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轉折
  已經是下午兩點整,蕭葉依然醒著,這是他來到這個家以後第一次沒有睡午覺。他看著手裏的一條很普通的紫色水鑽項鏈,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它。這條項鏈被他撿起,又被別人搶走,最終還是又回到他手裏了。

  門“哢嚓”響了一聲,蕭葉飛快地轉身把項鏈塞進了抽屜的一個盒子裏,然後驚訝地看著蕭寒推門走了進來。他不會害怕葉泉和阿新,但總是很怕蕭寒,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

  蕭寒在他床邊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說,隻好長出一口氣開頭,在他身旁坐下,又是好一會兒才伸手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問:“昨天在學校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蕭葉沒有說話,縮成一團的身體任由蕭寒攬抱著。屋裏又是一陣寂靜,蕭寒又問:“我之前不是教過你,為什麽不還手呢?”

  蕭葉嗡嗡地說:“可是你說過不可以隨便和別人動手的。”

  蕭寒似乎不怎麽擅長和他交流,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是說過,可是……沒有說別人向你動手,你也不能還手。是他們先動的手,你當然也可以動手。”

  蕭葉縮著的身體終於鬆開了一些,歪頭看了看蕭寒,又把頭垂了回去,還是嗡嗡地說:“她是女生。”

  蕭寒的聲音突然帶了些火氣:“女生怎麽了?女生就該要你讓著嗎?她敢動手就該承擔後果。蕭葉你記住,打人的人不會管你是男是女,你就不用管還手的對象是男還是女,隻要他敢動你,就讓他付出代價。”

  蕭葉淚盈盈地看著蕭寒,好一會兒,才說:“我記住了……爸爸。”

  蕭寒愣了一瞬,終於反應過來,蕭葉是在叫他。

  王傑從學校回來,家裏照常是冰鍋冷灶,她習慣地從冰箱裏翻出一盒牛奶和一包餅幹,麻木地坐在冰箱旁吃了起來。吃過之後,她起身從水槽邊上摸過一隻打火機,又從校服口袋裏抽了一根劣質的煙熟練地點上。

  這樣的生活,王傑已經持續了五年了。她深吸了一口,將半截煙夾在手裏,審視著屋裏的物什——那個女人昨天晚上回來過了,真是可笑,收拾東西就收拾東西,在自己家裏卻像賊一樣地摸摸索索,還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醒著。

  屋裏收拾得很幹淨,可看在王傑的眼裏,卻是另一副猙獰的景象。

  那還是在她四年級的時候,也就是四年前,她那天回來不知道是怎麽了,反正她記得自己心情是很失落的,在門口商店買了一打啤酒,斷斷續續喝了個幹淨,那個女人回來看見地上圍在她周圍的空啤酒瓶,就開始大驚小怪地念叨。她那天心情不好,再加上也喝多了,罵罵咧咧說起來,不願意再聽那個女人嘮叨她,就搖搖晃晃站起來,期間還不憤地拿了幾樣東西到處摔,一進去小臥室就從裏麵“哐”地把門摔上。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那個女人就再也沒有在她清醒的時候回來過,她和那個女人的關係似乎變得更差了。不過她不在乎,她和那個女人的關係從那時候的一年前起,就破裂了,她也不希望在醒著的時候看見那麽惡心的人。

  王傑把自己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手裏的煙已經快燒著手了,她將煙蒂一甩扔在地下,走出門的時候順便踩了一腳踩滅了。

  王傑始終記著,她的父親是一名警察,她想像父親那樣用自己來保護別人,而不是像那個女人那樣等著別人來保護。王潔?肉麻的真讓人覺得惡心,她要像父親那樣的英雄豪傑,這個名字還是讓那個女人拿回去惡心她自己吧。

  出了廢舊的小巷口,陰沉沉的街上下起了小雨,王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天天找她手下人的茬兒,縱容了他們這麽多天,今天該解決了。

