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是遠離學校的一條路,從這裏一直往外麵走便是橫貫市區南北的主幹道,周圍範圍非常寬闊而且人員密集。

  宋文然一路追過去,見到路人便會問他們有沒有見到一個小女孩,他不敢跑遠了,就在周圍反複地找,過了十多分鍾,溫文耀開著一輛沃爾沃停在他身邊,說:“我打電話報警了,你先上車。”

  宋文然沒有上車,他指了前麵一片開闊的地段問道:“那裏是不是有一個公園?”

  溫文耀朝他指的地方看去,說:“有一個小公園。”

  宋文然隨即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溫文耀開著車跟在他身後不遠,看他即便跑步的時候也脊背挺得筆直,汗水從頭上一直滑落下來,後背的衣服已經快要濕透了,他突然覺得這個弟弟真的很陌生。

  宋文然已經跑到了街角的公園,公園有大片綠地,有一個人工湖,湖邊上的涼亭裏坐了許多遊客在喝茶打牌。人工湖一側的空草坪上有一些兒童遊樂設施,都很簡陋,其中一個秋千上坐著穿粉紅紗裙的溫文倩。

  在見到溫文倩之後,宋文然鬆了一口氣,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溫文倩抬起頭來注意到了他,猛然間睜大眼睛從秋千上站起來,想要朝他走過來。

  就在這時候,溫文耀也在路邊停了車朝這個方向走來,他有些煩躁地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裏了意識到這裏不能抽煙於是沒有點燃。他看到溫文倩時,把煙從嘴裏抽出來,滿心不悅地衝她喊道:“瞎跑什麽?不知道大人會擔心嗎?”

  溫文倩在聽到溫文耀這句話之後,頓時停下了腳步,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溫文耀朝著溫文倩的方向走過去,他確實有些生氣,接到溫文浩電話時本來在主任那裏開會,他不得不臨時請了假趕出來找人,結果到最後發現是小孩子任性的惡作劇。

  宋文然在溫文耀大步經過自己身邊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人拉住,他力氣不小,捏得溫文耀的手臂有些發痛,所以溫文耀反應不小地揮開了他的手,“做什麽?”

  “她已經很害怕了,”宋文然說道,“你別凶她。”

  溫文耀皺起眉頭,“她害怕,所以她可以任性妄為?”

  宋文然語氣還算平靜,但是心裏也憋著一股怒氣,“既然你們都不管她,又何必對她要求那麽高呢?”

  溫文耀把手裏還沒抽過的煙折斷丟在地上,“你什麽意思?”

  宋文然深呼吸一口氣,他說:“沒什麽意思,你們都不想照顧她,那我來好了,以後不給你們添麻煩。”

  溫文耀冷下臉來,“你這是在責怪我們?你走那年多大?四歲?你見識過一個當爸爸的女人一個接一個換,孩子一個接一個生,到最後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給你留下個沒成年的妹妹讓你照顧的嗎?”

  他說這些話時完全沒有顧及溫文倩,向來都是默默流淚的小女孩,這時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公園裏有不少散步的老人和帶著孩子玩耍的年輕夫婦,頓時都朝著這個方向看過來。

  宋文然很少與人爭執,甚至紅臉的情況都很少,他習慣性地壓抑情緒,隻是語氣也很難完全平靜,他說:“可是她和你有什麽區別?她也不過是那個不負責任的老爸留下來的受害者而已!”

  從宋文然這次回來之後,他和溫文耀總共就沒說上幾句話,甚至還不如和溫文浩的交流多。可是在這個家裏,隻有他們兩個才是真正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他們之間的牽絆原本該比其他人都要深。

  溫文耀抬起手撥弄了一下頭發,汗濕的短發隨著他的動作立了起來,更顯出些桀驁不馴來,他說:“所以我該怎麽樣?感同身受地把這個妹妹帶回去養,告訴自己雖然我從小的不幸是我爸和他的小三帶來的,可他們的孩子是無辜的,我該有顆聖母的心腸,不要牽連無辜?”

  宋文然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溫文耀用手指戳他的胸口,“可你就是這個意思。我說過了,文倩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不需要你慈悲心腸發作,我自然會好好安頓她。你沒資格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來指責我,你知道你小時候跟著媽媽走了以後,留下我一個人是過的什麽日子嗎?”

