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是我的光(十三)
  那是一場漫長的追逐戰。

  他像一條蛇,蟄伏在每一處能供他藏身的黑暗裏。他的匕首就是他的毒牙,他的子彈就是他的毒液。

  他出現在每一個江遠洲會出現的地方,悄悄地靠近,尋求著發出致命一擊的機會。

  他有好幾次差點被江遠洲的人發現,那邊舉槍亂射,有流彈擦過他的皮膚,留下了不小的傷口。

  這樣可不好,要是被丁亦森看見了,他會怎麽想。要是讓他知道自己認為乖巧的弟弟其實是個內心陰狠狡詐的亡命徒,他還會對自己那麽好麽?

  江亦凡撕下衣服的邊角草草包紮好傷口,在勒緊布條的劇痛中神經質地想。

  他等了整整兩個月。

  幸好江遠洲之前的爪牙都被江墨遙剪得差不多了,即使殺了江墨遙,他也沒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積聚足夠的力量。

  江亦凡是最好的殺手。他的槍法習自丁家,而他殺人的手段是江忝筠教的。

  當他將子彈一顆一顆射進江遠洲心髒時,直到江遠洲雙眼圓睜地倒在血泊裏,他都沒有獲得絲毫的愉悅。

  他隻是完成了一樣他必須完成的事情,他殺了丁奉毅,自己殺了他。

  可殺了他又能怎樣呢,丁奉毅也不會活過來了。

  他就失了那麽片刻的神,便被後麵殘存的江遠洲的手下偷襲,中了一槍。

  他反手開槍射殺了他,接著整個人便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墜在了地上。

  他感覺到血從他背後流出來,染濕了他的衣服。

  他倒在遍布血汙的地板上,顫抖著手從衣兜裏掏出手機。

  在屏幕亮起的時候,他努力睜大雙眼,撥出了丁亦森的電話。

  那邊過了很久才接通,而江亦凡已經痛得快失去了知覺。

  電話打通了,那邊沒有說話。

  江亦凡對著手機,帶著哭腔喊:“哥……。”

  像無數個幼年歲月裏,他每次受到委屈時,撲到丁亦森懷裏喊的一樣。

  他迷迷糊糊地衝那邊報了地址,一次一次地重複,等到再也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

  他不知道丁亦森有沒有聽見,他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但如果他不來的話,那死不死,也沒什麽差別了。

  江亦凡再次有意識時,正在醫院裏。

  天花板的無影燈打在他身上,他看了看地麵,才發現自己是趴著的。

  有許多白大褂在他旁邊走來走去,晃得他眼暈。

  他聽見他們在交談,嗡嗡嗡嗡的,像一萬子蚊子在他耳邊叫。

  隱隱約約聽到他們在說什麽“太靠近脊椎”、“不能打麻藥”之類的話。

  他覺得背後疼,他從沒受過這麽重的傷。更讓他感到委屈的是,他一覺醒來,丁亦森不在他身邊。

  他很悲傷,他開始喊哥哥,像個撒嬌的小孩。

  直到護士跑出去,把丁亦森喊了進來。

  江亦凡一看見他,霎時間平生出一股力氣,伸出手去抓他。

  他抓了好幾次,都無功而返。他有些生氣了。

  但很快那人便主動抓住了他的手,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江亦凡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他想,別說不打麻藥取子彈了,就算現在再朝他開個幾十槍,他也能笑著應對。

  想是這樣想,可真到了那個時候,江亦凡痛得差點沒把嘴裏塞的毛巾咬爛。

  他痛得滿頭冷汗,指甲幾乎要紮進丁亦森的皮膚裏。

  他太疼了,他又難過又想哭。

  哥哥,我好疼,可以抱抱我麽?

