下來,頃刻便結了霜。

  紀晚竹捂住胸口,在失血的眩暈中,無力地依靠著石壁跪了下來。

  “各位,魔教妖人已經伏誅,我們繼續趕路吧。”尹重行道。

  紀晚竹的手指動了動,他想去抓住尹重行的衣袖,問問他,究竟是他變了,還是這隻是一場夢。

  “尹少俠小心,那妖人還沒死透!”後麵有人提醒道。

  尹重行警戒地轉過身,迅速踢出一腳,正踹在紀晚竹肚腹處,將他踢下了山崖。

  紀晚竹伸長手,想去拉他的衣擺,卻什麽都沒抓到。

  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風裏帶著死亡的氣息。

  紀晚竹突然間想起了他與尹重行在一起時發生的一幕幕。

  “哦?你跟我對上就不會傷我了?”

  “我怎舍得傷你。”

  “晚竹,跟我一起走吧。就我們兩個人,天涯海角,自在逍遙。”

  “我倒是無事,隻是你,你前途似錦,就什麽都不要了?”

  “跟你比起來,那些東西算什麽。”

  尹重行,原來,隻有我一人把你的話當了真。

  紀晚竹眼裏的淚水,一時洶湧決堤。

  他像一片無根的落葉,墜入了那無盡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