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秋,日出 (1)
  “長假結束了!請一定來看我的比賽!”

  ===========================================================================

  1. 夏,麵館和沙灘

  S城的夏日總是讓人喘不過氣。大概是沿海,明晃晃的太陽,潮濕的水汽,似給這座城市蒸騰一層層高壓罩子。悶,熱,路人行色匆匆,不多時後背就蒙上一層薄汗。

  “老板,還有沙茶麵嗎?“ 有人掀起門簾,一股熱浪湧入涼爽的小店。

  老板被驚擾了午夢,迷蒙睜開眼,費力辨了辨牆上掛著的鍾, “嘿呀,兩點了都,小哥是來吃午飯?“ 一邊從正對著空調冷風的躺椅中掙紮著起來,向裏屋慢慢踱去,”坐吧坐吧,稍微等等,一會就好。”

  來人也是被熱得狠了,徑直走向空調,朝著風口抖動衣領。

  聽著拖遝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蔣添就知道躲不過了。果然,下一秒耳機就被粗魯的扯掉。

  “廚工今天請假了。去,去下一碗麵。”

  他趴著沒動,頭還枕在胳膊上,悶聲說:”你自己弄啊。“

  “去,快去。你爸撒個尿。“

  蔣添依舊沒理。下一秒,死死坐住的椅子猛地被大力向後拉扯,他措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爸!”

  “快去!”

  動靜太大,引得店裏頭還站的那人伸著脖子,一個勁往裏瞅。

  這種天氣這個點的廚房,就是源源不斷噴湧熱氣的火焰山。

  蔣添靠著廚台,就隻覺渾身沒勁,顫顫巍巍的在櫥櫃裏扒拉出一個碗。下麵動作倒是行雲流水沒有猶豫,盛湯時又還是那一副渾無力的樣子,拿著個大瓢伸著個胳膊,在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劃拉著。

  下碗麵的功夫就已滿頭大汗。他想了想,還是洗了把臉,然後再次趿拉著鞋,拖拖遝遝的端著麵給送過去。

  站著的那客人已索性倚著空調,掏出塊濕巾擦著著仿似源源不斷的汗,另一隻手還在手機屏幕上忙個不停的飛舞著,聽到動靜就抬起了頭。

  大概這碗麵等得時間有些久了,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磨磨蹭蹭的蔣添,表情有點微妙。

  ——短短幾步距離,被蔣添那種斷了骨丟了魂似的走法硬是給走成了似布滿荊棘的萬裏路。到人跟前還“啪”的放下碗,仿似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欣賞完全套表演,客人噗嗤一聲,像是沒兜住憋了很久的笑意。

  “老板幸苦了。“那人狀似恭敬地點點頭。

  下碗麵能有多幸苦?

  蔣添頓覺渾身上下不舒服起來,隱隱覺著被人擠兌了一番,說不出的煩躁。皺皺眉,也不大想吭聲,轉過身, “啪嗒”“啪嗒”“啪嗒”的,拖著鞋蹭回屋。

  鑽進裏屋前,沒忍住回頭撇了一眼。

  這位在大熱天點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的男人還紮著一根小辮。

  雖說紮小辮的男人並不奇怪,但蔣添莫名壓不住內心那股子煩躁勁,在心裏默念了一聲,怪人。

  回到裏屋又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六點,天還沒有要黑的跡象。爸爸已經把空調關了,敞開店門,晚間還有些潮熱的風一陣陣吹進來,帶著絲絲海腥味,是那些海味燒烤小攤陸陸續續開始營業了。蔣添拎起自己的隨身小冰箱走到店門外,衝拿著蒲扇正跟人聊天的爸爸喊了一句:”爸,我走了啊。晚飯你跟媽兩個人吃吧。“

