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情妖祖多情妖(十五)
  那哪裏是什麽丹藥,那是他的內丹。

  落泱曾經吞服過盼兮的內丹,丹藥化入了他身體裏。

  可這些年他已經修煉出了一粒屬於他自己的內丹,現在這內丹終於派上了用場。

  第一縷天光灑落下來,驚醒了尚處在震驚之中的擎淵。

  他看著落泱的身體漸漸縮小,最終變化為了一隻雪狼。

  一隻禿尾的雪狼。

  “不,不要……”擎淵意識到會發生些什麽,他用身體護住落泱,想擋住那可惡的日光。

  可雪狼的身體還是漸漸溢散開來,變成無數細小的光點,朝天空飛去。

  “落泱!”擎淵撕心裂肺地吼,可這次再也不會有人回答他了。

  …………………………………………

  盼兮和黎鬱離開了應天閣。

  夏王朝的皇帝最終還是沒能抵禦住時間的流逝,在衰老中與世長辭。

  人族與妖族的爭鬥還在繼續,不過沒了妖祖這般強盛的大妖在,妖族漸漸顯露出頹勢,沒過多少年便隻能龜縮在幾處山林間苟延殘喘。

  沒有人知道擎淵去了哪裏。

  大部分的人都覺得他死在了那場對戰裏。

  也有人猜測他另有機緣,成功活了下來。這些話與一些人說曾見過擎淵的傳言交雜在一起,真假難辨。

  如果擎淵還活著?又怎麽可能不出來興風作浪呢?所以肯定是死了嘛。

  這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

  盼兮與黎鬱在長久的遊曆後,選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了下來。

  他們救死扶傷,人也救,善良的小妖也救。

  後來,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

  孩子滿月酒的時候,擎淵來過一次。

  帶著一個精致的金鎖,作為給這個小外甥女的見麵禮。

  擎淵這一次出現,兩夫婦差點沒認出他來。

  他看上去老了很多,頭發染上了霜白,整個人都很頹廢。

  他人還活著,可心已經死了。

  在落泱死的時候,他的心就跟著一起死了。

  黎鬱說,他好像在尋找落泱的轉世。

  盼兮問,找到了麽?

  黎鬱說,看情況應該是沒有的。

  擎淵走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自己想找的那個人。

  他有時候會去蒼鷲山,那裏已經沒有人居住了。

  他偶爾會給止白的墳前除一下草,會對著石碑發問,問他有沒有見過落泱。

  直到他看到止白的轉世,他這一世生在一個官宦之家,家庭美滿,父母和善。他會有很好的人生,錦衣玉食,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

  可他的落泱呢,他跑去哪裏了,為什麽找不到了呢?

  擎淵隻好繼續找,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直到他靈力耗盡,化為枯骨。

  他都沒有找到他。

  ……………………………………

  我是擎淵。

  我惹了一個大麻煩。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麻煩的人,不,這麽麻煩的妖。

  明明是隻雪狼,卻比烏鴉精還要聒噪,一天到晚跟在我後麵,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按照我的性子,遲早得拿針線縫上他的嘴。

  他還吞了盼兮的內丹,這簡直比他的聒噪更讓人無法原諒。

  我應該殺了他,把他投進丹爐裏,把內丹重新淬煉出來的。但也許是他的表情太無辜了吧,我並沒有這樣做。

  我隻是來找盼兮的,她墜入凡塵,想來應該已經轉世投胎。

  要從茫茫人海中找著她,這實在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我本打算一個人上路的,偏偏那個小尾巴一直跟著我。於是我的隊伍變成了兩個人的隊伍。

  他很幼稚,剛剛化成人形還不會走路,總是會跌在地上。

  我看著他摔得灰頭土臉,以此取樂。

  後來他會走了,這項樂趣也就沒了。

  他把自己當成我的夥伴,或者我的下屬。

  其實我不稀罕。他太弱小了,他的力量來源於那顆內丹,可連內丹的主人都不是我的對手,跟何況是他。

  他幼稚得不行,以為我會稀罕他送來的那些野果,或者野兔。我是誰,大鵬明王,就算落魄了,也用不著他來施舍。

  不過他總會把一切都做得盡善盡美,兔子剝好皮去掉內髒,野果洗幹淨,每一顆都是甜的。

  慢慢的我也就吃了,反正我也懶得自己動手。

  在他沒有名字以前,我多半是喊他“喂”,或者“那個誰”,有時候還會喊他“小畜生”。他也從來不惱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沒勁。