  是警察的父親從小就希望王傑能夠接替自己的班,當一名為人民服務的警察,也因為王傑是個女孩子,所以給王傑報的興趣班都是跆拳道,柔道這些和武術沾邊的。從小有了基礎,王傑對收拾人還是很有一套的。

  對方那些細條條的賤嘴骨頭果然沒有他們的嘴厲害,三兩下就趴在了地上求.饒。王傑扯過外套搭在肩上,吹著口哨打算回家。

  她的口哨突然間斷了——那個女人站在廢廠的門口,用她最討厭的悲憫的表情看著她。王傑冷眼撞著那個女人走了出去,聽見那個女人跟在自己身後抬不起腳走路的聲音,聽得心煩,就加快了腳步。

  雨一直毛毛地下著,不見有大的跡象,王傑疾走到家門口,才像瓢潑似的下起來。她進了屋裏隨意用手裏的外套擦了擦不足兩寸的頭發,隨手一扔,坐在屋裏僅有的沙發上,掏出煙又抽了起來。

  那個女人走得慢,走回來一身都淋透了,沒去換衣服,也沒弄頭發,看見她嘴角的煙,在她麵前畏畏縮縮地勸說:“小潔,別抽煙了,你才十四歲,抽煙對你身體不好。”

  王傑深吐了個煙圈:“關你什麽事。”起身煩悶地往臥室走。

  那個女人在她身後囁嚅著說:“小潔,媽媽……失業了。”

  像要嚇唬誰似的,又像要誰知道她對不起誰似的。王傑冷聲說了一句“誰要你養活”,就理也不理地進了臥室。

  王傑反鎖了臥室門,到床頭的小櫃子裏拿出來一個鞋盒子,裏麵是那個女人從她五年級開始給她的生活費,三四年級的時候她還沒有能力養活自己,隻能咬牙閉眼昧著良心去用。從她五年級開始,她可以和一幫哥們想辦法賺錢,在學校門口賣些女生的小玩意兒,或者,寒暑假在飯店後廚幫忙,她能花錢的地方不多,靠自己轉來的錢足夠了。

  躺在床上,王傑活動過筋骨很累了,很想睡一會兒,可是那個女人在外麵,即使她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王傑也似乎能聽出她在到處走動,叮叮哐哐,惹得她很煩。

  王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沒睡著,反而越發覺得煩,翻下去抱了裝著錢的鞋盒,“砰”地開門衝出去,把鞋盒甩給那個女人,呼呼地往外走。

  外麵下著大雨,王傑已經衝了出去,朦朦朧朧地聽見那個女人在哀哀戚戚地喊:“小潔,小潔,你去哪兒?把傘帶上,小潔!”

  天色漸暗,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雨停了,不時有雨滴打落水窪的聲音,王傑的帆布鞋踩著水,走一步唧唧叫一聲,走一步唧唧叫一聲。

  她沒有家了。五年前,她沒有了爸爸,現在,她又沒有家了。雖然這個家僅僅隻是她視作遮風擋雨的一所破舊的小房子。

  王傑抱著濕漉漉的身體走在路上,夜深人靜,她又累又餓,然而無論是累還是餓,這兩者都促使她想盡快找個能避風和擋雨的地方睡一覺。

  她哆哆嗦嗦地走著,眼光看到前麵有幾個男人,大概是這一塊的小混混吧,她不太想招惹這些成年的男人,於是裝作沒看見,繼續低頭走,卻拐了個彎。

  感覺那幾個人好像衝著她過來了,她蹲下身裝作係鞋帶的模樣,手裏卻摸上來一塊磚頭。聽見聲音已經到她身後了,她抓緊了磚頭猛一轉身,定住不動了。

  一個流裏流氣的男人笑眯眯地看著她,“呸”地吐了一口,說:“小姑娘,知道我手裏這是什麽嗎?槍。不要亂動哦,它可是很容易走火的。”

  他身後一個紅頭發的男人嬉皮笑臉地說:“不知道利哥讓我們跟蹤這小丫頭幹什麽,這小丫頭片子臉看著嫩,倒是越看越喜歡,難不成利哥又看上了?”