  “不吃晚飯啊?不餓嗎?“爸爸愣了一會兒,看著蔣添穿著花花綠綠沙灘褲的兩條青蔥長白腿跨上家裏那輛小折疊自行車,車把上還勉勉強強掛著一個長方形的隨行冰箱。

  “不吃了,沒胃口。“ 他答道,手隨意向後揮了揮,晃晃悠悠的騎遠。

  到了金銀灘,天將將要黑。

  晚間的S城,氣候還是十分宜人的。海風溫柔拂麵,裹挾著這座城特有的清爽氣息。

  此時的海灘就格外受人歡迎。金銀灘又不算旅遊景點,少有遊客熟知踏足,沙還十分細軟幹淨。故傍晚時分,當地人都愛來這邊散步,三三兩兩,熱鬧又不喧鬧。

  他靠近幾個賣小飾品的攤位坐下,打開小冰箱。今天心情不是太好,身體裏一直有股氣在橫衝直撞著, 他想發泄又找不著出口,出門前思索了一會兒,選擇提溜整一箱的冰鎮王老吉過來。

  果然,有好幾個小姑娘見他這有冰鎮飲料,興奮的蹲下,瞅見滿一箱整齊碼著的王老吉時,又失望的扁扁嘴離去。還有對情侶不信邪的把小冰箱翻了個底朝天,走時還認真的對蔣添說:“老板,下次進點別的唄。走了老半天了,就見你這賣飲料。但我們還是不想買,你別瞪我們啊,這王老吉實在有礙心情。”

  蔣添沒瞪眼,他隻是在憋笑。耍著這種無聊的把戲,煩了路人,樂了自己。

  管他呢,蔣添覺得自個心情似乎好了那麽一點點,就行了。

  當然也不是回回這樣惡趣味。心情好的時候,會拎來啤酒,還會應隔壁幾個攤位老板的要求帶幾瓶酸奶。

  說起來,金銀灘這邊賣什麽的都有。蔣添記得小時候還有擺那種射擊氣球的攤。有人經常帶自己來這邊玩。海風吹得氣球晃啊蕩啊的,他怎麽射也射不準。偶爾打中一兩個,尖銳的“啪嚓”一聲爆破,他便跟個傻子似的衝著那人直樂。

  那時起,他就特別愛來這塊轉悠,哪怕後來那人再沒陪他來過。這甚至就像是的他秘密基地,即使人來人往的並不那麽私密。但他就是喜歡坐在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沙灘上,麵對夜晚廣袤深邃的大海。開心或不開心,大海好像也都知道。嘈雜的人聲也蓋不住的濤聲,分明就是海對著自己的低喃回應。

  時間漸晚,三三兩兩散步的人開始往回走。此時沙灘有些空曠了。

  蔣添拿出手機瞅了眼時間。沒忍住又打開微信劃拉幾下。

  朋友圈刷新的動態,居然都是幾位研友的今日學習打卡。被海風吹得鬆散的神經和身體都在一瞬間繃緊。

  啊,這樣的動態不如不刷。

  算算他自己起碼得有好幾天沒打卡了把。

  最近刷了幾套題,錯誤率竟是節節攀升。且鬱悶的發現這不懂的地方還是不懂,錯誤的地方還是照錯,跟最開始複習時比好像沒有一絲絲提高,中間這段日子都跟喂了狗似的。

  這種狀態俗稱瓶頸期,最是磨人了。這幾天壓也壓不住的煩躁勁兒大概也是源於此。

  逃避似乎就成了眼下唯一可行的路。好幾天了,一到傍晚就來這兒,對著人群對著大海胡思亂想。

  ——現在的狀態也好,心情也好,確實都不適合繼續沒頭沒腦的刷題。但自己突然喊了中場休息的時候,別人依舊在鼓足著勁往前跑,一瞬間還是會本能的發慌。

  手機抖動一下,微信進來條消息,是徐裕雲問他在哪兒。看樣子是要來接他,估計少不了還要進行一番會談。這幾天的鬆懈徐裕雲不可能沒看出來。

  金銀灘,蔣添慢慢打下這三個字。直覺徐裕雲要知道他又來這遊手好閑了,大概會不高興。

  鎖屏。

  解鎖。

  鎖屏。

  解鎖。

  還沒回複。果然……

  正考慮要不要收攤算了,老老實實擱這等著徐裕雲。又有人在攤前蹲下,對著滿一箱的王老吉呆愣著,不曉得是打算要還是不要。

  蔣添耐心等了一會,打算出聲提醒一句時,那人開始把王老吉一瓶一瓶的往外掏。掏出來的王老吉——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自己的背包,一瓶瓶壘在上頭。