  後來他去了一躺塵世,回來時便說自己有了名字,說叫落泱。

  他滿臉都是等待著誇獎的表情,眼裏閃著光,又希冀又期待。

  這名字的確挺好聽的,我打心眼裏承認。但我怎麽可能讓他如願,所以我隻說了四個字。

  “附庸風雅。”

  他眼裏的光因為我的評價而黯淡了下去,那一刻我甚至有些許後悔。

  他總是這樣,什麽東西都寫在臉上。

  搞得像我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一樣。

  真是個軟弱又可憐的妖怪。

  他太煩了,不管我去哪裏他都要跟著。

  有時候我隻想一個人待著,回憶一下往事,或者搜尋一下線索。

  可他偏偏要跟過來,寸步不離的,好像生怕我會丟下他不成。

  這種感覺太令人惱火了。

  於是我故意把他帶到很遠的地方,把他丟在那裏,再偷偷跑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覺得跟他待久了,我的某些行為也變得幼稚起來。

  嗬,才幾歲的小鬼,果然喜歡粘人。

  我第一次丟下他,是把他賣給了一個馴獸人。

  後來過了大半個月,他找了回來。

  他身上帶著傷,手腳全是勒痕,鼻青臉腫的,一看到我,就要哭不哭的。

  我看著他那樣子,心裏沒來由地煩躁。

  不知是在氣自己,還是在氣他。

  第二次再把他丟掉,他又找回來時,倒是沒有再哭。

  隻是傻兮兮地給了我一顆珍珠,說是他從海裏找的,很漂亮,要送給我。

  我擎淵何等身份,什麽珍寶沒見過,這種小東西怎麽可能入得了我的眼。

  他看我不收,悻悻地想收回手,麵上也有些尷尬。

  我權當好心,接了。

  他的臉色瞬間便又變得好了起來,仿佛灑滿了金光,炫目得我都不忍心打擊他。

  後來也丟了他很多次,其實我也沒那麽厭惡他了,隻是我有時候想自己靜一靜。而且每次他回來時,會給我帶上不同的禮物,有時候是一束寒梅,有時候是一壇美酒,有時候是一副字畫。

  收到禮物的時候,我心裏還是會有些開心的,而且也期待著他的下一次禮物。

  不過或許是我每次表現得都挺不情願,後來他也不怎麽帶了。

  我從來沒有細思過他在我心中算什麽,或許隻是一個有趣的小玩意,或許隻是一個聽話的下屬。

  後來走得累了,我占了塊山頭稱王,他也跟著我在蒼鷲山定居下來。

  他總是順著我,我說什麽他聽什麽,雖然很稱心,卻也有些無趣。

  直到我找回了盼兮。

  她與前世別無二致,隻是變得更平易近人了一些。

  我帶她回蒼鷲山,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麵前。

  或許是我太投入也太專注了,我從未留意過我的這種行為,給他帶來了困擾。

  接著他便做了最讓我生氣的一件事。

  他變幻為盼兮的模樣,勾引了我。

  我那時酒醉,昏昏沉沉中以為一片癡心終於得到回複,結果一覺醒來,發現身邊躺著的是個男人。

  我嚇得不輕,也惡心得夠嗆。

  我覺得我的信念受到了侮辱,他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我對盼兮的感情。

  我差點殺了他。

  怒氣爆發的我,差點活撕了他。等我冷靜下來,他已經被打得渾身是傷了。

  我不再理會他,也越發疏遠他。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我的不喜,有些有我在的場合也會刻意避開,隻是偶爾我需要發泄找他過來時,會從他身體裏感受到他對我的喜愛。

  他喜歡我什麽呢,我感到很疑惑。

  雖然那傾心丹能讓他對我產生喜愛之情,可我這麽對他,他難道就不會生氣,不會傷心麽?

