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善惡的辯證
  木連被拘留期間,每天都要被提審,每次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他都在一間不到十平米的牢房裏度過。一日三餐是有的,沒有放風時間,牢房東南角有一個便池,配有紗簾,他在裏麵的舉動是清晰的,正對牢房的牆壁上就是監控探頭。木連的一天裏,絕大多數時間都很安靜,沒有人打擾他,房間相當整潔,並且整個囚室區域的空氣流通是不錯的,空氣裏有清新劑的香味。如果將這裏的囚犯生活視作一種苦行,其實他的心情相當平靜。身體上是沒有經受什麽折磨,如果能耐住精神的自我懷疑與壓迫,他竟可以過得相當快活了。

  他不知道日期,也不知道晝夜的變化,隻能通過生物鍾和被提審的次數來判斷自己被拘留的時間。

  他消失了,朋友和同學或許會來打聽他的消息,或許不會。如果是放在過去,舊時代的父母們,不說大多數,總是有相當一部分是願意為了解救孩子而不惜一切的。他們時時關懷。假如那時候,一個有父母的人失蹤,那麽傷心的夫婦一定能博得許多同情。但現在不會,一個孩子的消失,一個成年人的消失,不論是活著還是遭遇危險,沒有誰真的會放在心上。

  例外的事情當然是有的。

  木連就是要找到邊信。

  他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證據通通都交代了,隻是對自己夢裏見到的那條白色手臂,沒有透露給十四號的黑製服們,他覺得這是一個很有價值的秘密,也隻對他自己和精神分析師有用處。

  這棟特殊的機關建築沒有任何醒目的標識,除了民聯體的旗幟,沒有別的特征可以表述這裏的特別。一個過於簡單的地方,簡單到不像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能,就連公營便利店都有自己的招牌,這裏卻沒有,這種刻意的去特殊化,反倒使得這裏尤其特殊,這裏像是一片斑斕色彩裏的留白,那種白堊土一樣,陰颼颼的慘白。

  木連每天都會寫材料,這是被要求這樣做的,他有權不配合,但在無事可做的牢房裏,除了排便和小解,他能做的就是寫材料,交待自己的生平。他們不說這是反省錯誤,木連就當作沒有這回事,其實他們想做的很簡單,那些軟弱的人會被嚇壞,覺得自己犯了錯誤,於是會將一切可能讓自己脫罪的諂媚言辭都寫上去。木連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他覺得這個特殊執行部反倒是一個錯誤。

  “我和邊信認識很多年,從進入學前教育區,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們的性格有很多不同,但互相總是會幫助,期間我們因為被分配到不同的學區而短暫分開過三年,我們依舊保持聯係。常常會在周末的時候約見一麵。許多成長時候的煩惱都會互相分享,我總是抱怨這個,抱怨那個,他卻永遠願意聽下去,作為一個朋友,我是不合格的,我把過多的壓力帶給他,而邊信一直無私地支持我。

  “學城裏的孩子總得學會團結,他很早就申請加入少年先鋒隊,然後是加入青年互助會,而我從沒有試圖加入某個隊伍,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如果沒有邊信幫助我,那我的人生或許會失去很多色彩。

  “我們都是普通的人……我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忙裏偷閑,躲在宿舍的窗戶後麵,喝著果汁,看太陽落下去,安安靜靜,這個習慣已經持續了十年。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畢業遊歡會上,他當著我的麵消失不見……”

  木連的材料基本就是他的回憶錄,黑製服們對他的反省態度很不滿意。要說在這樣的環境裏,木連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哪裏會有什麽過錯呢,就是沒有,那時間久了也一定會有的。他從沒想過在民聯體會存在這樣獨斷專橫的政府機關,這裏和外麵的一切都不一樣,沒有那種熱烈的氣氛,活潑的社會環境。空氣也沉悶地不像話,清新劑的味道永恒不變,這裏一切都像是被這種淡淡的柑橘味醃漬的黴爛蜜餞。木連不喜歡這裏,任何一個民聯體的公民都不會喜歡這裏。這不是一個人民專政的政體應該設立的機構。

  黑製服們從來都是一個表情,那種有限的、收斂的笑容,就像對著模板精心習練過。

  他們對木連越來越不滿,每一次審問的語氣都越來越激烈。

  木連保守著他的秘密。繼續寫他的材料。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被放出去。法律在這裏不適用。

  這是某個昏昏欲睡的時分他腦子裏的想法。牢房裏的燈熄滅後,留給他的就是空曠的安靜。對麵牆壁的紅外探頭指示燈還陪著他,就像黑暗裏一圈發光的紅色星星。

  木連想到法律,或者是民聯體的整個體製,當它們不再保護一個人的時候,陡然就變成最恐怖的東西。法律記載的刑罰是已知的,但掉出這張網絡後可能遭遇的痛苦像是沒有邊際的上限。木連自問是一個好人,一個順從集體,一個友愛同學,一個積極上進的學生。為什麽他要遭受這種恐嚇?他沒有犯法,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麽就隻有一個解釋。

  體製在鎮壓善良。

  因為這善良裏誕生了某種極大的邪惡。木連隱約領會到,舊時代的聯邦和公司軍閥為何如此痛恨民聯體。民聯體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善,可就是這種善良擠壓到了舊有的善,陡然二者針鋒相對起來。

  善良不應該互相幫助嗎?

  人民之間不該彼此關愛嗎?

  集體和個人難道不是互相成就的嗎?

  那為什麽善良的在鎮壓善良,邪惡的在狼狽為奸?

  木連苦苦思索。

  這些不是平時課本裏的教條,他意識到這些教條也是一種自我標榜的善。

  所以……

  他自身難保,如何能救回邊信?

  木連此刻站在生死的極淵邊緣,忍不住拉緊身上的毛毯,蜷縮著顫抖起來。