  他這樣想,卻說不出話來。

  他想,等他好了,他一定要要求丁亦森抱他,他要把這段日子受的委屈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一邊哭一邊說,然後丁亦森就會心疼,對他百依百順,還會給他做各種好吃的養傷。

  他在無盡的想象裏,墜入黑暗之中。

  即使痛得昏了過去,他拽著丁亦森的手也沒有鬆開。

  江亦凡醒來時,丁亦森就坐在他床邊。

  江亦凡抬起眼皮,想向他撒嬌,但丁亦森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霎時江亦凡的心就涼了半截。

  “哥哥……我殺了他,我把江遠洲殺了。”江亦凡對他道。

  “我知道,我看到了。所以呢?”丁亦森神色淡淡的,仿佛跟他討論的是一件小事,而不是關乎別人性命的事。

  江亦凡一時有些哽咽,他顫聲道:“江遠洲……害死爸爸的那個人,我把他殺了,我幫爸爸報仇了。”

  丁亦森眼裏無悲無喜,也沒有絲毫往日對他的寵溺。

  他用這種眼神看著江亦凡,直到他聲音低落下去,直到他說不出一句話,直到他眼裏漸漸浮現出絕望的神色,他才開口,道:“他不是你爸,你也不要喊我哥。你是江家的孩子,跟我們丁家沒有任何關係。”

  江亦凡的唇微微顫抖著,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丁亦森,以為這是自己幻聽了。

  “你以為你殺了他,爸爸就能活過來麽?而且你有什麽資格說爸是被別人害死的,如果不是你綁了他出去,他根本不會出事。”

  江亦凡渾身都難以抑製地顫抖起來,他話還沒出口,眼淚就已經先流了出來。

  “哥……。”

  他從來沒有這麽絕望過,即使被那顆子彈射中,以為自己要死在那裏時,他都沒有這樣絕望。

  他終於知道丁亦森有多恨他了。

  他如此憎惡他,如同陽光憎惡陰影。

  就算自己殺了江遠洲,也得不到他的原諒。從丁奉毅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再也不可能進駐到丁亦森心裏了。

  “不要叫我哥,我丁亦森並沒有弟弟。我是丁家獨子,跟你沒有半點關係。我會救你,是我對這些年情分做的一個了結,你殺人的事情我會為你善後,但從此以後,你和我,你和丁家,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不……不要……。”江亦凡不顧自己後背的傷勢,伸手去抓他,卻被丁亦森躲了開去。

  他滿眼都是受傷的神色,眼眶發紅,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以往每次看到他這副表情,都會對他千依百順的丁亦森,卻根本不為所動。他隻是冷漠地轉過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哥!”江亦凡瘋了一樣地去撲他,整個人跌到了地上。

  他的手肘磕在冰冷的瓷磚上,劇痛沿著骨髓一路攀爬到大腦。背後的傷口也繃裂了,痛得讓他說不出話來。

  他忘記了所有他以往秉持的高貴優雅,他尊嚴全無手足並用地爬到門口,卻已經不見了丁亦森的身影。

  “哥哥,哥哥。”他拿手狠狠砸地,像個瘋子一樣自言自語。

  他的光走了,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那冰冷黑暗的世界裏。

  你怎麽可以走呢,哥哥,為什麽要丟下我?

  丁亦森開著車回家,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你清醒一點,那不是你弟弟,那是個魔鬼。他恨不得在自己臉上狠狠抽幾巴掌來打醒自己。

  他害死了你父親。丁亦森眼眶發紅,方向盤幾次打滑,險些撞到路邊的花壇。

  不要愛他,不要愛他,丁亦森你知不知道。

  可他腦海裏總會浮現方才江亦凡的模樣,他那麽可憐地看著自己,像一頭受傷的小獸。

  自己傷了他,可痛的卻是自己。

  真可笑啊,丁亦森。他一手促成了你父親的死,他欺騙了你,你卻還愛著他,是不是犯賤?

  丁亦森覺得麵上濕潤,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丁亦森喜愛值+5,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95,後悔度80。】

  他回到公司時,發現公司裏來了個不速之客。

  丁亦森的辦公室裏,楊飛雁坐在沙發上,一臉尷尬地看著他。

  他走進門,還沒來得及問她有什麽事,楊飛雁已經先行開口道:“我懷孕了……。”

  丁亦森手一抖,險些將還沒放進兜裏的車鑰匙掉到地上。

  “孩子……是……是江亦凡的。”

  丁亦森靜靜聽她說完。

  她說以她的身體,醫生建議不要打胎,有可能會影響以後的生育。

  丁亦森沒有說話,他並沒有煙癮,卻頭一次有了抽煙的衝動。

  在楊飛雁準備離開的時候,丁亦森叫住她,對她道:“留著吧,我娶你。”