  得,又是一個不信邪的人。他有些不耐煩了,這之後自己還得一瓶瓶的給碼整齊。越是執著的人,越是挺能給人找麻煩。

  而那人渾不在意小老板的心情,泰然自若。那慢條斯理的動作,倒像是在收拾自個的攤位,且要把每一瓶王老吉給觀察仔細了,認清楚了似的。

  蔣添放下手機,盯了一會麵前的人,腦後紮著個小辮,怪眼熟的。

  “啊……是你。”那個下午兩點騷擾麵館,點了碗熱氣騰騰的麵的怪人。

  “啊,你是那個麵館的小哥。“小辮子攥著瓶王老吉,也認出了他,衝他笑了笑。夜色太黑,蔣添隻瞅見了一圈大白牙。

  “全是王老吉啊……“那小辮低聲咕噥著,手上還不死心的繼續動作。沒多久就特驚喜的哈了一聲,“和其正!”

  他稍一用力,抽出壓在頂頂裏頭的一瓶, “哈!老板,被我找著了吧!”搖頭晃腦的,活像識破了某驚天大計謀一般,洋洋得意。

  “啊。”蔣添被這人有些浮誇的欣喜搞得一愣,配合的應了一聲。心裏莫名有些不爽,沒好氣的說:”是啊,唯一一瓶和其正,恭喜你中獎了。獎品不一般,定價10元,沒得講價。”

  小辮子倒是好脾氣,啥也沒說,樂嗬嗬的點點頭,“好嘞!謝謝老板!“

  謝什麽謝?有什麽好謝的?蔣添死命瞪著眼前開始掏錢的那人,下午那種隱隱被擠兌一番的別扭感覺又來了。他挖空心思想說點什麽扳回一局,開口也不知怎麽的話就拐了幾個彎,變了味。

  “和其正不是更難喝嗎?“聽起來,像是認真的在好奇。

  小辮兄也一臉認真的回答,”加多寶,王老吉,和其正,這仨,還是和其正最健康,總黃酮含量高,糖量少,最清熱下火解暑,是我最愛。“ 說罷便用親身行動證明其喜愛之情,一臉猴急的擰開瓶蓋,仿佛掌著瓶速效救心水似的,猛地灌下老大一口,完了還配以一臉滿足愜意的神情,長長舒了口氣。

  這回輪到蔣添跟觀賞了一輪表演似的,在一旁樂得不行。

  其實也不能怪小辮兄如此浮誇。

  本來人來海邊是想放鬆放鬆,順便為早已幹涸的靈魂找找新鮮活蹦的養料。

  辮兄本人挺喜歡海的。海水溫柔的“刷刷”聲,他覺得是能那種激發任意靈感的動聽。海和天空的組合,更是有億萬種可能,無拘無束,變化,創作。

  說起來辮兄今日這一天比起往日來,本還算是清閑愉快的。

  上午總算結束跟灌版公司扯皮般的溝通後,已經午後一點多了。看了看備忘錄,決定去一家評價不錯的麵館,據說那家沙茶麵非常美味,沙茶醬更是萬裏挑一的好。他來S城也有一年多了,但凡跟同事聊起當地特色,必定得提起沙茶麵,該店也被數次推薦,心裏頭早就癢癢欲行了。