  宋文然搖了搖頭,他說:“我不知道,”隨後卻突然抬起手來,一顆顆解開自己襯衣的扣子,不顧別人的目光將衣襟拉開。

  溫文耀看到他敞開的胸口有一條泛白的痕跡,從右邊鎖骨一直延伸到左邊貼近腹部的地方。

  宋文然用手指著胸前的那條痕跡,對溫文耀說:“這是我六歲那年,被媽媽的男朋友被刀砍的。”

  溫文耀一怔。

  宋文然把衣服攏緊卻沒有扣上,說:“你所經曆的我不一定沒經曆過,但是我經曆的很多你確實沒經曆過,沒有誰該為文倩負責,我是個濫好人,我不忍心而已。”

  他話音剛落時,溫文浩喘著氣朝這邊跑過來,他遠遠看到溫文耀和宋文然兩人起了爭執,還以為他們要動手,急忙過來想要勸阻。

  宋文然卻從溫文耀麵前走開,過去將還在痛哭的溫文倩一把抱了起來,說:“別哭,哥哥帶你回家。”

  溫文倩立即摟住宋文然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肩上,一邊哭一邊說:“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我想找你。”

  宋文然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才好,隻能夠輕輕拍她後背,勸道:“沒事,哥哥隻是去工作了,工作完會回來接你的。”

  溫文耀還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溫文浩伸手拍一下他肩膀,自己朝宋文然走過去,說:“二哥,時間不早了,先帶文倩去吃飯吧,她肯定餓了。”

  溫文倩緊緊摟著宋文然的脖子,哭得很傷心的模樣。

  宋文然沒有拒絕溫文浩,而是轉過頭去看溫文耀。

  溫文耀注意到他的視線,拉了一下被汗水打濕粘在身上的衣服,說:“先去吃飯吧,我車還停在外麵。”

  這對於溫文耀來說就像是在服軟,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宋文然抱緊了溫文倩,和他們一起朝外麵走去。

  溫文浩將“回味”玻璃門關上,送走最後一桌客人之後,卷簾門也拉了一半下來,他讓廚師炒了兩個菜,自己又親自去炒了個菜端上桌,與兄妹幾個一起坐下來吃晚飯。

  溫文耀和宋文然之間還是沒有交流,氣氛有些尷尬。

  溫文浩於是又去拿了啤酒出來,說大家一起喝幾杯。

  “我要開車,”溫文耀說道。

  溫文浩對他說:“你就把車停在學校,明天打車來上班。”

  溫文耀聞言沒有反對。

  溫文浩把啤酒給他們倒上,啤酒瓶放在桌麵上時發出一聲輕響,他隨後先舉起了杯子,有些感慨地說道:“我其實沒想過這輩子還能有這麽一天,我們兄妹幾個可以坐下來一起吃飯喝酒,也是一件值得幹一杯來紀念的事情。”

  宋文然也拿起了酒杯,與溫文浩輕輕碰一下,便舉起杯子看向溫文耀。

  溫文耀雙手放在桌麵上,本來一隻手拿著打火機在玩,這時看宋文然和溫文浩都在等他,把打火機往旁邊一丟,拿起自己的酒杯緩緩舉起來,說道:“不好意思。”

  溫文浩看他一眼,又看宋文然一眼。

  宋文然微微垂下目光,片刻後看著他說道:“你是在對我說嗎?”

  溫文耀說:“是我沒控製好情緒,當年不管誰跟了誰,我們都是受害者。”

  “我不這麽認為,”宋文然卻說道,“父母給了我們生命,把我們養大,以後怎麽活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了。我幾乎不會去想小時候的事情,隻想以後怎麽好好活下去。”

  溫文耀聞言笑了一聲,他抓著酒杯,有些用力地和宋文然碰了一下,他說:“你說得對,不愧是當過兵的人。”隨後他舉起酒杯,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溫文浩和宋文然也隻好幹了杯子裏的酒。

  放下酒杯的時候,溫文浩突然有些興奮,他說:“自從我媽走了,這還是我第一次有一家人團聚的感覺。”

  溫文浩的生母就是插足宋文然父母婚姻的第三者,從他出生開始,溫文耀就一直不喜歡他。然而有些神奇的是,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下長大的溫文浩性格卻格外地好。他和溫文耀真正走近是從溫父又一次出軌父母離婚之後開始的,那時候他還在讀高中,溫文耀已經大學畢業一邊讀研一邊打工,在外麵租房子住。溫文浩當時選擇了住校,可是高中生依然會有周末和寒暑假,放假的時候他就會去找溫文耀,跟他一起打工,在他租的小套間裏蹭吃蹭住。那時溫文耀對溫文浩大概是有些同病相憐,從一開始的不耐煩發展到後麵才慢慢接納了他。