  丁氏和楊氏的聯姻,引來了各界的關注。

  丁氏根基深厚,楊氏也底蘊豐富,媒體們報導時,稱他們為金童玉女。

  江亦凡坐在病床上,手裏拿著新出爐的報紙,頭條下兩人攜手並肩,般配得很。

  他的眼淚掉下來,一顆一顆滴在報紙上。

  他拿出手機,給丁亦森打電話。

  那邊掛了很多次,最後終於接了。

  江亦凡把聽筒放到嘴邊,哭嚷道:“哥哥,不要跟她結婚好不好……。”

  那頭沉默了很久,最後丁亦森才開口道:“這跟你沒關係。”

  江亦凡把右手塞進自己嘴裏,自虐般地咬著自己的手指,直到它變得鮮血淋漓。

  他一直在哭,好像這輩子的眼淚都攢到這一次一起釋放一樣。

  丁亦森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江亦凡抓著手上的報紙,瘋狂地撕扯,直到它被撕成碎片。

  他崩潰地大哭,像個弄丟了玩具的孩子,又像個失去了最後一個籌碼的賭徒。

  丁亦森的婚禮安排得很緊,像是要特地避開某個人一樣。

  這一日他正站在全身鏡前整理著裝,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

  他走出去,打開門,看到陳維隆站在門外。

  “老板。”陳維隆稱呼他道,“老先生留了點東西給你,他吩咐過,這是等你結婚的時候,送給你的賀禮。”

  丁亦森點點頭,同他走了出去。

  婚禮如期而至。

  丁亦森穿了一身黑西服,金發老老實實地綁紮好,俊朗的麵容展露出來,宛如希臘神話中的神袛。

  而他的妻子,穿著象征純潔與美好的白色的婚紗,站在紅毯的另一側,由楊父牽著,臉上綻放著甜美的笑容。

  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丁亦森突然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臉,一張一開始冷冰冰,但看到他之後,又帶上幾分稚氣的臉。他腦海中浮現了那個人的很多樣子,撒嬌的模樣,哭泣的模樣,認真說愛他的模樣,一幕一幕,分外明晰。

  他將婚禮定得這麽早,就是為了避開江亦凡。他知道他受了傷,現在肯定爬不起來,也肯定不會來這裏搗亂。

  他那麽任性,肯定會竭盡所能地破壞掉他的婚禮,有可能還會偷偷穿好一身黑西裝,衝進來搶婚。

  想到那副畫麵,丁亦森突然笑了。

  他卻不知道,他刻意避開的那個人,就站在二樓拐角處,穿著一身黑西裝,靜靜地看著他。

  江亦凡還是來了,即使知道來這裏會讓他更難受,他還是來了。

  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其實站立著已經十分不易,可他還是站在那裏,由著背部的疼痛牽扯他的神經,或許身體痛一點,便能讓他對心裏的痛少一些關注。

  他沒有鬧事,也沒有搶婚,他已經做了讓丁亦森厭惡至極的事情——害死了他父親,沒必要再讓他更厭惡自己一點。

  可為什麽心髒還是這麽痛呢,像被人一錘子活活砸成了爛泥,即使還能跳動,還能運行,卻每一次搏動都能扯開傷口,讓它變得鮮血淋漓。

  “他要跟別人結婚了。”他突然道。

  毛球愣了一會,才意識到他在跟自己說話。

  可溫斐臉上的表情太過動容,讓他分不清他現在到底是溫斐,還是江亦凡。

  “我無數次地設想過這個場景,每一次都嫉妒得發狂。為什麽我要看著他新婚燕爾,而我一個人在黑暗的沼澤裏淪陷?我想殺了她,卻舍不得殺了他。”

  毛球沒有說話,江亦凡的悲傷與絕望仿佛傳染給了他一樣,讓他喉嚨發堵,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可我怎麽能對她動手呢?他會厭惡我,推開我,將我踩進更深的深淵裏——沒有他,沒有光的沼澤裏。沼澤的淤泥會將我掩埋,堵住我的口鼻,讓我在窒息中痛苦地死去。可他不會為我哀悼,不會為我哭泣,他會回到他與別人的家裏,與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共享天倫之樂。他不會再想起那個死在沼澤裏的鬼魂,那個比任何人都要更愛他的人。”

  他像個吟誦的詩人一般說著這一切,可他的眼神,卻充滿嫉妒與怒火,還有一絲絲自卑與怯弱。

  在旁人看來,或許他更像是一個自說自話,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當身後的槍口抵上他後心時,他甚至有了一絲解脫般的快感。

  啊,他的報應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