  不過離開冷氣供應過足的寫字樓,要被太陽曬化的那一刻,才後知後覺的想,啊,這個天氣跨越大半個城去吃一大碗熱乎乎的湯麵,還挺來勁。

  下午呢,一回到公司,就被總監叫去辦公室談談心,心道完蛋,上期工作明明才剛結束啊。果不其然又是來了更多的書封要設計。

  晚上倒是難得準時下班。但滿腦子五花八門的字體,手頭最緊的一本書封主題信息是為海。海,海,海,中文的英文的,沒半點頭緒。就索性走到了海邊。

  但繞著這一塊走了快七八圈了,腦子裏頭還是一團亂。往日聽起來甚是溫柔悅耳的濤聲,今日也成了狠狠折磨神經的噪音。越琢磨越煩,越走越鬱悶,濕潤的海風撲打在臉上,竟重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人人覺著涼爽舒適,他隻覺得像一團濕棉花似的罩著自己,整個人汗流不止。

  辮兄有些氣結,再來回走了幾圈,居然開始感到牙齦有些發痛。好笑又無奈,居然生生把自己給急上火了。

  那這種時候呢,撞見坐在不遠處,兜售滿滿一大箱涼茶的蔣添,感激欣喜之情可想而知。

  兩人衝著對方,互相傻樂一通,一時間都覺得心情好上了不少。

  辮兄再灌下一大口和其正後,衝蔣添擺擺手,轉身作別。

  往回走的路上倒後知後覺的感受到晚間海風的涼爽了。此時風有些急,吹鼓起緊貼在後背的汗濕的T恤,辮兄悠悠的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鬆軟的沙灘上,莫名就想起下午在麵館那會。那白白淨淨的小老板渾身沒勁似的模樣,那碗味道還真是杠杠的麵。以及自己當時沒憋住的一聲笑和賺得的一個白眼。

  蔣添這邊也開始磨磨蹭蹭的收攤。

  果然一直沒回微信消息的徐裕雲,沒多久後還是來了金銀灘這邊接他。

  他拎著小冰箱,在一旁看著他把自家的破折疊車倒騰進車尾箱,然後自覺坐到了副駕駛。

  兩人一路沒說話。這樣的沉默讓蔣添覺得異常難熬,在副駕駛上坐立不安。他都不敢轉動轉動脖子,隻覺得一旁的徐裕雲就像是抓著把審判的劍,懸在他上頭,要掉不掉。

  最終還是徐裕雲打破了沉默,“蔣添,你……這幾天都沒打卡了吧。學習任務有好好完成嗎?複習進度怎麽樣了你……你這樣到處亂跑……自己心裏不虛嗎?”

  “我…咳咳…咳咳咳……”,蔣添開口才發現因為剛剛一直高度緊張,喉嚨像是拿木塞堵住了一般,幹到不行。

  從小到大,但凡在徐裕雲身邊,他就會因為各種原因緊張到不行。明明徐裕雲也就比他大了六歲,但在他麵前,渾身沒骨頭的蔣添就會立刻變成渾身是勁精神抖擻的蔣添。他對他感到畏縮害怕,就像是本能一樣。

  心虛嗎?這是當然的了。但這樣回答後,勢必會讓徐裕雲覺得自己吊兒郎當的沒個正形。

  心虛還往外跑,浪費緊張的複習時間,打自己臉嗎?

  蔣添沒法回答,短暫的咳嗽後,車內又陷入了沉默。

  他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一排排鳳凰木,各種想法在腦子裏交織飛過。比如在金銀灘上思考質疑了一晚上的,我到底為什麽要考研。比如猛然升起的,向徐裕雲傾訴自己近來的煩悶的衝動。等等。

