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吵架4
  蕭葉把盒子裏最後一個菠蘿房子和小蝸在一起的模型遞給蕭寒,看著蕭寒找好地方,把東西放到收藏架上,在他身後問:“爸為什麽這麽喜歡這個?”

  蕭寒看著收藏架上擺放好的那些藏品,如釋重負地輕歎一聲,轉身朝樓梯口下麵的沙發走過去,坐下後,蕭葉也過來了,他拿著水杯,低沉的聲音說:“你爸說,小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在家裏,隻有這部動畫片陪著他,這裏麵的每一集他都記得,所以就總想把裏麵的東西集齊。”

  蕭葉坐在了他旁邊的沙發上,光線有些暗,他低垂著眼眸,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原來是這樣。”

  盡管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但蕭寒和蕭葉之間的話總是很少,就像葉泉說的那樣,他們兩個能對坐一個下午,然後,各自看著各自的書,一句話也不說,不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好,隻是恰好,他們都不善於表達。

  葉泉總說蕭葉和蕭寒很像,蕭葉知道他有時候是在說自己的性格,但大多數時候,蕭寒和溫先生、阿新還有一些經常來往的人,都說蕭葉和葉泉很像,蕭葉知道,他們說的也是自己的性格。

  蕭葉盯著茶幾玻璃裏的一條很小的淡水魚,看著它從另一條紅色的金魚旁邊遊過去,遊到了一叢水草後麵用來造景的太湖石那裏,很久都沒有再出來。

  這條淡水魚是上周的時候,家裏人弄回來做菜的魚裏麵帶著的,葉泉那個時候正好到廚房去轉了一圈,出來就在手裏多了這條隻有小拇指那麽長的魚,然後,就把它和那些金魚放在了一起。但這條魚很不合群,都一周過去了,還是獨來獨往的,也不知道它有沒有吃東西。

  蕭寒把水杯放在了茶幾上,看著蕭葉把眼睛抬起來看向自己:“你和她吵架了。”

  蕭葉知道蕭寒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肯定自己的判斷。他輕呼出一口氣,勉強能聽出他“嗯”了一聲,低下頭看著因為緊張握在一起的手,剛才他就一直在做這個動作。

  過了好一會兒,蕭寒沒再問他,蕭葉抬頭看著蕭寒,說:“老爸,我記得,你好像從來……就、沒有和我爸吵過架。”

  蕭寒不冷不淡地哼了一聲:“你爸那樣的性格,誰和他吵得起來,再說你爸的血壓又不穩,情緒上稍微有點波動,血壓不是低了就是高了,他又不願意去醫院,我還跟他吵架?跟他吵,我不如跟自己吵。”

  剛說完,蕭寒的手機鈴聲就響起來了,《海綿寶寶》的音樂剛剛響起來,就斷了,手機裏傳出葉泉的聲音:“我今天下班夠早了吧,再有半個多小時,回家報到……”

  不知道是不是葉泉在那邊撞到了什麽人,他在向那邊的那個人道歉,蕭寒的臉色一變,問他:“你在哪兒?”

  葉泉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邊走路邊說話的,還有很細小的塑料袋被拿起來的聲音:“商廈啊,不是快做晚飯了嗎,準備些東西嘛。”

  蕭寒嘴角微微上揚,好像能隔著手機看到葉泉那邊的情況一樣:“把糖放下。”

  手機那邊的聲音頓時都寂靜下來了,葉泉很不樂意地對蕭寒說了句:“好了好了,不和你說了。”就掛斷了。

  蕭葉都能想象到葉泉剛才挑了半天好不容易挑了一種自己最喜歡吃的糖,然後又不情不願地放下了。蕭葉搔了搔眉心,抑製著嘴角的微笑,有些發悶的聲音說:“老爸,我發現你……真的很不放心我爸。”

  蕭寒看起來很疲倦,輕輕歎了一聲,說:“你爸就是比你多了幾年工作的經驗,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一說到照顧好自己,他和你爺爺,兩個人誰會?”

  蕭葉無聲地笑了笑,蕭寒突然轉了話鋒,慣性冷漠地看著他,問:“蕭葉,你都知道了?”

  寂靜在父子兩個人之間來往,蕭葉清楚蕭寒問的是什麽事情,他看著蕭寒,但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著蕭寒,看著他身後通向客廳的樓梯口,還是在看別的什麽東西。他的腦子裏回放著那天下午,他書房看到的那個放在檔案裏的病例,從葉泉的一寸照片那裏開始,整齊機械的字體和專業深奧的醫學圖像,一頁一頁地翻到最後,就像很多年以前,他一個藏匿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裏,沒有人來找他,當光線一點點變得更暗,直至黑暗,恐懼也一點點地蠶食著他,直至淹浸,直至沒頂。

  過了很久很久,蕭葉最終還是沉重地低下了頭,點了點頭,說:“我知道。”蕭寒在他後頸上輕輕拍了拍:“那就別讓你爸看出來。……還有那個女人,既然你經手了,就做幹淨。”

  從來都是這樣的,在蕭寒麵前的蕭葉從來都是這樣,無論他做了什麽事,最終都能被蕭寒一眼看穿,小時候是這樣,長大後還是這樣。

  這個下午,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蕭寒和蕭葉說了很多話,比以往蕭葉在家的時候,都要多。蕭寒並不是一個嘮叨的人,蕭葉很清楚,他說這些話,是站在一個和葉泉一樣的角度,一個父親的角度。