  溫文倩就沒有這麽好運了,她出生之後,兩個哥哥都很少回家,不要說培養感情,每年就連見麵的機會都並不多。

  宋文然則是一個特例,他雖然從小離開沒有再回來過,可他始終是溫文耀最親的兄弟,而且也是溫文浩想象中一個了不起的二哥。

  這麽多年來沒有感受過一家人團聚氛圍的又何止溫文浩一個,這一桌子的兄妹四個,都是從小就沒有在正常的家庭生活過,他們生命中所格外缺少的,正是親情。

  被溫文浩這麽一說,這間小餐館竟然也有了幾分家的溫馨,之前那些爭執煩惱,仿佛也被化解得所剩無幾。

  溫文倩或許是受了驚嚇,現在放鬆下來格外疲倦,吃了一點東西就趴在桌子邊上睡著了。

  溫文浩給她拿了張小毛巾出來搭在後背上,說:“二哥,如果你不方便的時候,就把文倩送過來吧,我反正隨時都在店裏守著。”

  宋文然說:“她快開學了吧?”

  “幼兒園,”溫文耀搖晃著酒杯說道,“就在這邊不遠,走路過去二十多分鍾。”

  宋文然給文倩撥弄了一下頭發,說:“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我馬上要開始上班了,每三天一個夜班。”宋文然在夜班的當天和第二天都休息,可是夜班一整晚都不能睡覺。上夜班的時候不可能帶著文倩,也不可能把文倩一個人留在家裏。

  溫文浩喝一口酒,把啤酒杯放在桌麵上的時候看了一眼溫文耀,把酒用力咽下去之後說道:“我來吧。”

  溫文耀臉上沒什麽表情地也看了他一眼。

  溫文浩向來是個熱心開朗的青年,對於處置溫文倩這件事上,他雖然堅決和大哥站在一條戰線上,卻心裏始終有些過意不去。現在宋文然竟然都肯做到這個份上,他作為一個正直善良的青年,無論如何也要表示自己的態度才好。

  小飯店裏燈光溫暖,啤酒雖然是冰涼的,宋文然心裏卻漸漸熱了起來。

  表完態的溫文浩不好意思去看溫文耀,溫文耀隻是仰靠在椅背上,輕輕哼一聲說:“隨便你們。”

  溫文浩笑了,他抓起酒杯,一定要溫文耀和宋文然跟他碰杯,然後喜滋滋地說道:“今天就像是做夢一樣,我這個當弟弟的先幹為敬了!以後我們兄妹幾個就要真正像一家人一樣維持聯係、相互依靠。”

  宋文然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突然覺得他說的話也許能夠成為真的,忍不住也微笑一下。

  隻有溫文耀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似乎是為了不打擊溫文浩的興致,沒有作聲。

  溫文浩紅著臉,大聲說:“來喝酒!”

  結果那天晚上,真正喝得不省人事的隻有溫文耀一個人。

  宋文然抱起睡著的溫文倩站起身,看溫文浩艱難將溫文耀扶起來,緊接著溫文耀一把推開了他,自己衝到了飯店外麵,蹲在路邊嘔吐。

  溫文浩皺著眉頭,口齒不清地說:“大哥酒量就是不行,他還老喜歡喝。”

  “要我幫你嗎?”宋文然打算把懷裏的溫文倩先放下來。

  “不用不用,”溫文浩擺著手拒絕了,“太晚了,你帶文倩回去休息吧,我等會兒直接扶大哥去二樓睡覺。”

  宋文然不太確定溫文浩是不是真的能搞定溫文耀,不過他還是又把溫文倩抱了回去,朝著飯店外麵走。

  溫文耀已經把晚上吃的東西吐出來了,他蹲在地上一隻手扶著樹喘氣,聽到宋文然的腳步聲經過身邊時抬起頭看他。

  宋文然也在看著他,溫文耀額前的頭發貼在額頭上,眼眶發著紅,整個人英俊而又頹廢。

  遲疑了一下,宋文然什麽都沒對溫文耀說,抱著溫文倩直接離開了,溫文耀則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到看不見了,才撐著樹慢慢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