  但無論是哪一種想法,若被徐裕雲知曉,一定會被指責幼稚可笑,無病呻吟的吧。

  他不著痕跡的輕歎口氣,抬眼瞄到車前有輛摩托,一直跟他們保持半個車身的距離駛在前方——徐裕雲開車跟他這個人一樣,穩妥,不急不慢的,都被人摩托給碾壓了。

  再定睛一看,啊,居然又是那個小辮子。

  他一下就被勾走了心緒,似乎記也不記得了眼下這難堪的沉默是因為自己的不作答,隻顧著一個勁打量車前疾馳的那人。

  啊,還別說,這摩托的氣質跟他的小辮還真搭。

  嘖,這人也是心大,安全頭盔也不套一個。

  蔣添眼睛轉了一圈,停在了那小辮,見它被疾馳的風吹得散亂,上下飛揚,一會又似卷起一個微妙有型的弧。

  心中浮現一個矯情的形容,但蔣添覺得很貼切。

  ——是一個很自由的弧度,他心想。

  可不自由嘛。沒有束縛,沒有禁錮,隨意又放肆。

  2 夏,地鐵和書店

  那晚徐裕雲直到把他送回家也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且在他下車後,迅速關上車門揚長而去,顯然是沒打算把那小破折疊車還給他。

  蔣添在夜色中呆立了一會。不知道該說徐裕雲這樣的行為太孩子氣,還是太把他當作個孩子對待。難道扣下個自行車就可以阻止他四處亂跑了?

  很想笑,又覺得好似剛剛結束一場苦戰,連抬起嘴角的力氣也沒有了。

  第二天蔣添倒是起了個大早。

  有個開始搞學習的意思。但怎麽也架不住他爸的灼灼目光——甚至還泡了杯牛奶送到他桌前。隻是大夏天的,熱氣騰騰的,看起來實在有些上火。

  桌上攤成一片的書本,盡是他密密麻麻的筆記。不過停了不到三天的複習,再看這些居然有種陌生的感覺。

  身後傳來老爸悉悉簌簌的動靜,不用回頭都可以想象得到那探頭探腦的樣子。應該是昨晚送他回家後,徐裕雲給爸爸打了電話。談話內容差不離就是那套。

  蔣添其實挺佩服徐裕雲這種十年如一日的,甚至比自己爸媽還要負責的家長態度。

  嘖。

  突然更不想看書了怎麽辦。

  這想法不過在心裏頭將將冒了個頭,蔣添就慌忙掐了一把大腿,提醒自己打起精神。對徐裕雲那些個不可言說的複雜情緒,不該是自己逃避放縱的理由。

  但一邊這麽告誡自己,一邊又找不回渙散的神思。筆被死死的握著也不知有多久了,手心已開始滑溜溜的有了汗意,而剛剛扯出來的卷子上頭還是空白一片。

  啊,說起來這還是徐裕雲托人給他找來的真題和預測題,特意給印成試卷的樣子。

  他眨眨眼,索性放棄,找虐般的又扯出前幾次做的卷子。上頭被他自個改得密密麻麻的,紅黑字交織。他有些納悶,怎麽幾天過去,上頭那一道道紅色看起來更醒目更刺眼更猙獰了。幾張薄紙,被他翻來覆去的死死瞪著,但是沒用。恐懼和焦慮還是在緩緩竄起,沿著他的背脊,鑽進他的皮膚,一把掐緊他的喉口。

  他怕,怕很多東西。從來不知道原來學習也會讓人心生恐懼。

  於是,剛剛被壓下去的聲音又冒頭了,且來勢更猛。

  茫茫然間身體已率先做出了反應。迷登登的站起,膝蓋猛地磕在桌子邊沿,書桌上零零碎碎的東西跟著晃動三兩下,順便還帶倒了那杯還沒來得及喝的牛奶。

  但蔣添顧不了那麽多了,紅的黑的瞬間糊成一片也罷。他隻是拿紙巾匆匆印了幾下,似是一眼都不想再分給那幾張卷子。

  然後開始跑,在老爸探頭進來前,跑出了房間,跑出自家的店,跑過晨起鍛煉的鄰居,跑過逼仄的小路上排排並列吆喝的早餐攤。蒙頭蒙腦的,像是被什麽猛獸追著似的,跑啊,一直跑到了大街上,一頭紮進熙攘的人群才作罷。

  人們神色匆匆,隻他一人,舉步遲疑,毫無目的。此時正值早高峰期,蔣添跟著人流走到地鐵口。又在推推搡搡的人群間神思不定,恍恍惚惚的被擁上了2號線。

  這條線途徑S城多片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和商業區,早晚高峰期客流量驚人。他剛剛一通亂跑,此刻汗涔涔的擠在一群衣著正式麵無表情的上班族中間,才有些後知後覺自己做了一件多麽無聊幼稚的事情。

  ——且不說是為了什麽要跑出來,就這麽跑又該跑去何處呢?