  頭先的男人嗬斥他:“你懂個屁!她就是那tiao子的女兒,你眼瞎了?小姑娘,哥哥也不想為難你,可誰叫你媽媽最近不是很聽話呢,三天兩頭往局子裏跑,哥哥三個可都好幾宿沒睡安穩覺了,所以,你就跟哥哥走一趟,讓你媽媽好好冷靜冷靜。”

  王傑是很會收拾人,但沒收拾過子彈,那個男人用槍對著她,她不敢動,手裏的磚倒是一直舉著。她在腦中飛速地想著對策,這裏的民居已經偏少了,隻有一個大工廠,就算她大喊也不會有人半夜出來管閑事,最後說不準還得挨一槍,可如果她現在轉身就逃,槍就挨在她身上,她不可能跑得比子彈還快。

  那個男人用槍頂了頂她,下巴一抬,說:“走吧。”

  王傑很後悔今天沒有忍住氣窩在臥室裏睡覺,可是已經沒有用了。她慢慢地認命地放下手轉身,感覺到身後的槍收回去了一些,正在腦子想歪主意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

  那三個男人吱吱哇哇亂叫了幾聲,一個瘦弱的身影擋在了王傑。王傑回身看見那個女人手裏拿著一把顏色半舊的雨傘,生鏽的傘尖上染著黑紅半稠的液體。她冷硬地一拽她:“不關你的事,滾!”

  那三個男人被突然襲擊,拿槍的男人頭上開了花,正往下流血,他捂著頭,惡狠狠地看著眼前的一對母女:“給臉不要臉是吧?給臉不要臉是吧!不是想你那死鬼老公嗎,老子給你個痛快的,送你倆下去見他!”

  槍“砰”地一聲就響了,王傑愣愣地看著槍.口的白煙,胳膊被那個女人狠拽了一把,錯身撲到了一邊去。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那個女人的胸口已經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像她的爸爸一樣,流了好多血。她慌慌張張張地兩隻手捂住流血的地方,嗡著聲音說:“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爸已經沒了,你沒了,就再也沒人管我了。你別、你別死,你別死……”

  “哎哎哎……那邊,幹什麽的?”

  槍.聲引來了兩個巡夜的保.安,一邊打著手電筒追過來,一邊通過對講機通知其他保.安。那三個男人看著引過來的保.安數量越來越多,一蹬腿跑了。

  幾個保.安幫著叫了救護車,送王傑和受傷的母親到醫院。王傑坐在搶救室門外,整整一夜,如坐針氈,如墜地獄。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是如此地依賴母親,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時光倒流,把快要死的人換成她。

  她坐在地上蜷成一團,眼淚忍不住流出眼眶,她卻咬著手臂讓自己像垂死的野獸那樣嗚咽。她害怕母親真的會離開她,她也害怕自己真的會變成一個孤兒。

  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醫生告訴王傑,她有可能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母親醒過來是三個月後的一天,王傑對著她懺悔,哭得滿臉都是眼淚,求她不要不管自己,不要丟下自己。但現在母親真的醒了,王傑卻隻有跪在床下,一下又一下地磕頭,說:“我錯了,我錯了,是我的錯,是我錯了,我錯了……”

  母親眼淚盈盈地強撐起身去拉她,將她拉了起來,卻又像看見了陌生人一樣地看她,好久好久,才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小潔,媽媽對不起你爸爸,媽媽已經沒有了你爸爸,不能再沒有你了。”

  “媽……”

  王傑五年來第一次撲進了母親的懷抱裏。

  母親出院回家之後,為了母親能找到工作,母女倆搬到了另一個城市。王傑戒了煙,不再酗酒,也留起了頭發,高考後,她以666分的成績考進了一所重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