  很久以後,我才終於想明白,其實他不是不傷心,隻是他的傷心藏在表麵下,從來不會在我麵前顯露罷了。

  情這種東西,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愛上他,愛得如癡如醉,愛得死去活來。

  不過我的如癡如醉他看不見,我的死去活來他也感受不到。

  我們隻不過喝了幾次酒,做了幾次愛,我就愛上他了。

  要是以前有人說我會栽在這麽一個人身上,我鐵定會打破他的頭。可事實是,我還真的栽了。

  他是個狡猾的小偷。裝作一心一意拱衛我的樣子,以百依百順的假象讓我慢慢放下心房,潛移默化地讓我接受他的存在,讓我習慣他的陪伴。直到他偷走了我的心,我才明白過來。

  或許我是太孤獨了,所以才會見到一點溫暖便迫不及待地撲上去。

  我隻想從他身上獲取一些慰藉,哪裏想到自己會在他身上淪陷。

  等我意識到不對時,想抽身已經來不及了。

  我終於知道了舍不得是個什麽滋味。我開始害怕死亡,害怕昏暗的世界裏,再沒有他相伴。

  我想他應該是恨我的。

  當他對我的愛煙消雲散之後,我所有施加在他身上的傷害,都成了他仇恨我的理由。

  所以他才會那麽毅然決然地代替我去死,才會挖出自己的內丹來喂給我。

  他是個狡猾的騙子,卻也是個殘忍的屠夫。

  他恨我,所以才會想到用自己的死來折磨我。

  他如願了。

  失去他的日子裏,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他。

  他人已經死了,可他的影子卻殘留在我的骨髓裏,日日夜夜逡巡在我身邊,叫我難以入眠。

  他走了之後,我開始流浪。無居無所,無依無靠。

  很久以前我也過的是這種日子,然而在我嚐過陪伴的滋味之後,便再也無法坦然地麵對孤獨冰冷的世界。

  我見到了曾經在蒼鷲山待過的小妖,那是一個兔子精。她見我沒死有些詫異,試探一番發現真的是我之後,一邊啃著胡蘿卜,一邊問我,落泱大人呢。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所以也就沒有回答。

  她吃完東西,拍拍手,道:“你等下。”說著便拿了個精致的護腕出來,鑲金帶銀的,很是奢華。

  她遞給我,說:“落泱大人托我去找工匠打造的,後來出了變故,大軍圍山,就一直沒機會去取。”她又說:“這是落泱大人準備好了要送給你的。”

  我拿過護腕,戴在手上,對她道謝。

  我那顆死寂的心好像因為這個,被注入了一管新的血液,它又開始鮮活過來。

  我不記得這是他送給我的第幾份禮物了,但曾經那些,都已經湮滅在了那一場大戰裏。

  我很慶幸他還留了個東西給我,讓我可以看著它,想著他。

  有時候我也會去看看盼兮,她現在和黎鬱在一起生活得挺好,每次見她她臉上都帶著笑。

  黎鬱也事事順著她,小到為她洗手作羹湯,大到拔劍而出護她周全。

  說實話我是嫉妒的,卻不是嫉妒他,而是嫉妒他們。

  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如膠似漆的,倒越發顯得我形單影隻。

  其實我也曾經擁有過,那個人比黎鬱更貼心,比盼兮更溫柔,對我一心一意,為我出生入死。

  他不止是我的愛人,還是我的得力幹將。放他下來他能上的了戰場,拖他回去他能上的了雕床。

  沒人比得過他,也沒人能跟他相比。

  可惜他死了。

  被留下來的我,不得不咀嚼著那些老舊的記憶,在一日接一日的光陰中,等待著這具軀體腐朽。

  其實我大可一抹脖子一了百了,去那晦暗的陰間找他。

  可我不能這樣做。他的死,我的生,是他對我的懲罰。

  我在這世間存活,懲罰便不會結束。

  以前我總說,紅塵千丈,美人無數,萬紫千紅盡在眼中,他又算得了個什麽。

  現在我終於明白,軟紅千丈,姹紫嫣紅,都比不過一個他。

  再也沒人像他那樣,對我這麽好了。

  再也沒有了。

  我終其一生苦苦尋覓,於萬丈紅塵中渴盼著搜尋到關於他的丁點消息,卻又一無所獲。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我一樣一樣嚐了個遍。

  將壇中最後一點酒倒入土中,我仿佛又看到那人執杯與我對飲的模樣。

  我笑著摔碎了空壇。

  落泱,若有來生,我定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