  要是都像他,學習學得心氣不順,就任性的把書一攤,沒頭沒腦往外瞎跑,該愁死多少老師家長。

  不過,蔣添眼神虛虛飄著,劃過一張張沉浸在自己世界麵無表情的臉,又任性的想,學習也好工作也好,都是自己的事情,誰又該管著誰呢。

  地鐵門開,下去了一些人,又上來更多人,拚命往車廂裏擠著。蔣添覺得呼吸困難,一時腦門鼻尖後背,汗流不止。他一會兒想左右轉動脖子,稍稍避開麵前那個紮他一臉的鉚釘書包,一會兒又想抽出擠在胸前的雙手,擦擦汗摳摳癢。這麽一番扭動,少不了收獲周遭幾個白眼。

  歉意的笑笑,也不見得能得到更多的表情。正尷尬的左顧右盼,忽然就瞅見不遠處一根熟悉的小辮。

  啊,是他。

  昨夜在沙灘上享受到的短暫歡樂像是又跟了過來,嘴邊不由帶出一個笑。說起來還真是有緣,這麽大一個城市,自己跟這小辮短短兩天內已經遇上過三四次了。

  辮兄此刻正死死盯著隧道內不斷晃過的廣告牌,說是死盯,也是因為隔著好幾個人,蔣添都瞧見了那向前勾著的脖子,微張著的嘴和緊蹙的眉。

  神情熟悉——可不是嗎,微微晃動的車窗倒映出一張張漠然的臉,乍一看過去,好似整條地鐵上的人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包括蔣添自己。

  其實在他看來,擠滿了上班僵屍的地鐵上碰見小辮這事,讓他腦內的某些形象有點幻滅。他腦內的小辮還在空曠的道路上飆著摩托呢,而眼前的小辮已換上了一本正經的西裝拎著公文包,一臉呆滯,抓著扶手,勉力支撐自己在眾僵屍中站穩。

  蔣添不知道的是,辮兄在地鐵口就看到他了。辮兄見這人就那麽直直的杵在人擠人的地兒,一臉認真的也不曉得在思索什麽。很有幾個路人被擋住了路,投去不耐煩的眼神。

  辮兄對這小哥的印象不錯,本想著上去打個招呼,奈何人太多,上班時間也很急。再回頭看看,小哥還在那兒。隻是被人推搡著往前走了幾步,也不得不收回目光走進地鐵站。

  於辮兄而言,這依舊是一個平淡無奇的上班日早晨。堪堪趕上這一班地鐵,站穩後無視旁人的不滿,側身奮力向裏挪了挪。運氣算好,迎麵砸來一個空著的扶手環。

  啊不,還是有些不同的,他別扭的扯了扯衣下擺——就是這套自入職以來就沒拿出來幾次的正裝,雖說穿著總有種束手束腳的禁錮感。

  總監今天要帶他去給一位前輩的講座捧場,說起來也不是特別正式的場合。隻不過巧的是,這位前輩跟他私交不錯,在實習時幫過他很多。參加工作之初,自己就如同摩天大樓前的一隻小蟻。茫茫然又挫敗的時候,還是這位前輩肯放下架子悉心給予教導。