  蕭寒說:“不吵架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不能,因為有很多事情要考慮到。蕭葉,你還年輕,很多時候,你可能很難控製得住自己,但你要在自己失控之前,考慮後果。”

  葉泉是在半個小時後回來的,估計是因為去了那個商廈,所以繞了遠路。蕭葉坐在光線暗淡的沙發上,看見葉泉神神秘秘地從樓梯上下來,仿佛沒看見自己一樣,一邊從蕭寒的沙發後麵繞過來,一邊神秘地說:“我有個還算不錯的消息要告訴你……”他走到了茶幾邊上,蕭寒就伸手抓著他的手把他從茶幾邊拉過來,他在蕭寒旁邊坐下後,很驚喜地對蕭寒說:“我放假啦。”

  蕭寒目光輕柔地看著葉泉:“想去哪兒?”

  葉泉伸出手大概是想去拿茶幾上的杯子,但手卻落在了杯子旁邊,蕭寒就把杯子向他手邊推過去。葉泉把水杯拿起來,一邊往嘴唇邊靠近,一邊說:“去雲南啊,你上次不是說想去看大象嗎。我這個人最公平了,上次你陪我去泰國,這次我就陪你去雲南。”

  蕭寒沒說話,蕭葉坐在他們兩個人旁邊的那個沙發上,“嗤嗤”地笑著說:“爸,上次明明是你說想去看大象的。”

  葉泉好像才知道蕭葉也在,驚訝地說:“小葉……你什麽時候在這裏的?”

  蕭葉的手很不自然地在頭發上點著,疑惑地說:“爸,我一直都在這裏啊。”

  那天晚飯之前,蕭寒和葉泉說了一些事情,要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視力,蕭寒再三向葉泉保證不讓他住院,葉泉才同意的。那天的那些話,蕭寒是說給葉泉聽的,但同時也是說給蕭葉的,隻是他想告訴兩個人知道的東西不一樣。

  蕭葉是從那個時候才知道,葉泉的視力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裏,就已經下降得很厲害了,那會兒蕭寒抓著葉泉的手拉著他走過茶幾,把水杯推到他手邊,都是因為他的視力不好,怕他會被茶幾邊磕到,怕他碰不到那杯水。而這些,是蕭葉在過去從來都沒有了解過的,他不知道,蕭寒和葉泉瞞著他這些事情,僅僅是不想讓他擔心。可現在,他都明白了,而他現在明白的,不僅僅是這件事。

  心頭一直壓著的東西在刹那間被移開了,蕭葉站起身,釋懷地笑著對蕭寒和葉泉說:“爸,我明白了,謝謝你們。”從來沒有過的冒失和衝動出現在他的動作裏,他幾步就奔上了樓梯。

  蕭寒在樓梯下對他說:“記住我今天跟你說過的話。”他停了一下,聽著蕭寒把話說完,笑著點頭說:“我會的,永遠都記得。”轉身很快就跑上了樓梯,跑出了客廳。

  車緩緩開出大門,駛向那片蔥綠,又遠離了那片蔥綠,蕭葉想,他現在就去把王傑找回來,他會向她道歉。

  王傑在淩晨的時候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幾點的時候出來的,因為她沒有帶手機,甚至什麽東西都沒有帶,包括自己的錢包。她順著公路走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她隻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很久很遠的路,胃裏空蕩蕩的,在一遍遍向她發出警告,而蕭葉那個像失智一樣炙熱的眼神一遍遍出現在她眼前。

  王傑在早上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回去了家裏,門鎖著,老媽不在,她一個人在門口站著,直到鄰居家的阿姨買菜回來看見她,吃驚地問她怎麽回來了,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答得,或者是不是說了什麽,阿姨就告訴她,老媽前天下午就沒回來過了。她才記起來,老媽前天晚上給她打過視頻電話,說要出差了。

  鄰居家的阿姨滿臉笑容地絮絮叨叨和王傑說了很多閑話,王傑沒怎麽聽進去,事實上,王傑那個時候,心裏已經很亂,再加上淩晨出來,也很困了,她隻想到家裏那個她最熟悉的地方睡一覺,或者找個別的地方靜一靜。無知無覺地和鄰居家阿姨說了句“謝謝”,就渾渾噩噩地沿著公路朝著一個方向一直走。

  王傑越走越遠,路邊高大的建築漸漸變少,最後,她走到了一個鏽蝕的鐵大門前麵,門前的路上撒著大小不一的石頭。大門裏麵有個很空曠雜亂的爛尾樓,她想找個地方休息,就推了一下門,門是開著的,她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一樓很潮濕,到處都是發黴的白點,還堆放著一些施工時的廢棄物,王傑順著沒有扶手的樓梯,轉上了二樓。她一眼就看見了幾個穿著髒亂的男人,正在一個粗壯的水泥柱後麵煮東西——剛才在下麵,水泥柱擋住了,她沒看見——而現在,這幾個男人都在看著她,怪異的笑容想克製又不想克製地出現他們的臉上,挑逗的眼神在他們之間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