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生
  十日之後,東笙還勉強吊著一口氣,皇上一行也總算微服而至了。

  幾人在曾府簡單見禮之後,女皇便揮手屏退左右,單單留下曾老元帥。

  旁人一走,曾風雷沉默片刻,驀地單膝跪了下來,抱拳過頂,字字鏗鏘道:“罪將曾風雷無能,以致付托不效,傷太子尊體,請皇上賜罪!”

  東擇淵臉色也不是特別好,此時神情陰晴不定。隻見她緘默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曾將軍這是作甚。”

  她也並沒有叫曾風雷平身,而是悠悠從他身邊繞了過去。

  女皇在東笙床榻邊躑躅了一會兒,沉聲道:“曾將軍乃我華胥之功臣,戍守東海疆三十年之久,保這一方膏腴之地,勞苦功高。不說萬民擁戴,也是德高望重。阿笙這一遭是逃不過的命數,若朕因為這事而胡濫治罪於將軍,豈不是昏聵無道,叫天下人所恥笑了嗎。”

  東擇淵依舊沒有叫曾風雷起來,就讓他這麽直愣愣地跪著,曾風雷也隻是沉默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良久,東擇淵坐在床榻邊輕輕撩撥了一下東笙被冷汗黏在額前的黑軟的頭發。細細摩挲著這個十年都沒怎見過的兒子的臉頰,心頭忽而泛起了一種原始的情愫,以致她鬼使神差似的緩緩俯下身在東笙的額頭上落下一吻,終於開口:“曾將軍快平身吧。”

  “謝皇上。”曾風雷應聲而起。

  “這麽多年勞煩將軍代盡考妣之職,朕自認不是個好母親。阿笙幼時朕未盡哺乳之情,稍長也未行教養之恩,難為將軍了。”東擇淵說得異常平靜,卻一眼也沒看曾風雷,隻是細細撥弄著東笙的頭發。

  “陛下所托,臣自當鞠躬盡瘁。”

  “將軍可知黑靈?”

  “……當然,救世之靈,臣不敢不知。”

  這世間除了一般的五行靈能者之外,還有黑白靈。

  白靈,乃白靈祭祀江族所出。其靈能純淨強大,卻不能修行靈術,以白晶為通靈石,為天下靈器輸送靈能,供給國家生活生產、大事小情;養一方沃土、供百萬精兵。

  而黑靈是什麽?與白靈相對,卻更是稀世罕見的一種靈能,僅出於東氏之後。最近的一位也就是千年前那號令三十六罡靈,滅靈鬼之災,平天下之亂的東氏先祖東玟。

  黑靈與尋常的靈能者不同,沒有固定的靈武,但能通天罡神靈,操縱天罡靈武。天罡靈附在劍中,如被黑靈喚醒,便可靠著黑靈的靈能給養,脫劍而出化作人形。

  天罡靈武共有三十六柄,每一柄都附著一位天罡神靈,隻能為黑靈所用,旁人所持不過形同廢鐵。而這三十六柄天罡靈武僅僅有最強大的十二柄尚且存於宮中,天罡之王火神靈的附身靈武在當年的大戰中被毀,東玟為了保其靈體,將其投入人道輪回,至此淹沒人間不知所蹤。

  剩下的也在後世的混戰和改朝換代中盡數遺失,散落各地。雖然朝廷已經下令,私自屯運倒賣天罡靈武乃是死罪,任何人得到天罡靈武必須上交朝廷,順者重賞封官,逆者抄家問斬。

  女皇一言不發,從隨身的行裝裏取出了一隻長盒。

  曾風雷皺了皺眉,似是隱隱感覺到了什麽。

  把那其貌不揚的長盒掀開一看,裏頭蠶絲絹上放著一把錯金青銅長劍,劍柄上鑲嵌著一顆墨玉,並篆刻著兩個字——往生。

  曾風雷愣了一下,一時間恍然大悟,啼笑皆非。

  終究是逃不過啊……

  這柄名叫往生的青銅長劍正是天罡靈武之一,天性屬水,天罡名諱為往生水靈。要說他最聞名於世的神力不在於劍,而在於它那千年一次的還魂之力。黑靈每一千年出一代,往生會給他的每一任主人一次還魂的機會。

  但這還魂卻不是白來的——一命抵一命,從閻王那裏取走了一個魂靈,便要還回去一個。

  其實他們心裏都很清楚,如果不用這等非常之手段,東笙此番傷重至此,必死無疑。

  見那女皇又貌似感慨地撫了撫劍,說道:“那不知將軍可曾聽聞往生?這往生可乃天罡靈武,可以救朕的阿笙一命。然而須得以命易命,還必須得是靈能強大並於阿笙有情之人,哎,可這偌大一個天下,要到哪裏去找這樣的救命人啊。”

  明知故問,這眼下便有三人——一是她東擇淵,可她畢竟是九五至尊,一國之主,更何況如今東笙太子羽翼未豐,於情於理都動不得她,二便是曾風雷,當年女皇將太子托付於他,他是真真把太子當作了自己親生兒子在養,三是那北昭王爺周子融。然北昭王好歹也是個王,況且既然東擇淵沒把周子融留下來說這話,那就是不打算動他——那這會兒可不隻有曾風雷了嗎?

  ——說朕不會因此治罪於你,不代表你可以不為此負責。

  都是必死無疑,但髒水不能往帝王腦袋上潑。

  曾風雷忽而慘淡無聲地笑了,渾身上下都如被抽空一般無力起來。其實就算東擇淵決意留他一命,事已至此他也絕不苟活——他終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自己親手拉扯大的孩子早逝。

  曾風雷覺得自己老了,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一天遲早都要來的,隻不過是換了一個方式,提前了一些時日。人世之哀,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位鎮守東海疆三十年之久的老將軍想,若是能以這條快要行將就木的老命,換中原華胥的一條龍脈,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於是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一下子又單膝跪在了東擇淵麵前,這個磨牙吮血殺伐決斷了一輩子的封疆大帥臨到關頭,那雙爬滿了皺紋的眼睛真真切切地流露出了一種幾近乎絕望的悲戚。

  “哎,這黃泉路有去無返,又有誰能願意代朕的阿笙走一遭啊。”東擇淵卻好似沒看見一樣背過身去,負手而立,長歎了一聲。

  “臣願往……”曾風雷顫聲道。

  而東擇淵依舊像是沒有聽見,仍背對著他。

  “臣願往!”他又重複了一遍,幾近鏗鏘,咬牙切齒。

  東擇淵微微轉過身來,臉上的神色看不分明。

  “臣願往!!”曾風雷紅了眼眶,似乎是鼓足了全身最後的氣力,朗聲大喝。

  東擇淵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紆尊降貴地彎腰想將他扶起,而將軍的鐵臂仿佛是注了鉛一樣死沉死沉的,泰山一般穩重而固執地跪在地上。

  “曾將軍。”東擇淵喚了他一聲,繼而又沒了下文,隻是沉沉地注視這位窮途末路的七將之首。

  那一日,曾帥府讓它自己主人的血獻祭了,從此無主,空如祭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