  慚愧的是他腦子一熱跑來S城後,相互之間的來往就這麽淡了下來。

  流於表麵的一些形式也好吧,他隻希望能盡可能的表達自己的尊重,敬愛和感激之情。

  地鐵停停走走,周邊鬆快了一會,但更多時候是擁擠著的。不似冬天穿得厚重臃腫,緊挨著的時候還有衣料的摩擦做緩衝。現下擠成一團,幾乎就像是肉貼肉,沒人能有好心情。

  是這樣一個普通的擁擠繁忙的早晨,他拽著吊環,隨人群隨車廂晃晃悠悠,但久違的有了一種打了雞血般的熱情。

  出地鐵後蔣添漫無目的的走了一段。現在大約是九點半左右了,街邊店麵都陸陸續續開了門。悠悠撐起遮陽棚,展架一個個的也支起來了,進進出出的收拾收拾準備開張。九點半的太陽已與溫和毫不相關了,帶著勃勃生氣,金燦燦的灑在街道上,灑在那些忙碌的人的肩上,打在自己臉上。怎麽看,都覺得在這時候這條街這幅畫裏頭,自己尤為格格不入。

  已開張的店鋪裏頭,蔣添尋著了一家特眼熟的書店。店裏頭靜悄悄的,三兩店員還在擦著櫃台,理著書架。他提著腳往裏走了走,自己大概是今日第一個光顧的客人了。

  專業的書籍多在書店深處,此處就更為安靜了。高大的書架遮住了店員的身影,厚重的書籍吸走了斷斷續續的話語聲,好像隻餘下了蔣添一人,連慢慢抽出書本的那細小摩擦,也聽得尤為真切。

  他拿著書找到一排靠窗的座椅。翻開前,慣常走了一會神。

  可真巧,就是這裏,他想。很久之前的某個停電的下午,徐裕雲把準備鋪張席子就在麵館門口納涼睡大覺的他拉出來,跨越了大半個城,在這看了一下午的書,直到晚上九點多才往回走。

  那時他一心把這看成一場約會。舉著本書,既看不進去,也不敢抬頭看坐在身邊的人。那時書店還沒有專門為讀者擺放的桌椅,他們就這麽盤腿坐在地上,擠在角落,靠得很近。

  抓回越走越遠的神思,蔣添沒忍住輕聲歎了口氣。整理整理心緒,複又把神思投入進書本。他也懶得去細想自己為何突然發瘋跑出家門後,又願意坐在這認認真真的看起書來。隻要能抓住亂糟糟中忽閃而過的靜,總歸是對的就行。

  至於為何要歎氣。

  ——他許久才慢吞吞的翻過一頁,不敢打馬虎眼的囫圇吞棗這本心怡又敬重的教授編寫的書。卻偏偏沒忍住分出一絲神嘀咕,那時候的自己是真傻,眼下這麽坐著的自己也是真幼稚,但總還是有一點兒長進的吧?

  投入書本裏,時間就總是過的很快,再抬頭時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今天不是周末,書店空曠得很,蔣添伸了個懶腰,環顧一圈瞧見了櫃台後打著嗬欠的店員,以及不遠處正彎腰盯著書架的套著正裝的小辮。

  啊,真是……這隔幾小時就是一偶遇啊。這要擱愛情電影裏頭,兩人就是男男主角,天定姻緣,沒跑了。

  身負老天爺費心指的使命,他合上書,有些興奮的走過去拍拍小辮的肩膀。

  小辮驚得抖了一下,回頭發現是他,咧開嘴笑了,“哈,又是你!”

  又。

  他正想也對此做一番感歎,小辮倏的轉過頭,眼睛繼續在書架上逡巡。半晌又挪到另一書架前,手指擦過一本本書脊,像是沒有要繼續對話的意思。

  蔣添有些無措,眼睛便不自覺追著他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食指側有層厚厚的繭子。熟悉得好像見過很多次。什麽時候?空調前抓著領口散熱時?地鐵上有氣無力的拽著吊環時?還是海邊攥著和其正大口大口灌時?

  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大約是自作多情了,正打算悄悄後退幾步走了算了。小辮就一臉驚喜的抽出本書,回頭對他燦爛的笑著:“可算找到啦!這是我一個前輩的書,挺厲害的。”

  蔣添頓住向後退的腳,一時被他這熟稔的語氣弄得有些發愣,“嗯?”

  而那樂著的人大概永遠都學不會分心留意旁人的情緒,自顧自的翻看起來,向蔣添這邊靠了靠,嘴裏輕聲的在念念叨叨。蔣添細聽,大概是在給自己介紹這本書,可那頭抬也沒抬。真神了這人,他沒轍,隻好配合的彎彎腰,傻傻在一旁附耳傾聽。

  辮兄也是太興奮,見是熟人就急不可耐哇啦哇啦一通直抒胸臆。等好不容易回過神,琢磨出點不同來,抱歉的抬起頭。但眼前的人那呆呆的樣子,他不由笑得更加開心,“啊,還沒介紹呢,我叫胡伽。真挺不好意思的,讓你聽我廢話了這麽久。”

  胡伽,蔣添輕輕動了動嘴,愣愣的,跟著默默念了一遍。呆呆的,有點意識到自己一時衝動走上前來拍拍對方的肩膀,大約或許就是為了得到這兩個字吧。

  “不會,其實還有點兒意思。就是聲太大了,人店員一直盯著我倆。”說罷兩人對望一眼,不由又是一通傻笑,遠遠瞅見店員已開始氣勢洶洶的朝他們走來。

  “啊,對了,我叫蔣添。”

  大概是上午跑去外頭撒了一通野,把心裏那股無名氣也撒出去了不少,蔣添下午便乖乖回了家。

  頂著爸爸那強烈的探究的眼神,背了會單詞順便來了套卷子,一下午時間就過去了。

  飯後對著計劃表冥想了一會,發現自己這幾天發病逃避現實,著實拉下不少進度。學長學姐都苦口婆心的告誡他們,考研複習要有自己步調,可以不日日緊繃,但要日日保持狀態,要一口氣堅持從年頭憋到年尾,千萬不能鬆口撒氣。

  而現在,蔣添不曉得自己的那口氣還剩下多少了。

  可他也不是個自怨自艾,沉浸在自責中就難以拔頭的人。已經意識到的錯誤,盡早改正就是。當下便開始老老實實的把印有牛奶漬的筆記重新謄抄一遍。且暗暗決定,先暫時不去管徐裕雲討要自行車。

  再抬頭就已經到了該入睡的點。算算今日學習時間不多,卻是比早前幾天更有效率,漸漸也像是找回了點感覺。他在朋友圈選擇一個好友組,發了條打卡狀態。沒幾分鍾就收到了徐裕雲的讚。

  真●中國好家長。

  再往下劃拉幾下,刷到了胡伽的動態。是一張與一中年男子的合照,他傻兮兮的雙手捧著本書,緊緊靠著人家,對著鏡頭笑得特別用力。配字:舍不得前輩!TT

  蔣添戳戳屏幕上那張笑臉,心想完了,這小辮人設怎麽越走越偏了。

  今天中午兩人在書店又漫無邊際的聊了一會才各自散去。走之前也不知道是誰先提起的,掏出手機互相留了聯係方式,還加了好友。

  側身躺下醞釀出了些睡意,蔣添迷迷糊糊的感到有種心滿意足的雀躍。挺好的吧,現在都知道名字還加了好友了。

  3 夏,冰啤和燒烤

  人總是,心裏想著不要不要,身體卻永遠很誠實的行動著。心裏再抵觸考研這回事,蔣添還是不敢再怠慢再發病,兢兢業業的繼續複習的步調。

  但內心的動搖隻要開了頭,一直以為在腳下很堅定很清晰的路,也會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有時候看著自己半年來積累的厚厚的筆記,沒覺得踏實,反而覺得心裏很空,腳下也空蕩蕩的。

  他幹脆起身,去冰箱裏一通翻找。找著了王老吉,王老吉和王老吉。

  但其實隻要受得住那奇異甜膩的口感,一瓶冰冰涼的王老吉也是能喝出快感的。蔣添一把捏扁空易拉罐,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那小辮。

  哦,人家有名字,叫胡伽。

  他老是忘不掉那天小辮騎著摩托那炫酷的背影。一回想起來就好像自己也騎在那摩托上,迎著那裹著潮氣的海風,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隻剩下耳邊呼呼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